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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的婚事

来源:《芳草》 | 喻之之(鲁32学员)  2017年05月17日09:23

浅川县城的冬天总是很快就降临了,北风常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们打翻在地,前一天还穿着短袖,一早起来,就要穿棉袄了。秋脖子短得,没有似的。不过,让人欣慰的是,四野里的瓜果都收上来了,源源不断地运进城来,运到三街菜场来。在这个凌厉的冬天里,浅川城的人们可以在家里烹煮各色美食,让厨房里升腾起来的袅袅香雾,把人团团缠绕住,在这个悠长的冬天里,给亲人滋养出水色、气色和温情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肯定是铺天盖地的萝卜。圆溜溜的圆头小萝卜,一筐一筐还带着黑泥土。那绷得发亮的皮告诉你,绝对是早上趁着露水拔的。一刀削掉萝卜缨子,那略带辛辣的清冽味道立刻散发出来。这萝卜还脆呢,摔在地上,叭叽一下,能摔得粉碎。

荸荠,圆溜溜的小荸荠,一堆一堆装在大麻袋里,黑里透红的皮,精致得像一件一件的艺术品。这是爷爷扛着钉耙,带着小孙女挖的吗?这件精巧的艺术品,把一整个水乡的味道都带来了。

莲藕,一长串一长串的莲藕,一节一节连在一起,末梢的两节两头尖尖,向上翘出一个俏丽的弧线。

白菜挨着包菜,菠菜挨着芹菜,莴苣挨着大蒜,胡萝卜挨着花菜,还有韭菜、豆角、豌豆、荠菜……一整个菜场的五颜六色,向人们展示着这一年农民的辛劳和收获。

北边入口那一条巷子是卖熟食的。烙千层饼的大叔是第一家。也许因为是第一家的缘故吧,关系到三街菜场的形象,他们特别讲求美观,总是把千层饼削成半圆或扇形,如孔雀开屏一般摆在倾斜的案板上,除了那散发出的诱人香味,还从外形上色诱我们。紧挨着的是馒头包子铺,站铺子的总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他们就是面食铺的活招牌,白白净净、鼓鼓囊囊的,就像刚出笼的馒头一样,脸上头上也冒着嘶嘶的热气。刚出炉的老喻三鲜香得要你流口水,黄澄澄的肉圆子,白溜溜的鱼圆子,还有夹起来可以闪三闪的肉糕。那有些年头的木质招牌下,常常排着长队……再后面就是卤菜店、点心店、麻花铺、肉铺、水果铺,其中又间杂着馒头铺、高汤铺、点心铺……一大脚盆一大脚盆的咸鸭蛋、卤鸡蛋……肉铺的案板上整齐的码着猪手,刮得干干净净、白白胖胖,爱煞个人,让那些不喜油腻的人,也想买一只回去炖汤。点心铺卷蛋卷简直就是艺术活,哧啦一声,调好的蛋浆倒在滚烫的铁板上,趁热用模子压出瓦格状的花纹,然后包上糖粒,柔柔地卷起来。一股甜香让人不觉舌下生津。

老太太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她们穿着厚重的棉袄棉裤,挎着篮子。老头子杵着拐棍,或骑着自行车,叮铃叮铃的摇着铃铛。年轻的太太们,衣着光鲜,骑着电动车,赶着去上班,在挨挨挤挤的人群中焦急地按着喇叭。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推着婴儿车,生怕脚下的小坎儿颠着了小孙子,可孩子却只顾专注地咬着手中的雪丽糍。

以三街那个全城最大的水果铺为分界,后面就是真正的菜场了。时令鲜蔬、鸡鸭鱼肉,全都有。中间是菜摊儿,两边就是干货铺了。

我喜欢三街的菜场。我喜欢那川流不息、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群。

我喜欢看各种熟食热气腾腾的,都散发出各种应有的味道,我喜欢那绿油油、水灵灵的蔬菜,喜欢各种色泽鲜艳、光溜溜的瓜果。还有鸡鸭在笼子里高声欢叫。我喜欢三街菜场,一个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地方。

对了,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尹三在三街菜场租了一个很小的门面,靠东门口的第二间。卖生姜大蒜、香菇木耳、胡椒味精、酱油醋,外加自己做的腌菜、泡菜。东西多,铺子小,吃住还都在里面。

一大早,太阳从东边门口斜斜地照过来,照着一地的白萝卜和山核桃,卖泰国摇滚鸡的男人早市不来,卖核桃的就把他的位置占了。农用车上堆了半车核桃,在地上又堆了两堆,核桃堆上插了标价,自己就眯缝起眼睛靠在车上打盹,任太阳照着他一脸黝黑的沟沟壑壑。他把这个人来人往的菜场睡成了无人的山坡林子。

尹三瞅了他一眼,真是满心地羡慕。她做梦也没这么悠闲。大清早早早地起来了,匆匆洗漱,开了店门,做完一拨生意,又催着女儿起床,把女儿收拾妥当,又一边做生意一边在小碳炉上给她煎鸡蛋,看着她吃完,瞅着人少的时候,又匆忙骑自行车把她送去幼儿园。

尹三瞅着周围没有顾客,用围裙擦了擦手,走过去,给女儿丝雨挑了点核桃。

卖核桃的睁开眼,懒洋洋地伸出手勾住塑料袋,颠了颠,说:“还抓两把,中午还给我点儿泡菜!”他每天中午在菜场吃盒饭,总嫌菜淡了,常去尹三那里要泡菜。

尹三抓了两把,把手伸到围裙底下掏钱时,突然脑子一动,试探着问:“我给你三瓶老干妈,跟你换这些核桃,想吃泡菜,你随时去我那里挑,行不?”

买核桃的男人笑了:“那我可占大便宜了!”说着,他从车上跳下来,又用大手在车上抓了两大把核桃塞进尹三的袋子里,说,“好!成交!”

尹三咧开嘴笑了,正转身要走,迎面碰上了宝姐。

宝姐是隔壁良宝干货铺的老板娘,她家的店子大,有两间大门面。里面的干货一应俱全,从半边鸡、半边鸭、羊腿、板鸭等冷冻鲜肉,到香菇木耳、莲子百合、桂圆枸杞,还有火锅底料……光香菇就有八种,山西、河南、湖北、福建,从北往南的一字排开,还要加上大小、品相的区分。他们是真正的做生意,而尹三,只是讨生活。

都说同行是冤家。宝姐天生一张利嘴,还铺子挨着铺子,尹三少不得被她欺负。果然,她冷嘲热讽道:“哟!这尹三可真会做生意呀!没见过这样赶着拉着要和人家做生意的呢!”

尹三笑笑,提了核桃要走,宝姐却又说:“怎么,就那么不喜欢我?我来了你就要走?莫非是我……”

尹三立住脚跟,不让她把更难听的话说出口,说:“是吗?我是这样做生意的吗?即使我是,这不也都是跟着宝姐您学的吗?”

“你!”宝姐一时语塞,尹三的话是有所指的。两家的铺子挨着,她家的货源足,但尹三的物美价廉,态度又好,各有自己的主顾。可每当有人在尹三的摊子前徘徊时,宝姐总是冲着这边喊:“过来看啊!我们这边东西多,有挑有选!”所以尹三说这话,她一时无法反驳。

“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刘德华突然在尹三的口袋里唱了起来。尹三发不了财,人生更谈不上精彩,可这首歌很喜庆,女儿喜欢,尹三也喜欢,就把它设成了来电铃声。

“姐,告诉你件好事!”刘德华的恭喜果然带来了件好事——是弟弟尹见的电话。弟弟的一声“姐”,总让她悄悄湿了眼眶。今天天气晴朗,生意顺利,还出了口乌气,尹三没有眼泪,她高兴地回答弟弟:“什么好事啊,见?”

“反正是好事!你回来说,回来!”

“回来?……”尹三拿着手机愣住了。回家?多遥远的事啊,她可十年没回去了,“可……可是,妈同意吗?”

“同意的,都同意了。”弟弟在那头肯定地说。

“都同意了?”尹三还有点儿恍惚。

“同意了,你下午或明天回来吧。”

“那……”尹三还在犹豫,把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仿佛这样听得更清楚一些,然后小声地说,“那……丝雨呢?”

“都同意了,我都说好了,你回来就行了!” 弟弟的语气很急切,又很笃定。

太平山下白鹭冲,尹三已经有十年没有回来了。

笔直的柏油大公路直通老河口、大悟。白鹭冲,只是这个四通八达的树枝上串着的一个小村庄。尹三下了公汽,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牵着女儿,急匆匆地朝前走。

太阳照着收割后的田野,一眼可以望到头。稻谷、棉花、红薯都收进来了。稻子打下来,归仓了,稻草在村边堆成一个个金黄的草垛儿,田里只剩下一排排整齐密集的谷桩子。田埂上的草也枯了,脆脆的,走上去软绵绵的。成群的麻雀在田里寻食,人一走近,它们就呼啦一下,成群结队的全都飞起来了。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回外婆家啊?为什么回外婆家就要穿新衣服呢?还要请假?”一路上,尹三牵着丝雨的小手,小手软绵绵的,已经出了汗。丝雨的问题又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了。

“妈妈,干嘛走那么快?”

“妈妈想快点儿回家啊。”尹三回答,想放慢脚步,却总是一不小心又快起来了。她蹲下来,对着手哈了口气,伸到丝雨后背去试温度,“热吗?”

丝雨背心里已经热烘烘地在冒汗了,尹三从包袱里拿出一条毛巾,塞了进去,她用力有点猛,丝雨被她塞得歪歪倒倒站不稳,连忙张开两只小胳膊,努力平衡着身子。

“丝雨,待会儿见了外公外婆,要喊他们,知道吗?男的喊家爹,女的喊家家。还有伯伯呀、叔叔呀,都要喊,知道吗?还有舅舅、小姨,你都见过的,还给你买过衣服的,记得吗?”尹三盯着丝雨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嘱咐道。

丝雨点点头,尹三拍拍她笨重的棉衣,又替她把松了的小辫子紧了紧,拉起她的小手又匆匆赶路了。

家,家是什么样子呢?十年后的故乡又是什么样子呢?

故乡在个小山坳里。平原的尽头都是山,翻一座小山,过一个四面无人的坳口,再翻过挡在村前的山,就看见村子了。一条羊肠小道,是村子连着外界的脉络。两边是整整齐齐、鳞次栉比的梯地,下面水好的地方是梯田。绿色的秧苗一望无际,太阳照着,风吹着,闭着眼睛都能闻到秧苗儿嫩嫩的、甜甜的味道……春夏两季,那碧绿的田野里飞翔着各种白鹭,它们有时候提着长腿在田间散步,有时候在松树上驻足,像半隐在苍翠中的云朵。

村口有两口清凌凌的水塘,一口大的,是全村洗菜洗衣的池塘,水塘连着古井,井是吃水井。水井斜后方有一棵大朴树,朴树下有口大石磨,石磨对着一条长巷子,巷子里头就是尹三的家。尹三的爸爸尹秋生,是个手艺做得呱呱叫的木匠……妈妈胡园椒……

爸还好吗?妈还好吗?三年多没见,他们一定更老了。为自己操了这么多心,流了这么多,泪头发是不是白了?背也驼了吧?

尹三捏着女儿的小手,一步一步飞快地朝家走去。快了,快了,就快翻过这座山梁了,山那边就是家了。

一翻过山梁,村子就展现在眼前了。大水塘还是明镜似的闪着光,村子大了,又显得老了……尹三顾不得想为什么大了,为什么老了,她只是急切地寻找着村前的那颗大朴树,朴树下有青石磨,石磨后有她的家。她找到了,看到了,石磨边靠着一个人,是娘,是她的妈!弟弟尹见和妹妹尹舞正在赶来的路上!

“丝雨,快看!舅舅、小姨来接咱们了!”尹三看见弟弟妹妹,激动得大喊,她挣脱了丝雨牵着的手,一边向弟弟妹妹挥舞着,一边叮嘱女儿,“丝雨,快喊舅舅、小姨啊!”

尹见和尹舞立即朝这边跑过来。

弟弟妹妹一见丝雨,又是亲又是抱。尹舞一手抱着丝雨,一手拨了拨她的小辫儿,笑容溢满了眼眶,说:“三姐,有好事了!你知道不?”

“我知道!”尹三扶着尹舞的胳膊,看了一眼尹见,说,“见告诉我了,但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好事?他要结婚了吧?这么多年,咱们家是该有件喜事了!刘莎莎这丫头还是不错的!”

“哪里啊?哥要结婚了是不错,可还在后头呢!是另外一件好事!”

“还有什么好事啊?”尹三高兴得皱纹也舒展开了,两个脸颊因为兴奋和赶路而布满了血色,红扑扑的,那密布的一层细细的汗珠子让干燥的皮肤看上去滋润了一些,“快告诉我!”

“让哥说!”尹舞却卖了个关子,伸手逗着丝雨的小脸蛋,又把头蹭上去,说,“亲,亲小姨一个!”逗得丝雨咯咯笑。

“见,你说!”尹三抓住尹见的胳膊,两只眼睛放射出惊喜和期待的光芒,这明亮的光芒和神采让尹三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尹见不忍心看着姐姐的样子,她还只二十四五岁啊,可生活的磨难却让她过早的衰老了。他低下头,恢复了平日的沉闷,说:“是好事,和你也有关!咱们回家再细说吧!”

和我也有关?尹三有点儿纳闷,故乡啊故乡,我已经离开你十年了,还有什么好事和我有关呢?

尹三抬起头,看见村子在太阳的照耀下放射出万丈光芒,似乎一下就要把她吸进去。家近了!家近了!十年没回的家近了!家乡对人的魔力再次激动了她,不由自主地,她又加快了脚步。

可当尹三看见水塘边洗衣的女人们时,她的脚步却突然迟疑了。丝雨,丝雨,怎么说呢?她们会问:这小孩是谁呀?我怎么回答?我不能说丝雨是捡来的、抱来的,我不能这么说!更不能当着她的面这么说!她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尽管……但她不是别的什么人!更不是捡来的!

我的女儿……我不能那么说……

“那你怎么说呢?”脑海中变成了妈的声音,妈在问,“那你怎么说呢?你一个一个跟她们说,说你……”

“不!不!不!”尹三听见自己痛苦的呻吟,“我不能跟她们说,我不能跟她们说……”怎能让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口再撕开,袒露在众人面前?让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流了满地?

“那你怎么说呢?”又听见妈在问,“孩子啊,你就不该要这伢……你还年轻,就算身上留个迹儿,又怎么样呢?打扮打扮,还是可以嫁人的啊……要不,我把这孩子抱走?送人?给她挑个好人家,比跟着你强……”

“不!不!不!别,妈……”尹三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哀求,还有妈的叹息……

“三姐,你怎么了?”尹见发现尹三的神色不对,瞅了瞅尹舞,她立即会意,拿胳膊拐碰了碰尹三,问。

尹三“哦”了一声,捋了捋头发。可尹见尹舞发现,三姐眼里的光彩消失了,整个人都随之暗淡下来。

“来,妈妈抱!”尹三勉强笑了一下,从尹舞手里接过丝雨。

尹舞和尹见交换了一下目光,她悄悄走过去,扶着着尹三的肩膀,在她耳边说:“姐,别怕,没事的。”尹舞不能说得很多,她怕自己太明显的安慰,碰疼了三姐藏在巨大的痛楚之下的强烈的自尊心。她想,这一句,对于三姐尹三来说,已经够了。

果然,没有任何人问丝雨的事情。村口有人见了,只说:这孩子长得可真逗人疼。尹三看着大家,大家也看着尹三,只是尹三觉得他们眼神里有刻意回避的怜惜,是怜惜,不是别的什么,可同样让尹三感到隐隐作痛,她赶紧牵着丝雨回家了。

爸妈已经迎到巷口了,果然老了。爸的头发和胡子一样白了,门牙掉了一颗,说话都管不住风。

尹三含着眼泪喊了一声爸,喊了一声妈。

“哎。”爸爸尹秋生也含着眼泪答了一声,又赶紧抹了一下眼角,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家中的房子还是原来的石头房子,明显的老了,旧了,在邻居的小楼房面前,这房子像长矮了。尹三摸了摸石头墙,摸了摸石头门框,那熟悉的感觉通过皮肤传达给了全身……多少次,她上学放学、出门回家,都要用手扶着这门框,一脚从门槛上踏进去,踏出来……

门楣上还贴着去年的红对联,风吹雨打,对联已经褪色了,翘起的一角,在微风中轻轻颤抖着。往上看,屋檐下依然有筑巢的燕子,一左一右,这燕子还是原来的燕子吗?自己这只春燕,在外漂泊了十年,终于飞回来了……

尹舞把丝雨抱去了她和三姐的房间,小时候她们睡一张床。尹三也跟着进去了,她站在窗前,找到了窗台上的一行小字,那是尹舞读小学二年级时写的,上面写着:尹舞和尹三是好朋友,尹见是大坏蛋。尹见是家中的独子,那时候小,被妈宠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可现在这弟弟……尹三悄悄湿了眼眶。

爸爸给丝雨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妈妈已经在灶房忙碌了,她要给丝雨炸荷包蛋。妈告诉她,国家要修一条汉口到大悟的高速公路,压了他们家四亩多田,算赔她家一点儿钱。

啊!尹三带着惊喜说,有了钱,尹见就可以把刘莎莎娶进门了。

可是妈告诉她,尹见不同意用这钱建房子,他说,这钱要分,尹三和尹舞都有份。

我怎能要这钱?当初吃苦,就是为了让弟弟妹妹能少吃些苦,现在他们正用钱的时候,我怎能在他们身上刮一把呢?尹三说。

“老四老五都说,你的难处,他们看在眼里,不能不帮。”妈妈说。

“我……已经这样了,倒是他们,现在急等着用钱……这钱,我不会要的。”尹三说。

村子里炊烟初上的时候,尹三把尹见叫到了巷子前那个大磨盘旁,她说: “见,在村里建一栋楼房,把刘莎莎娶进来,过个一年半载,添个小孩,也让咱们家有点欢声笑语……”

“姐,咱们家盛不下这么个女人。”尹见说。

尹三不知怎么劝说这个倔强的弟弟,低头沉思着。她不知怎样告诉弟弟,这人生啊,得一步一步赶上,错了一步,晚了一步,就会让生活抛得远远的。

尹见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姐,你跟丝雨……太苦了。你那住的地方,睡觉能翻身吗?翻个身,锅碗瓢盆怕都要掉下来吧?丝雨一天天大了,你们还能挤在那个地方吗?咱们这个家,一直都是你支撑着,现在你有难处,我们看在眼里,能不管吗?”

弟弟的话那么真,来自肺腑。

“姐,你看到了那棵朴树吗?”尹三顺着弟弟的手指看到了那棵枝叶繁密的古树,那棵树有几百年了吧,要四五个小孩才能环抱过来。那是村子里的神,每年过年玩龙灯,第一个祈福的香案总是摆在这棵树下,全村男女老少都要来祭拜。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没什么好吃的,你常常爬上去摘朴粒子给我们吃,我和尹舞,总是从青吃到红……”尹见说,“就是你……走的那一年,你还给我们摘了的……”那一年,尹三去学缝纫,学会了,就没回来了,赶工时、省路费,连钱,都是毛票子一扎一扎扎好了,叫同村人带回来的。

朴树稀疏的黄叶子倒映在水里,树条、枝叶,纤毫毕现,比岸上看上去还要清晰,尹三正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三只小鸭子摇摇摆摆走过来,跳下了水,在身后划出一片八字形的波纹。

尹三动了动嘴,可是喉咙哽咽了,什么都没说出来。

“姐,买个房子,我们还可以再给你凑点儿,把自己安顿下来,再找个人……别一个人,一个人好苦……”

有丝丝的酸楚像鲜血一样渗了出来,涌到眼眶,尹三沉默着,不能开口。

尹三在家里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就回浅川县城了,一是丝雨要上学,二来也惦记着自己的那点生意。可就是这两天,菜场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卫生部门来突击检查,大罚了两家。二是隔壁店的宝姐生病了。

尹三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摊子,一边朝旁边的门面瞄,早市的生意都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开门。还是没开门,招牌上“良宝调料店”几个字都落满了灰尘,也显得没精打采的。

“听说那个女人得了癌症,是子宫颈癌,一检查出来就住了院,一住了院就听说不行了。”

“那个男人,那个游手好闲的男人,怕是麻了爪吧?”

“那肯定的唦,到现在还没有开门!活该,也该他吃点苦了!”

买菜的人一路议论着过去了。

去不去看宝姐呢?尹三一边择着手里的菜,一边照看着摊子,脑子里还在想这个问题。她和宝姐发生过不少摩擦,她处处小心让着,才能相安无事。这时候去看她,她会不会多心呢?

宝姐的病,多半是良宝气出来的,这会儿他知道错了,可是晚了。受苦的是宝姐,良宝虽然心里难受,可他还全胳膊全腿,好好的呢。

整个三街菜场,没有人不知道良宝、不认识良宝的,就是没买过菜,在整个菜场转过一圈,也知道他了。

良宝生得太齐整了,太俊俏了。

一大早五点多,无论是酷热的三伏天,还是数九寒冬,只要不下雨,宝姐就推着一板车的生姜蒜头和各种干货出摊了,她去县城边上的菜场出摊儿了,而良宝呢?她让良宝在三街的店铺里守着。有顾客上门了,要点什么,他就收钱,若是无人问津,他就立在店门口看报纸。

良宝穿着夹克,西裤笔挺的。头发是平头,却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洗一遍,洗得干干净净,喷着啫喱水,一根根竖踮踮的,看得见洁白的头皮。他生得身材颀长,脸上的轮廓分明,皮肤又好,又打扮得这样抻抖。他和这些卖干货做小生意的人怎么看都不一样,人家的衣服脏兮兮,还套着蓝大褂,他却从来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沾纤尘似的,像随时要去赴宴、要去跟人家谈大生意。怎么看,他都不像个在生姜大蒜头堆里讨生活的小男人。

良宝,你这样器宇轩昂的一个人,卖生姜大蒜头,真是委屈了你。良宝的那些个相好的总是说。

屈什么呢?良宝上午看一下铺子,也就是立在门口看报纸,收收钱,遇到买东西的小媳妇跟他开玩笑,他想开就开,应承一下。不想开,就坐在门口打呵欠。宝姐出摊回来了,他就歇下了。下午拿了钱去打牌,赢了钱请那些牌友吃东西,给宝姐带二两瓜子回来,宝姐还高兴得不得了。输了,回来吃饭,宝姐也还是高兴。

可宝姐心里难受,她不是不知道,可她要装作不知道,她怕闹开了,撕破了脸,良宝就更肆无忌惮了。她也怕街坊笑话。——她是舍不得良宝的,所以她拿他没办法。这样憋着,天天失眠,把自己熬干了熬瘦了不说,还熬出了病。

尹三把菜择好,拿到门口的水龙头下去洗,一抬头,又看见了“良宝调料店”几个字,想起宝姐偶尔的好,她还是准备去看看她。主意定了,她把筲箕一放,稍事安排,骑上车就往县医院去了。

可是没过几天,宝姐回来了,不是良宝不舍得让她住院,是她说自己好生生一个人,在医院住蔫了,她想三街,想活色生香的三街,她要在这里做事,要在这里出摊儿,她才有精神头。

下午没生意时,宝姐和尹三坐在一起剥豌豆。

这女人的友谊,就是这样,说散就散了,说好,也就好了。

“赶紧找个人吧,三儿,让丝雨,也让自己安定下来,过几天舒坦日子……这人哪,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宝姐突然对尹三说。

宝姐说这话的时候,太阳正从菜场西边慢慢坠下去,夕阳的余晖映在宝姐的脸上,红光也慢慢褪下去,等太阳完全不见了,尹三看见宝姐眼里最后的一点亮光也消逝了,脸上是一片惨白。一个豆荚剥开了,可宝姐枯瘦的手兜不住豆子,两粒豌豆从她的手指缝里溜了出去,在泥地上跳了跳,滚出去很远。

她叹了口气,弯腰要去捡,尹三连忙抢上前两步,把豌豆从地上拈了起来。

“宝姐,你……好好的,说这话干什么呢?”

“尹三,姐说的是真话。”宝姐拍了拍尹三的手,说,“这男人,也未必要多好,可有个家,最起码生活安定了,不像你现在,这样苦……”

宝姐带尹三去过她家。菜场对着的三街,笔直往下走,过了原来的模具厂宿舍,那条干净的街,就是。墙上钉着蓝牌牌,上面写着:豫泰里、豫泰里一号、豫泰里三号……

这条街会没来由的叫人安静。一条两米多宽的路,干干净净,紧挨着路的是两边的房子,房子原来有走廊,因为抵着路面了,就做了防盗网,可是走廊里还是种了花,一盆一盆的绣球花,一盆一盆的菊花,一盆一盆的苍兰,走廊里放不下,就放到外面来了。有几家晾着衣服,有几家门开着,偶尔有行人走过,却没有人喧哗。有人讲话,声音也不大,处处透着和气。

豫泰里,豫泰里。尹三念的书不多,但看见笔画多的字就觉得稳当。

这是以前老山东人做菜煎饼的地方,所以叫豫泰里。宝姐说。宝姐的家也小,小得刚能住下三口人,可家到底是家,处处透着温馨,一坐在沙发上,人就放松了,就舒坦了,这才是真正的休息,不像自己现在住的铺子,到处散发着各种调料的味道。

有个家,是诱人的。可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尹见却鼓动着要她买个房子。

“姐,买个房子,安定下来……”弟弟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

“这钱,不分给尹香、尹秀是说得过去的,不为别的,她们嫁出去了,户口都不在家里了,可三姐,这钱不给她,说不过去!”在家庭会议上,尹见对爸爸尹秋生说。

尹香尹秀是家里的大姐二姐。胡园椒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到尹三,直接依排行,叫了个“三”。第四个是尹见,他们以为跟着儿子的肯定是儿子,又生了老五,一看,又是个女儿,就叫做老五。不过尹五遇到了大队小学的一个代课老师,她爱给学生改名字,凡遇到父母敷衍的名字,她一律都给改了,这样,尹五就有幸叫尹舞了。她跟着那个老师有福气,小学的基础打下来了,一口气读书读到现在。

叫什么名字,在尹三看来,也无所谓吧。可是,妈这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搞计划生育的乡镇干部却饶不了他们,把他们家的谷子、芝麻油菜、红薯花生,甚至桌椅板凳都拖走了,连年罚,直罚得他们家家徒四壁。可大姐二姐已经早早地嫁人了,顾她们那个小家都顾不过来,哪还能顾得上娘家呢?所以尹见尹舞读书,一直是尹三负担的。

尹木匠、尹舞都同意。

“可你要结婚,正要用钱!”妈妈胡园椒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姑娘也是我养的,可……”

一家人围着灯光坐着,昏黄的灯光照着各自的脸。头顶是木头搭的阁楼,上面堆着柴草和杂物。电线从上面垂下来,吊着一个昏黄的灯泡,积满了灰尘和油垢,显得更加昏暗。灯泡下面是一张已经有些年头的八仙桌,桌子已经旧了,旧得分辨不出本来颜色,木板与木板之间已经赊出一大条一大条的缝。

尹三抱着丝雨隐匿在黑暗里。农村但凡建了新房的,都换上了白炽灯,只有自家……若自己不是这样,说不定还能帮帮家里。可如今……尹三看见爸爸那张苍老的脸,当年开朗幽默的尹木匠,已经被风霜侵蚀得木讷了。

“尹见,妈,这钱我不能要……”尹三开了口,可他的话被尹见无情地打断了。

“三姐是姐,三姐在前面拦着,她不结婚,我就不能结婚!”尹见话不多,却是吐口唾沫钉钉。

“你是尹家的独苗!你要传宗接代的!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们还哪有钱给你接媳妇?”胡园椒焦急地说。

尹见说不过胡园椒,他出了门,坐上他的农用三轮车,对着发动机一阵猛踩,突突突,车子叫着,冒出一股青烟,尹见带着火气走了……

真要买个房子吗?钱,政府还没有发下来,却就要盘算着花出去了?可一个安定的住所,让尹三神往,冬天能在屋里接水,夏天不用整晚整晚地给丝雨赶蚊子……

一个周末,尹见尹舞来了,他们硬拉着尹三去看房子,宝姐走不动,却也跟着凑了几回热闹,后来,她不想跟着了,却执意让良宝骑了电动车送他们去。各种房子都有,大的、小的、新的、旧的,都带着烟火气,都是家的感觉。

有的房子已经很旧了,外墙上的水泥已经成片的往下掉了。可里面却是一应俱全。卫生间是卫生间,厨房是厨房,尹三走过去,一拧水龙头,水管里带着一声低吼,哗哗哗地水就来了。尹三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洗了洗,脏水顺着池子就流到了下水道里。

这种房子带来的安定的感觉,慢慢把尹三的心撩拨动了。

又有人给尹三介绍对象了。

有房子呢!在哪里哪里……这些老太太每介绍一个的时候,都要把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和结束语。房子,的确大大搅乱了尹三的心。以前总在屋檐下避雨,没想过有去处,也没敢想有去处,这未到手的五万元,却给了她胆量和期盼。

尹三想到了弟弟的婚事。如果自己真能安定下来,那也是好事。不用花钱买房子,那五万块还可以留给尹见结婚。

“那,见见吧。”她迟疑着答应了。

菜场少有人来的下午,尹三去见过一个离了婚的男人。说不上怎么好,也说不上怎么坏,关于离婚的原因,她始终心存疑虑,离过婚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离婚——这也许关乎到一个人的品性。尹三很小心,毕竟她带着女儿。

糍粑豆丝卖了一批又一批,荸荠也卖得差不多了,灌香肠的人就多了,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排了队的灌香肠,尹三就想给丝雨也灌一点儿。十五块五一斤的肉,加上加工费两块五,算下来是是十八块一斤,尹三咬了咬牙,给丝雨灌了一百块钱的,给老娘灌了两百元的,沉甸甸地三袋,尹三把它们倒出来,装在搪瓷脸盆里腌着,刚一抬头,感觉有人在不远处盯着自己。这是怎么了?又不是大官儿,又不是有钱人,还有谁惦记咱呢?尹三自嘲了一句,把手机换了个兜儿。

可突然一个人的影子在她脑海里闪了一下。他?难道是他?……不会吧?千里迢迢,他会找来?他找来干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向她袭来,她本能地想叫喊,想跑,可腿已经不由自主地发软了。

是他吗?他来干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尹三的脸色苍白,额头上虚汗直冒,眼神也直了,散淡了。

“喂,你怎么了?”良宝正站在她门口抽烟。

她紧张得直喘大气,手也软了。

“你,你,你怎么了?”良宝连忙走过去,躬下身子,她的紧张也感染了他。

尹三油乎乎的一双手一下揪住了良宝胸前的夹克,双眼直直地盯着他,说:“他……他……他来了!”

“他?他是谁?”

良宝扭头向外看了一眼,没有看到陌生的面孔,都是菜场的老主顾。

“他,他,他……啊!”尹三突然大叫一声,“良宝哥!丝雨!丝雨!”

“丝雨怎么了?”

“良宝哥,丝雨,丝雨!”尹三想到丝雨,突然有了一点儿力气,“把孩子接回来!”

“现在?”良宝被尹三的神经弄糊涂了,“现在还不到放学的点儿啊!”

“求你了,求你了!良宝哥!”尹三本来吓得侧坐在地上,突然一骨碌转过身来,跪在良宝面前,连连给他作揖,“求你了!求你了……”

“尹三……你……你……你……”

“求你了,求你了……”尹三带着哭腔哀求道。

再苦再难的时候,尹三都带着三分笑,良宝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好!”他扶起尹三,准备走,想了想,又转过身来嘱咐道,“你自己也要注意啊,要是不行,就把店门关了……”

“是,是,我知道……你要小心,小心丝雨呀!”尹三慢慢站起来,用手撑着酸了的膝盖说。

可是怎么办?该怎么办?他来了,他怎么来了?他来干什么?……他来干什么?这是最可怕的,他,来干什么?这日子好不容易捋平了,捋顺了,他要来干什么啊?!

尹三的脑海中无数个问题在盘旋,无数的冤屈想发泄,可从哪里开始呢?哪里是个头呢?她手忙脚乱地去搬海带,海带整不成捆,又去搬香菇,香菇袋子倒了,撒了一地的,她又去搬木耳,一袋木耳还没有抱进来,宝姐就撑着腰进来了,她问:

“尹三,怎么了?你这魂不守舍的……”

宝姐的一句话还没说完,一个男人就冲了进来,照着尹三腰上就是一脚,尹三和黑木耳都飞了出去,宝姐站在一地黑木耳中间,吓呆了,还未回过神来,那男人抓住尹三的头发一把把她拽了起来,拽起来就往外拖。尹三不让,一手按着自己的头发,一手去打那人,男人见尹三拽着不肯走,上来就是两耳光,揪住她的衣领又往外拖。尹三一双手乱挥,想抓住点什么支撑着,一下扯倒了花生米袋子,又打翻了泡着的冬笋,脚下一滑,那男人拖着她就出了门。

宝姐这才回过神来,她抱着搪瓷盆子,就朝男人头上打去,男人右手一挡,左脚就给了她一下,正踢在她小肚子上,疼得她要闭过气去,她捂着小肚子直起腰来,看见那男人拽着尹三已经朝菜场东边的侧门去了,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忙拼了命的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抢人啊!”

下午正在打盹或斗地主的摊主们这才回过神来,看见尹三倒在地上,被一个陌生男人拽着往外拖,尹三双手在泥地上抠,挣扎着,又是叫又是骂,可那男人也不管她的死活,只顾拖着往外跑。

买菜的男男女女直起身子看见这一幕,丢下手里的菜就从菜摊上跳了过来,卖肉的丢下扑克牌,攥了把剔骨尖刀从案板下钻了出来,卖蛋糕的拿着切蛋糕的长刀,卖熟食的掀了帘子,拿着大勺子就撵了出来……一时间,卖鱼的、卖肉的、卖卤菜的、卖糕点的、卖青菜萝卜的、卖糍粑豆丝的都追了出来,菜场吵得掀翻了顶棚,男人拿着刀、叉、棍棒、勺子在前面追,女人拿着盆子罐子在后面敲着喊……

那男人见势不妙,抓住尹三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可尹三不让他抓,和他厮打起来,那男人对着尹三的肚子,又踢了两脚,尹三疼得缩成了一团,男人趁机一把抱住她,一路小跑起来,跑出了菜场,把她扔进路边停着的一辆破面包里,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面包车发动,一溜烟地跑了。

那些追赶得正起劲的男男女女突然傻了眼,这才又慌忙转身去推自己的电动车,发动自己的农用车。正手忙脚乱间,一辆电动车呼啸着从东门骑了进来,是良宝!良宝接回了丝雨!

“良宝!良宝!快追那辆面包车!那辆破面包车!尹三被人抢了!”追到菜场门口的女人们赶紧嚷道。

那辆米白色的面包车还看得见一个灰尘扑扑的屁股,良宝拽起丝雨放在地上,就冲了出去,他在前面追,后面的三街大军也跟上来了。摩托车呼啸而过,电动车呜呜鸣笛,农用车铁皮子被震得咳咳作响,各种车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奇怪又声势浩大的车队。

那辆面包车只知道亡命跑着,吓得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闪。有些农用车知道追不上了,就赶紧熄了火,掏出手机报警。刑警还没来,倒是惹恼了路边停着的一辆交通稽查车,他还见得一辆面包在他面前如此嚣张?年轻的交警把紧急喇叭往车顶上一顿,开足马力就追了上去。

面包车在前面左突右冲,警车在后面穷追不舍,那个年轻的警察对于自己在浅川县城的威信也是一直深信不疑的,今天却碰见了这么个负隅顽抗的主儿,这让他很恼火,他一脚将油门猛踩到底,在老车站右转弯的路口,突然猛地往右边打方向盘,把面包司机杀了个措手不及,连忙向右避让,右边轮子全陷到花坛里去了,车子在泥地里弹了两弹,熄火了。

这个弯道,就是我的制胜法宝。年轻的交警说道,来吧,乖乖地交罚单。

良宝和刑警们都追上来,他才知道自己抢了飞虎队的风头,当了回大英雄。

警察们逼着打开了车门,良宝把尹三扶了下来,她的头却在刚才的碰撞中擦破了两大块,血从额头流到了眼角。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警察把尹三、那男人、面包车司机和良宝都带到了警察局。

良宝看看尹三,又看看那男人,完全不知情。

“你说。”一个警察踢了一下那男人,那男人嘴里嘟噜了一句什么,一种听不懂的外地口音,但好像在骂人。警察又狠狠地给了他一脚,可他还是不吭声。

那位警察正准备再给他几下,但另一位制止了,他转向面包车司机,说:“你是从犯,你总知道些什么吧?”

那人一下跪在地上,说:“警察大哥,我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个男人在汉口叫的车,说要来浅川,来接……接他的……”他看了看尹三,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尹三脸上的泪早已干了,她抬起头来,嘴角的血也干了,那神情不是委屈不是哀伤,更多的是愤恨,她说:“还是我来说吧……”

尹三让面包车司机回避,要了杯开水,抿了一口,像费了很大劲似的,好半天,才缓缓开口:

“他叫齿棣……是我的……前夫吧……”

尹三艰难地开了口,显然,前夫两个字,是她下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的。两个见多识广的警察也小小的吃了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个又黑又小、又老又丑,还凶神恶煞的外地人竟是她的前夫。良宝更是吓了一跳,因为尹三一直说自己婆家在四川,丈夫死了,所以她回来投靠娘家。

“二00七年六月,湖北、云南、贵州几省市联手破获了一起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报纸上刊登过……你们还记得吗……”

齿棣一直低着头,另外三个男人面面相觑,惊讶得说不出话话来。

“我想,说到这里了,你们也明白了……我……就是其中一个……”尹三又喝了口水,艰难地说道,“这个男人……你们也明白了他是谁吧?我就是被卖给了他……”

说到这里,良宝突然冲过去对着齿棣一顿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你个蠢娘养的!竟然还打到这里来了?!你找死啊?!”那男的挣扎着要还手,良宝更气,一把抓起桌上的烟灰缸,对准他头上就要砸去,那两个警察见要闹大了,连忙把良宝拉住了。

一个警察按住了良宝,另一个又接着问齿棣:“那你怎么现在又想到跑到这儿来?”

齿棣嘟噜了一阵,警察没听清,可是尹三听清了,他说:我这几年一直没找到媳妇。去年糊墙,在墙缝里找到了她原来写的求救信,按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这里,在附近打听了好久……

两个警察没听懂,还在眨巴着眼睛,齿棣又说了一句:

“她是我花了三千块钱买来的呢……”

三千块钱……三千块钱毁了尹三的一生。

二00三年,浅川一阵大旱,大旱过后跟着又是一阵连着一阵的连阴雨,秋季的庄稼几乎没指望了。农民们望着天,可天像破了的筛子,一直下个不停,农民们忍着、等着,眼看着成熟的早稻成片的倒在了田里,烂在了田里。没办法,只好割,农民们戴着斗笠,披着塑料雨布把稻子割下来,一抱一抱的抱到田埂上去,田埂、堰塘堤上,还有山坡上,到处都铺满了稻子,可它们还是在田埂上发了芽。农民们把稻子打下来,送到粮店,可粮店的工作人员却拿钳子往谷袋子里一杵,说:太瘪了!太湿了!

尹三的家里不好过,她祈求过爸妈,别让尹见尹舞退学,她来供弟弟妹妹读书。在封闭又嘈杂的私人制衣厂,她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她总在缝纫机前缝啊缝,流水线上,她是最麻利最勤快的一个,她身旁堆的衣片总是最多。别人不愿做的,她愿做,别人不会做的,她会做,别人休假,她从来不。攒好的钱,她总是一扎一扎扎好,让老乡带回去,自己连回去的路费都舍不得。

那时候,制衣厂烧饭的老太婆总是说:这姑娘,到时候要找几好的个婆家哦。也有几个整烫和下料的小伙子想追她,可尹三,哪有时间、哪有闲钱谈恋爱?

不巧的是,汉口的活做完了,老板让他们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再等复工通知。可尹三闲不住,有人组了队去昆明,说昆明工资高,尹三跟着去了,到了昆明,又说去贵阳,去了贵阳,又说去铜仁。好像满世界的活都做光了,队伍中不断有人离开,也有新的人加入进来,到了铜仁,还是没找到活做,又说要去玉屏,汉口来的人中,只剩下三四个,都不愿意往前走了,尹三想,怕什么?这么多人呢。

她一个人跟着那些陌生人去了,可她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信儿,家里人开始担心了。半年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家里人慌了神,尹见尹舞到处找,到处打听,可是没有任何消息。

第二年六月,尹见初中毕业了,他没有再读书了。他背着行李,去尹三做过的工厂,一家一家的打听,找到和尹三一起去过昆明的同事,人家只知道尹三去了贵州,可贵州那么大,到底在哪里?尹见想去贵州找,可胡园椒拉着他,抱着他的腿哭诉:上云南贵州……那多远啊……那里到处是高山,人又野蛮……你姐多机灵啊,去了都回不来……你不能去,你去了就是要我死……

两个姐姐也劝,三姐走了,你要是也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尹舞怎么办?

尹见没去,可他心里忘不了三姐。一家人都没忘。胡园椒也伤心,毕竟是最知疼着热的一个姑娘,她也成天靠在磨盘上望着来村里的路抹眼泪,看见跟尹三一般大的孩子,就拉着人家的手说:我家的尹三也不知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人家出嫁、人家结婚、人家生孩子,她都说,都要抹几把眼泪,说:我家尹三,就怕不在这个世上了……

人家只好安慰她,说:不会的,你家尹三不会的,她无论如何会把命保住的。

果然,尹三就把自己的命保住了,回来了。

可是时过境迁,四年后她才回来,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女儿。在贵阳收容所,尹三颤抖着手打电话给胡园椒,母女俩一番恸哭,胡园椒说:伢哪,你回来,你回来,不要那个杂种……

尹三不愿。尹三说:不行,不行,妈……没有这个孩子,女儿早死了……女儿熬不过这四年……

尹三说:妈,不行的……是个女儿……他们会弄死她的……

在汉口火车站,尹见带着全家去接尹三,胡园椒想要尹三把孩子送人,她说:姑娘啊,你带个孩子怎么嫁人?怎么过这后半生?

尹三只说:不行的,妈,不行的……没有孩子,女儿早死了……女儿早死了……

尹三抱着孩子不肯撒手,尹见尹舞也劝胡园椒,她只好同意了,但她说了:没结婚带个孩子怎么能回白鹭冲?怎么有脸回白鹭冲?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尹三给胡园椒跪下了,说:妈,我不回去,就在浅川县城呆着……在边上呆着……知道你们好,就行了……

带个孩子,缝纫不能做了,别的工作又做不了。妇联帮尹三在三街租了个还过得去的门面,她只能卖生姜蒜头之类的干货,进就多进一点,十天半月卖不出去也不要紧。吃住都在那间只能转得开身的铺子里,对外就说婆家在四川,老公死了,回来投靠娘家。

这是尹三织了三年的茧,她好不容易把自己隐藏起来,把自己隐藏在人堆里,好不容把自己的伤口隐藏起来,她想让自己忘却那段自己害了自己的痛楚,可是,齿棣却毫不留情地把它撕开了,他毫不留情地把她的伤口展览在众人面前。

尹三恨他,恨这个带给他无数痛苦的男人,恨得浑身打颤。恨变成眼泪,在心里、在眼眶里盘旋打转。

警察把齿棣和面包车司机暂扣在警察局,让良宝和尹三先回去。还没走到三街路口,天就黑了。黑暗中,宝姐和丝雨候在菜场门口。

尹三拒绝了宝姐的陪伴。回到干货铺,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买菜的小贩已经全部收了摊,两边的店铺也都三三两两哗啦哗啦地拉上卷闸门,店主们洗洗刷刷泼出来的脏水,打湿了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尹三背着丝雨一步一步往前走,看见污水里映着失魂落魄的自己。

多热闹,多喧哗的菜场啊,可如今只有尹三母子俩孤伶伶的站在干货铺门口。尹三搬了把小板凳,坐在门口,抱着丝雨的头,失神地看着这一片狼藉的菜场。顶棚上一前一后两顶高大的路灯失神地照着大大小小的水泥台子,烂叶子、菜帮子、水、泥、不要的破袋子……本来是干干净净的水泥地,可无数双脚来了,脚上带来的灰尘和泥土,把菜场踩得泥泞不堪,遮住了本来面目。尹三看着自己下午被拖出去的地方,她双手在地上抓,一定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可无数双脚踩过,把所有的伤痛、挣扎和恸哭都掩埋了。

路灯照射下的菜场,是个船形的孤岛。灯光之外,是无边的黑暗,那黑暗里有点点灯火,一点灯火,就是一个窗口、一个家。可我尹三的家在哪里?太平山下有白鹭冲,可白鹭冲的家人不在身边。弟弟尹见、妹妹尹舞,若他们在身边,他们一定会保护自己的,可自己身边,只有女儿丝雨,丝雨……丝雨……丝雨在尹三怀里已经迷迷糊糊要睡着了……

沙沙沙沙的声音打破了这似乎凝固了的沉寂,是做清洁的大妈,她挥着大竹笤帚打扫菜场。一只流浪狗跟在她身边低声嗅着,似乎在寻找地上遗落的骨头。

丝雨在尹三怀里,醒过来。她看着尹三出血的额头,伸出食指,小心地碰了碰,似乎怕碰疼了尹三,问:“妈妈,疼不疼?”

“妈妈不疼。”尹三挤出一丝笑容。

见尹三笑了,丝雨也在疲倦的脸上绽出一个笑容。她搂着尹三的脖子,向前耸了耸身子,靠得更近一些,又伸出小手来,翘着稚嫩的小手指,想替尹三擦掉额头上的血迹。可是血迹干了,擦不掉了。她缩回小手,翘着食指,放在舌头上舔了舔,蘸了一点唾沫,又试着擦了擦,这下,擦掉一点了。她高兴地笑了,瞌睡似乎一扫而空,又伸出小舌头,在食指上舔了舔,小心翼翼地替尹三擦着血迹。

尹三努力咬着牙齿,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撑着站起来,给丝雨洗漱。她丝雨的把一双小手泡在水盆里,把软绵绵的小手展开,热水的腾腾雾气就迷了她的眼,一不小心,眼泪就掉在了脸盆里。

女儿睡了,尹三蹲在那个木板搭的床边,注视着她粉嫩的小脸和嘟着的小嘴。看着,看着,齿棣的模样就从女儿脸上浮现出来了,不可否认,女儿除了神韵和气质,竟有七分像齿棣。这是让人痛恨的,可又不可更改。这些年,她一直想把这七分模糊模糊再模糊,甚至妄想把它们从女儿的脸上身上抽离出去,可惜,这是不可能的,齿棣一在面前出现,它们就马上回来了,他们竟那么的相像。它们存在于那里,恐怕还将永远存在。

像无数个睡不着、也不想睡的夜晚,尹三的脑袋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年。她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去了昆明?去了贵阳,去了铜仁,又去了玉屏?她中了什么邪?她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她的脑袋不停地回想,耳边回响起每个人的话,回想起每个人的动作……她的记性好,可记性好也是痛苦的……她始终忘不了,也始终阻止不了自己去回忆、去琢磨。谁谁谁那么可疑、谁谁谁那么狠,自己怎么就不知道提防呢?谁谁谁哪句话已经是很明显的破绽了,谁谁谁哪句话已经差不多泄密了,可自己为什么就傻乎乎的不知道警觉呢?人生有那么多疏忽,可她,为什么疏忽了一回,就毁了一辈子啊!

尹三已经没有泪可流了,她只是觉得头疼,觉得悔恨,悔恨像火烤着自己的心口,火苗燎着了心脏,可她还是痛,还是后悔,她恨不得用头撞墙,在黑夜里用头撞着坚硬的壁板。错了一步,把自己毁了,也在亲人的心上插了一刀。

尹三翻身起来,双手撑在墙上,头一下一下擂着墙,痛苦哽在喉咙里,哭不出来。

十一

砰砰砰,敲卷闸门的声音,尹三坐在床上没动。哗啦哗啦,声音更响了,谁在外面猛烈地擂着门。尹三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警觉起来了,她从墙上取了挂着的菜刀,慢慢走到门后面,问:“谁?”

是良宝的声音,他急切地问:“你还好吧?宝姐……宝姐叫我来看看你!”宝姐听了尹三的事,怕她一时想不开。

“哦……”尹三应了一声,迟疑着:这么晚了,开不开门呢?

“你,没事吧?”良宝站在门外没走,提高了声音,问。

尹三拉开了卷闸门。

良宝全身一汪白,原来外面飘雪了。他侧着身子挤了进来,屋里堆满了各种干货,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发酵的枣子,又有海带和腌菜的咸味。良宝看了看,屋子里没有多余的凳子,就在一袋黄豆上坐了下来,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吧?”这个“好”字,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妥。

尹三淡淡笑了一下,说:“还行,还活着。”

的确,是还活着,有了丝雨,死,对于她来说,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良宝一愣,没话说了。那种苦,良宝是不能体会的,他泡在蜜罐里长大,哪能有切肤之感呢?但他来看她,想要安慰她,尹三明白,她也心领了。

一顶半明半暗的白炽灯下,两个人沉默着。那种复杂的气味更浓了,良宝想起身告辞,正站起来,宝姐来电话了,她在电话里说:“我恐怕熬不过去了……”

推开宝姐家的门,尹三几乎被一阵浓郁的中药味掀翻。宝姐躺在床沿,脸已经疼得变了形。齿棣的那一脚,让宝姐撑不下去了。

尹三帮宝姐穿了衣服,又收拾了几件换洗的,就下楼了,良宝叫好车,等在楼下。刚要上车,宝姐又想起忘带钥匙了,良宝说:不用了,我带着呢。可宝姐偏要他上楼去取,尹三明白她的意思,带钥匙,是表示她还要回来的。宝姐还能回来吗?尹三真希望她能如愿。

十二

宝姐眼看着一点一点瘦下去了,耳朵薄得像白纸片,眼眶深陷,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已经全然没有平日的犀利、俏皮和风情。

但她却没有忘记安慰尹三,她伸出淤紫的、贴着胶布和布满针眼的双手,把被子不断的拉上去,又不断的往下按,怕挡住了嘴巴喘不过气。

她说:“人这一生,有好多坎儿,过过去了,就又是一番天地……我知道,你现在正在过一个坎儿……也许你觉得很难,可在我看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当丝雨睁开眼睛,带着梦呓一样的声音喊妈妈的时候,尹三有理由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把刘海放下来,遮着贴着创可贴的额头,一边照看着摊子,一边挤了牙膏,让丝雨蹲到水池子边刷牙,又给她兑了洗脸水,把手帕泡在盆里。虽然身上还疼,但她感觉到,她还有劲儿。

她一边回答各个主顾的问题,一边麻利的算账、找零,她回答他们:这个为什么贵,这个为什么好。还要回答他们的问话:“尹三,听说你昨天被打了啊?怎么回事呢?”

“是啊!人家寻仇,找错人了!”

“啊?怎么会这样啊?听说一三街的人帮你撵他呢!”

“嗯。”

“你也真够倒霉的!”

“是的,够倒霉的!”

尹三还是能够面不改色,应付自如,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听说那人被抓了吧?”

“是的,被抓了,我还要向他讨医药费呢!”

“该讨!该讨!”

一早上,尹三把这故事讲了数十遍,她还是不烦不燥,面带微笑。这一早上,她的生意比平日里好出了一倍。

三街菜场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凌乱和邋遢,它那随性的模样,向尹三揭示了一个真理: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不等你过,日子自然会向前头流淌。

过了两天,隔壁的良宝干货行竟然也开了门。进入腊月了,打年货的人多,宝姐不想放弃这大好的生意。她要良宝把早市的生意做了,再到医院陪她。

良宝把一袋袋黑木耳、香菇都搬出来,齐齐码好,又从冷柜里把冻好的半边鸡、半边鸭都拿出来摆整齐,最后在左手边那一长溜的木板上摆上生姜和蒜头……本地蒜、河南蒜、紫皮蒜,都分得清清楚楚,摆得整整齐齐。

良宝认真地做生意,拼命的出力,似乎想通过出力气来表示他的悔悟,可宝姐还是走了。一个良宝来出摊的凌晨,宝姐在医院里孤独地断了气。良宝好悔恨,他哭得像个小孩,他说:

“医生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我每次都守在她身边,生怕有个闪失……一整晚一整晚的不敢合眼……可这次,昨天晚上我还问她,明天我去不去出摊呢?她还点头,叫我去……”

良宝悔恨的,是没能在最后时刻陪在宝姐身边,可宝姐在乎的是这个吗?良宝让她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气,最后也终于是一个人走了。宝姐的葬礼办得很热闹很风光,葬礼上,良宝和儿子宝儿始终跪在灵前的火盆旁,给宝姐烧纸、上香,给长明灯添香油。这是宝姐最疼爱的两个男人,他们都陪着他,而且一陪就是这么久,她一定很满足吧?也许是的,因为灵堂的照片上,她笑得那么开心。

宝姐给尹三留了很多东西,衣服、鞋子,都是宝姐平时不怎么舍得穿的,还有她新买的一套护肤品。宝姐把这些东西给她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次住院了,那天尹三带着丝雨去看她,她说:

这些个东西,按理来说,我是不该给人的,烧过去,也许还能用得着……而且现在啊,好多人忌讳这个……可我想啊,你不会怕的……你要喜欢,就当是留个念想吧……

宝姐还说:

“我知道……齿棣还没出来,还没回去,你的心总悬着……我知道,你的这个坎儿难得过,可在我看来……在我这个站在鬼门关的人看来,除了死,人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从来不哭的尹三,在宝姐面前落泪了,宝姐用她枯瘦的手,摸了摸丝雨的小脸蛋,脸上流露出无限的怜惜和对人世的留恋,她说:

三儿,帮我照看着宝儿……

这是宝姐对尹三说的最后一句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宝姐的灵前,她耳边回响的却总是另外一句话:三儿,我知道,良宝会对丝雨好的。

十三

冬天越来越深了,菜场里每天都在过年,一卡车一卡车的鱼、肉、蔬菜,运进来,又被一家一家大袋小袋的提出去。尹三在忙碌中渐渐忘记了内心的伤痛。隔壁铺子里的良宝也忙碌着,他更忙,忙得不可开交,又是进货,又是摆摊看店,还要照顾儿子做家务,他的确忙不过来,头发乱了,衣服脏了,他也开始穿起了蓝大褂,他已经开始在盒饭摊子上叫盒饭吃了。

有时候进货,尹三会碰到良宝,偶尔良宝会捎他一程,他的东西多,总要叫车的。良宝问尹三:你还好吧?尹三说:还行,你呢?良宝回答:就那样。两人就没话了。良宝明白宝姐的心愿,可他似乎认为不苦苦自己,就对不起死去的宝姐。

腊八那天,是丝雨的生日。下了点小雨,生冷生冷的。尹三在小炭炉上炖了羊肉汤,肉汤滋滋的冒着香气。做完了一拨生意,丝雨抱着尹三的腿说:

“妈妈,羊肉汤好香啊!”

尹三摸着她的头笑了,摘下胳膊上灰扑扑的袖笼子,准备把胡萝卜加到里面。丝雨又接着说:“妈妈,叫隔壁的宝哥哥过来吃,好不?”

尹三正用勺子舀着筲箕里的胡萝卜往罐子里加,听到丝雨的话,才想起来已经放寒假了,住校的宝儿应该在隔壁帮着良宝看店子,可这羊肉汤,够吃吗?尹三马上觉得自己那片刻的迟疑有悖于良心,自责道:个孩子的,能吃得了多少?大不了,你自己不吃!

“嗯!好!”尹三马上爽快地答道。

“那好,那我去喊宝哥哥……他闻见我们家的羊肉汤了,他都过来看了好几次了……”丝雨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两个小家伙的胃口好,他们比赛着吃碗里的羊肉,又比赛着吃胡萝卜,小小一砂罐汤,被两个家伙吃了个精光。

尹三用汤水泡了点饭吃了,正准备收拾小象棋桌,齿棣进来了。他长得并不高大,但一进来,就遮住了所有的亮光。尹三拿着抹布愣住了,她咽了口吐沫,艰难地说:“你……你想……干什么?”

在摊子前玩耍的两个孩子,看到了尹三的异样,交换了一下目光,奇怪地看着尹三和来人。

啪!一耳光!

“我千辛万苦找到这里,你竟然让警察抓我?还叫他们把我关起来?!”齿棣揪住尹三的头发,咬牙切齿地说。

啪!又是一耳光!

尹三叫喊起来。

“去叫我爸爸!”宝儿叫起来。丝雨也吓哭了,大声喊:“宝伯伯!宝伯伯!”

宝良循着哭声跑过来,见是齿棣,无名怒火顿时从心中腾起来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抱住他,左手抵着他的腰,右胳膊勒住他的脖子,胳膊一用力,再向下一拉,矮小的齿棣就仰面倒在地上。

“又是你!”齿棣大叫。

良宝一只手按着他的头,一只脚踏在他胸口。他的双手双腿在地上乱划,脸挣扎得通红,拼命想站起来。可哪里能?

“又是我?怎么又是我?就是我!我打的就是你!”良宝对着他的脸就是两巴掌,“老子打的就是你!你这种男人,你配站着撒尿吗?

“老天爷给你力气,你不保护女人,却打女人,你算男人吗?

“打不过男人,你打女人,你在女人面前充男人!你配当男人吗?”

良宝问他一句,就扇他一耳光,他先还骂骂咧咧的,可这会儿已经被打懵了,只顾嗷嗷叫着,先前的狠劲早已荡然无存了。

“来,尹三,你来还他几巴掌!”良宝打累了,直起腰来,对尹三说。

一次次受辱……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抓,抓回来就打,各种各样的打法,吊着,跪着,捆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捞着什么是什么,有时候是扁担,有时候是锄头,有时候是铁揪,还有一次是冲担,那种尖头……对着小腿就杀下去……还骂:看你还跑不跑?!打死你!看你还跑不跑?!

他不是最可恨的敌人,可他却让她在炼狱里生活了四年,而现在,他又来揭开她那些流血的伤疤。那些和着血和泪的往事,撞击着她的大脑,一股恨意涌上心来!谁说没有爱就没有恨?狗屁!尹三转身从冰柜上拿了菜刀,一步抢过来,对着齿棣的小腿就是一刀!

“啊!”良宝和齿棣同时大叫,一个是疼痛,一个是惊讶。

殷红的鲜血从肮脏的棉裤下涌了出来。尹三看见,邪恶地笑了一声。哈哈哈!她又仰天大笑了一声,突然笑声戛然而止,只见她眼露凶光,又举起刀向齿棣扑过来。

“别!”良宝大喊了一声,连忙松了齿棣,直起腰来想去抓尹三,可他突然地这一耸身,尹三没防备,重重的一刀砍到了他的右肩膀。夹克破了,毛衣破了,内衣也破了,一道深深地伤口已经开始流血了。尹三这才回过神来,丢了刀,失魂落魄地站着。齿棣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刀,弯到尹三背后,比着她的脖子,说:“跟老子走!”

一直看呆了的两个孩子,这才如梦初醒,一个哭着喊爸爸,一个喊妈妈。

丝雨拦在尹三和齿棣面前,扯着尹三的衣襟,向齿棣哀求道:“别杀我妈妈!别杀我妈妈!”

齿棣看了一眼丝雨,呆住了,这分明是他的孩子啊!这五官、这轮廓,这鼻子、眉眼,分明是他的啊!

他踢了尹三一脚,问:“她是谁?”

“别人的孩子!”尹三怕良宝说出实情,抢着回答。

齿棣不相信尹三的话,他抓住她的头发,用力向后扯,尹三立即疼得叫了起来。

“你说!”他用脚拨了一下丝雨,接着问,“你今年几岁?”

“五岁半……”丝雨眼里含着泪,带着哭腔回答。

“叫什么名字?”

“尹丝雨……”

尹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这个男人,为了孩子,为了传宗接代,不惜花“大价钱”买一个女人,不惜毁掉她的一生!为了孩子,他一次又一次地蹂躏她,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抓回来,一顿痛打,扔到床上……他凭什么知道他有孩子?是个女儿他不干,他还要……他凭什么有女儿?!他凭什么知道他女儿还活着?!

尹三仰着头,双眼紧闭,牙齿把嘴唇拼命咬着,脸上的肌肉神经质地抽搐着,脖子上的青筋跟着身体一起微微发颤。

可良宝看到齿棣的表情不一样了,他的脖子和左右手各动了一下,仿佛肌肉酸了,他吞了口唾沫,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而又说不出来。他看着丝雨,在丝雨的脸上搜寻着。可丝雨茫然不解,她见这个凶狠的伯伯盯着自己看,又害怕又紧张,把头低下去,可又不由自主地要仰起来,仰着满脸泪痕的头,向齿棣央求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妈妈!”

齿棣的嘴唇又动了一下,小眼睛里闪出点点亮光,野蛮的目光在一瞬间消失,他仿佛害怕了,在懦弱地寻找退路。

“快叫——”一个念头闪过良宝的脑海。

“不!不行!”尹三大叫一声,打断了良宝的话,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声音马上又变成低低的哀求,“丝雨会记事了……”显然,良宝那一刹那的念头,尹三懂了。不,不能,不能让丝雨叫他爸爸,不能让丝雨知道,她有一个这样的爸爸。

丝雨含着眼泪的眼睛看看良宝,又看看尹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良宝让他喊,喊什么她不知道,难道是宝伯伯说我求这位伯伯的时候没有喊他吗?就像妈妈平时教导的,要喊人,嘴巴要甜。想到这里,丝雨怯怯地喊了一声:“伯伯!”

齿棣再也憋不住了,喉咙里一声怪叫,小眼睛一闭,咧开嘴大哭起来,随之,他捏刀的右手也垂了下来。良宝连忙把头向左边一偏,示意尹三闪开,与此同时,他两步绕到齿棣背后,飞起一脚猛向他后背踢去,齿棣一个趔趄,打翻了门口的摊子,扑倒在泥地里。

这一声巨响,才挤进了人们被各种吆喝和讨价还价声塞住了的耳膜,这才在喧闹的菜场中产生了一点反应。人们手上还拿着自己挑选的东西,奇怪地扭过头来,看到尹三的摊子泼了,红枣花生莲子滚了一地的,一个男人扑在地上,双手捶地,嚎啕大哭。

十四

有人报警了,警察又把齿棣带走了。他们没想到,这个顽固的家伙不听教训,不回家过春节,又跑来捣乱。

这回,他不像上次那样强硬了,他喊着嚷着求尹三救救他,他保证再也不来闹了,他还说,他一直以为她把女儿丢了,现在……就不会再来闹了……尹三扭过头去不看他,一把紧紧地抱着丝雨,丝雨的小脸挨着她的脸,冰凉冰凉,一脸泪痕。

两个孩子都吓傻了,完全不做声。尹三一手抱着丝雨,一手牵着宝儿,跟着良宝去医院缝针。针缝完了,要输液。输液观察室里就他们三个人,吊在天花板下的电视专为他们播放着,没有人看,声音却出奇的清晰。

吊瓶里的盐水一滴一滴的顺着输液管往下滴,这沉默让尹三的心吃紧。

“你,打算怎么办?”良宝在暖气充足的输液室里昏昏欲睡,他强打起精神,问尹三。

能怎么办?还能打算怎么办?我只能祈求老天爷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让齿棣回去,让我们娘俩能把这日子往下过过去。不敢想,不敢想以后。尹三看了一眼丝雨,孩子眼泪还未干,睡着了,可睡得又不踏实,不时在梦中哼哼。

“这孩子,大概是吓着了。”尹三答非所问,“先把年过过去了,再说吧。”

又过了两天,傍晚时分,尹三正准备收摊,齿棣又来了。他的案子不好定性,警察们又把他放了,劝他好好回去过年,可他不听。他提着半挂香蕉,四个苹果,找到尹三,说是给丝雨买的。

他央求尹三跟他一起回去,他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我保证再也不打你了。为了买你,家里已经把积蓄用光了,还借了不少钱……你这一跑,庄稼也荒了……鸡鸭也没人喂了,羊也死得只掉两只了……”

良宝扬了扬拳头,把齿棣打发走了。

晚上,躺在杂货铺后面的床上,尹三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那莽莽群山之中的小村庄……

被捆着,被麻袋装着,不知过了几天几夜,汽车、拖拉机、牛车,不知翻了多少个山头,等尹三重见光明的时候,已是在一个大山脚下。她还被捆着,嘴巴被塞着,跪在地上,扭头朝四周一望,只看见四面高山上露出的一角天空……那山真高,真大,怕是跑几天几夜也跑不出来。

过几天,他们以为她已经被打怕了,让她下地劳动……地在半山腰,可半山腰依然看不出自己身在何方,除了山,还是山。

穿布衣,有绣花图样的布衣,过廊桥,可以遮风挡雨有墙有瓦的廊桥,住的是吊脚楼,紫树建的三层木楼……人家唱山歌,尹三唱不得,一听,就眼泪直流……就算是青山绿水,那也不是自己的家啊!何况,自己的家乡在千山万水之外。更何况,晚上睡在身边的,还有齿棣啊。

他,也有过好的时候。刚成婚,她身上的淤青褪了,下地干活,他也温和地教过她。第一次呕吐,他以为她有了孩子,就会安心跟他过日子,他也面带喜色,把好吃地留给她。

那次他用冲担把她的小腿杀得发炎了,她昏迷着,他采草药给她敷伤口,一整晚一整晚的不合眼,一睁眼,看到的第一张脸是他糊满眵目糊的双眼。后来她生丝雨,不能下床,他给她端洗脚水,婆婆骂:畜牲不能惯!他低着头,不理她,还是一盆盆的清水端进来,一盆盆的脏水端出去……

他求她回去,他说他会对丝雨好的,不会再逼着她生儿子的……村子里修了水库,庄稼好种了……要跟他回去吗?尹三想。生了女儿要生儿子,多半也是婆婆的意思,他是个孝子,自然会听他妈的。他打她,虽然打得厉害,可也是自己性子烈,多少像她这样的女人,被活活打死了。关键是,他才是丝雨的爹,真正地爹,有血缘关系的亲爹……

不,不行!千辛万苦逃了出来,吃了多少苦头?好不容易回到爹娘身边,好不容带着丝雨逃出了那一座座的大山,怎能再回去?尹三连忙翻了个身,掐断了自己的念头。再咬咬牙吧,再苦些,再累些,总有熬出头的那一天。自己若是再回去了,就怕没勇气和力气再跑出来了。

十五

但可怕的是,齿棣不走了。他找了家十块钱一晚的旅社,住下来不走了,每天在三街菜场附近转悠。丝雨的梦魇还没有醒,每天迷迷瞪瞪的,尹三真怕他再吓着了孩子。

一个下午,尹见尹舞来接尹三和丝雨回白鹭冲。

“丝雨,回外婆家过年,好不好?”尹舞给丝雨买了新衣服新鞋子,又逗她,孩子脸上才有了点血色。

“过年?好!”丝雨笑了。其实长到这么大,她还没有过过一个像样的春节。尹三心里涌起了涩涩的酸楚。

尹见说:“姐,这世上的钱,总是赚不尽的。”尹三笑了笑,点了点头,让尹见帮着把摊子收了。回白鹭冲过年,对尹三来说,也是一件大事。

见尹三在收摊子,良宝脱了蓝大褂,又在上面郑重其事地揩了把手,走过来,看着尹三和弟弟,说:“尹三,你等一等,我有话跟你说。”

尹三抱着搁东西的门板,站着,看着他。他又低了头,踌躇着不能开口。尹见见状,低了头要走开。良宝又一把拽住他,说:“尹见在这里也好。”可他还是半天开不了口。尹舞见了,把抱了丝雨去后面,就听良宝低了声音在说,“尹三……我一直想说,可不知如何开口……”

尹三轻轻地把门板放在了角落里。

“可这再要是不说,这就拖到明年了。我知道,我大你很多……我还……”

菜场所有的喧嚣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在良宝身边挤来挤去的买菜人也不复存在,尹三的头一下大了,身子似乎又轻了,似乎一片羽毛落到了手掌心,又像挑着的千斤重担被另一个肩膀担了过去。

原来自己,已经这么累了。

可尹三走神了。愣住了。

这沉默,在尹三的小铺子里回旋,在三街菜场回旋,在欲雪的昏黄的天空回旋。

良宝还站着,看着尹三,等待着答案。

下雪了,洁白的雪花从灰暗的天空飞旋而下,一朵一朵,密集而飞快。这将是一场畅快的大雪。尹三的眼神由下而上,盯着飞舞的雪花出了神。

尹见打破了沉默,他替尹三回答了:“良宝哥,这么大的事,让我姐考虑一下吧。”

十六

“下雪了!下雪了!”所有的小孩子都在嚷,丝雨也在嚷。

尹见背着丝雨在前面走,尹舞和尹三在后面跟着。尹舞挽着尹三的胳膊,把头靠在尹三肩上,跟尹三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可尹三却没听她的,她看见了齿棣。

在斜对面的公汽站台,齿棣背着一个大蛇皮袋,正盯着一个小孩手中的牛奶瓶。他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袄,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背上背着的大概是他捡到的饮料瓶,袋子湿了,把他的衣服也打湿了一大块,可他全然不觉,只顾全神贯注地盯着小孩手中的瓶子。齿棣胡子拉渣,浑身上下又脏兮兮的,把小孩吓着了,小孩的妈妈瞪了他一眼,把孩子换到了另一边,他被挡在了身后。——他刚来到城市,他并不知道,那种饮料瓶是不能卖钱的。

尹三看了一眼,连忙把头低下去了,她生怕齿棣发现了他们,那将又是一场劫难。可她心里,是难过的。这隐隐地难过,不知从何而来,却大大地搅乱了她的心。

尹舞却说:“三姐,你看!”

尹三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顺着尹舞的手指,看见了行道两旁的法国梧桐树。

那树也小心翼翼地生长得好艰难,五六个枝桠都被锯断了,只剩下碗口大个疤,寥落的枝叶在寒风中颤抖着,有一片被吹落了,蜷缩着跌到尹三的脚下。

原来冬天,才能看见一棵树的真实生存状况。

“我读到大学后,才明白有些人的人生,是被规划好的。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上哪所幼儿园,读哪所小学,几年后报考什么中学,进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大学还没读,工作就定下来了。而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就像山里的山泉,没有计划,我们就冒了出来,汩汩往外流,遇到石块,我们就绕道,哪里地势低,哪里容易,我们就往哪里流,要么流进小溪,要么无声无息的干涸……

“又像这城里的行道树……一棵树,长得好好的,遮住了门面,要锯掉一截。缠住了电线,要锯掉一截。就是长得太茂盛,到了冬天,园林部门也要锯掉一截——也许不是一截,而是整个杪子……”

尹舞微笑着看了一眼担心的尹三,又接着缓缓说道:“可是,姐,你看,这棵树,不还是长得好好的么?就算锯掉它所有的枝桠,那又怎么样呢?到了春天,它不还是会抽出细嫩的枝桠,在阳光雨露下努力地长得强大?你看,这直直地向上长的枝桠,不是一直长到了五楼,长得好好的么?”

“三姐,我们,能做的,就是努力地、向着有阳光的地方生长……”

尹三的耳边回响起良宝的话,良宝说:我会跟齿棣谈谈的……若是你还想在这里生活……若不是……我会对你和丝雨好的……

良宝会对丝雨好的吗?我想,会的,会的,一定会的。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