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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本师》:一则解剖人性冰山的寓言

来源:文艺报 | 王陌尘  2017年05月17日06:51

米兰·昆德拉说:“如果一部小说未能发现迄今未知的有关生存的点滴,它就缺乏道义。”在小说世界中,擦肩而过的人流不再是随风飘零的枯叶,而是游走的行吟者,他们或在讲述一则不朽的寓言,或在编织一则瑰丽的传说。

作家如何在一部作品中完成自己的伟大梦想?如何让拆散的现实世界重新开始罗兰·巴特设想的所谓“生成、编织的延展不已”的过程?这个问题既是作家的困惑,也让他们在回答这一问题时为小说艺术的发展提出很多新的认识和新的技术。

夏商的《标本师》吸引我的更多是爱情、死亡“假壳”包裹中的人性真相。作家似冷静的标本师,在黑暗和血腥中剥离出一座人性的冰山。“标本师”本身就是对生命幽微意义的绝妙寓言,只是瞎琴师的寓意明澈、颇具诗性的美感;而标本师则是一个冷僻的行业,他的职业特点需要依赖作者的讲述。

标本师是这样一个在自己的世界里掌控着自然之物的生与死、创造与毁灭的职业:他会狩猎、懂施毒,似屠夫,是生命的毁灭者。但标本师的职业道德却是用精湛的手艺让死亡的生命在假壳中“永生”,这让这个职业看起来具有某种高尚的宗教情怀。标本师甚至可以创造出传说中的神鸟凤凰,让神话走进现实,这简直让这一职业有了上帝创世般的意义。

欧阳晓峰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年轻标本师。他对待爱情的态度一如制作标本一样冷静、热诚、追求完美。《标本师》写了两个精神囚徒间的爱情。对他们来说,爱情是一座虚妄的桥,他们希望渡过桥获得拯救,却在虚妄中通向虚妄,在灰烬中走进灰烬。

欧阳晓峰是个谋杀者。他用“做一件珍稀动物标本般臻于完美”的手段把背叛自己的前女友苏紫推进了金堡岛中的月湖,带着涨破头脑的水声追求另一个与苏紫外形相似的女人——焦小蕻。焦小蕻也是个谋杀者,她把瘫痪了的丈夫推进了阴阳浦的无名河。两人心中的负罪感有如锯齿。欧阳晓峰每看到焦小蕻,就会听到令人崩溃的水声和苏紫落水时的尖叫声;而焦小蕻又何尝不总在丈夫溺水处彷徨?这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人如麦克白夫人,肥皂洗不干净他们手上的血污,新的激情也难以掩盖他们内心的猜疑、恐惧。活着时他们只能确认对方都曾经是凶手;只有死亡降临,才会懂得对方是“吾之所爱”。

《标本师》从整体的布局到每个人物的出场,直到人物心理的刻画,都是比照着写的。作品开端是“我”在轮船上捡到了标本师的日记本。结局是“我”把日记本扔进了大海。“我”看到了标本师的故事,也看到了自己的故事。

作品选择了悬疑小说的框架,“我”是侦探、又似法官,日记中记录了犯罪的真相。这是一种冒险的叙事方式。日记在他者手中,意味着他者有决定故事进程的权利。和悬疑小说以惊悚的情节、严密的逻辑推理推导出某个结局不同,《标本师》用人物的心理感觉拆散了叙事的时空,基本做到景随情转、情随景生,在心理情境的变换中完成了叙述的多时空穿插。

作品中多处用巧合拼接叙事中的裂缝,却并不让人觉得虚假造作,就是因为这些巧合都起到了镜子般折射、聚焦的效果,让作品呈现出统一的气氛。小说中的人物不管表面阳光、艳丽还是优雅、知性,心理上都有伤痕、甚至有疾病。作品中这些飞蛾扑火的故事,似乎都被死亡、虚无的气息包围。不用说欧阳晓峰和焦小蕻之间横亘着死亡的恋情;卫淑红和比自己大两轮的欧阳晓峰的父亲;欧阳晓峰与苏紫、宋姐、老鹰;敬师傅和羊一丹;“我”、郝晓凌和倪姐……这些聚散离合的爱情故事反复上演,总在讲述同一个道理:“人是群岛动物,看似聚拢在一起,却永远无法相遇。”

阴阳浦地处夏商喜欢写的城乡结合部,那里是“最神秘最出故事的地方”。金堡岛也是一座如花果山、水帘洞般的神话世界。这两个地方类似《呼啸山庄》的画眉山庄,为故事的展开提供了一个封闭的气氛神秘的舞台。但与画眉山庄的阴森荒凉决然不同,阴阳浦和金堡岛总在冷寂处飘出些令人温暖的人间气息。作品在写“人是孤独的岛屿,永远无法相遇”时,也在写人们离不开彼此的注视,即使这注视大多是不怀好意的窥探。

夏商深谙人性中这种注视他人的需要。所以《标本师》隐约总有一个局外的观察者,用逼真的细节描写展示事件的状貌,让读者由表及里地看清事件的本质。夏商说:“小说有许多奥妙,最重要的奥妙就是来自于细节。描述越逼真越精细,就会越接近于世事的真相。”客观、准确的细节在描写人物行为的同时,也表现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心理状态。

夏商说:“小说就是应该没有火气,就是应该像茶一样,慢慢地煮”,至此,我们明白了故事的开始就通向了它的结局。但这个结局又宛如好茶的滋味一样,言有尽而意无穷。

《标本师》讲述的并非《灵异第六感》类的鬼故事,欧阳晓峰从未离开过人群。夏商善用白描的手法,在欧阳晓峰身边勾勒出一批市井人物:自然博物馆的章主任、房东橄榄脸女人、阴阳浦的锥子脸女人谷姨、阴阳浦小学的秦校长、县教育局人事处朱干事……这些人像低头吃食的秃鹫,一边食腐,一边与他物争斗。章师兄利用手中的权力挟私报复、橄榄脸女人坐地起价、谷姨的眼睛早晨6点钟就出现在焦小蕻、欧阳晓峰旁边……欧阳晓峰本能地厌恶、排斥这些人,与之计较、与之戏耍、与之抗争,这些生活场景的描写为这个地狱中的故事填充了现实的温度和厚度,也让欧阳晓峰的幻灭感多了些尘世的理由。

现代小说之美有如数学,纷繁的世相以语言的形式排列组合出新的美感。《标本师》的结构如画家老郝开的咖啡馆,一层是尘世的芬芳,三层是忍受时光的孤独的老人,二层则是通向苦难的通道。经典小说中往往有一个阁楼上的疯女人,为小说营造神秘的气氛;《标本师》则连一层的芳香都是虚幻的,连那只鹦鹉也在替死者传达内心难以忍受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