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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广西文学》2017年第5期 | 陈谦  2017年05月19日08:00

陈谦, 女。自幼生长于广西南宁。广西大学工程类本科毕业。一九八九年春赴美国留学,获电机工程硕士学位。曾长期供职于芯片设计业界。现居美国硅谷。著有长篇小说《爱在无爱的硅谷》、《特蕾莎的流氓犯》、《望断南飞雁》、《下楼》等;其中《特蕾莎的流氓犯》入选2008年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并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望断南飞雁》获2010年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繁枝》获2012年度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第五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2012-2013年度《中篇小说选刊》奖,并进入2012年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莲露》入选2013年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我是欧文太太》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及2016年花地文学榜。长篇小说《无穷镜》获第二届中山文学奖。 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冰葵被飞机的颠簸震醒。广播里传出机长的声音,提醒乘客们不要走动,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带。“这会是一段刺激但安全的飞行。”机长的口气带着调侃,试图宽慰他的乘客们。意识到自己一路睡得那么深,冰葵有些吃惊:难道自己将过去都忘了?她皱起眉头,将滑落的毛毯扯上,坐直了身子。虽然知道设置成飞行模式的手机已无法收到新信息,她还是摸出iPhone,再次点开敏玲留在上面的短信息——

“天时已至肺癌晚期。想了好久,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敏玲。”寥寥几句。短信到时,冰葵正在开会,她立刻起身走回办公室,盯着短信反复确认,直看得那些字从黑变红,火苗一样窜升,最后被一泼冰水浇熄,淌出一团墨色。她拨拉那团墨,确认只有敏玲和天时。敏玲没有称呼她。这绝不是疏忽。他们三人最终先后脚来到美国,各自成家立业,开花结果,转眼已在新大陆过了半辈子,之前从不联系。冰葵辗转听说,敏玲如今在波士顿当医生,天时在纽约做教授。她不想知道得更多。冰葵相信他们应该也会从不同渠道听说过她如今是硅谷高科技公司的高管,主管公司的亚太及欧洲市场开发,成年累月地满世界飞。在这个时代,失联与互联不过一键之距,取决的只是态度。当年敏玲一刀砍断了三人间的关联,现在又是敏玲领头跨过彼此间的隔离带,可惜已经太晚。

这是从硅谷中心城市圣荷西飞往纽约的红眼航班。凭多年空中飞人的经验,冰葵不用看表也能估出,飞机再有不到两小时就该飞抵肯尼迪机场。早春清晨六点半的纽约,将仍在黑暗中。落地后,她会叫Uber的车子接上她,一路去往长岛。

冰葵接到敏玲的短信后,点开上面的地址链接,经由“谷歌地球”一下就看到了天时在长岛的家园外景。那是座落在一个河汊转弯处的灰蓝色维多利亚式老屋,在做梦也想着创新的硅谷住得太久了,面对那样的老派,冰葵有点回不过神来。她想象不出天时每日在这样的房子出入的样子。四周光秃秃的树干间距很密,能想象春夏间屋前屋后那浓得化不开的绿。天时那么温暖的人,应该会有几个长大成人的孩子了,这个想法让冰葵有些安慰。他的太太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是更像一团火,还是更似一块冰,冰葵忍不住想。

她去网上搜天时的信息。在第一张跳出来的照片里,穿着浅灰蓝色衬衣、系条深蓝斜纹领带的天时靠在讲台边,一只手在空中作比划状,神情专注,带着威严。这形象已很难跟当年一笑就露出满口四环素牙的年轻天时联系起来。二十多年过去,天时壮实了一圈,身型挺拔厚重,从照片上都能感到衬衣下漂亮的肌肉线条,一看就是经常出入健身房的人。他已脱尽青涩,又还没见老,正在男人的最好时光里。天时的另一重大改变是戴上了眼镜,那镜片完全挡不住他双眼炯炯的目光。这样的人会得绝症?冰葵一个哆嗦,打消了去网上搜看敏玲的想法。她关上页面,点开自己的日程表,看来看去,决定一周后的周五夜里坐红眼航班去纽约,周日早晨飞回,这样还不耽误接下去的周三飞耶路撒冷出差。

“我要去长岛看一个患绝症的老朋友,刚接到的消息。”订好票和酒店后,她一边跟丈夫麦克说取消下个周末到海边健行的计划,一边解释。“在长岛的老朋友?好像从没听你说过呢。”麦克惊讶地看着她。苹果公司的老员工麦克是在纽约出生长大的意大利人后裔,他父母和家族里好些长辈都葬在长岛。他们婚后每次去纽约都会到长岛看望仍住在那儿的麦克的亲戚们。“我也才听说。一个年轻时代的朋友,失去联系很久了。肺癌晚期,越早去看他越好——”她没说自己想抢在天时还住在家里的时候去看望他,而不要等到他最后住进临终关怀机构的时候。她不要在那样的地方跟他道别。麦克过来搂住她的肩膀,轻声说:“那一定是个很特别的朋友,真令人难过。我会为他祷告。”冰葵点头,轻轻地拍了拍麦克搭在她肩上的手。

行程确定后,冰葵给敏玲回了短信:“谢谢知会。震惊难过中。我会尽快去看天时。请保重。冰葵。”她也没称呼敏玲,她想这是敏玲要的。

敏玲没有回应。

又一波漩流来袭,飞机强烈的颠簸令冰葵反胃,感觉是坐在一艘暴风雨中航行在海面的轮船上。四周传出人们的惊叫声。冰葵甚至听到了行李架里物件碰撞的响声。她捂住双眼。天时的脸从指间穿入,青白,消瘦,下眼睑有睫毛投下的隐隐暗影,就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天时瘦削的影子在晃动,迎面而来。冰葵看到自己在前世赤白的天光里,缓缓地在天时身边落座。她没跟人说起过,自己也已忘了很久,敏玲被天时端出的那个遥远的午后,是隔开她前世的光标。

陈谦作品《无穷镜》

那天雷暴雨刚刚过去,空气里有股清新的甜湿。天时穿件半旧的白色短袖衬衫,跟冰葵身上月白色的无袖连衣裙很搭。他们在前世里总是这样出场,好像从不曾换过衣衫。天时笑得很由衷,却总带着些许的忧伤,让她想到一匹驮着神秘重物在山道上行进的骏马。

冰葵支起下巴,在等天时看她最后一次的模拟试卷。天时那时已通过筛选考核,正在等办去美国公派留学的手续。他在春末接了被临时外派的外办同事的手尾,给在备考TOEFL、GRE的冰葵当英文家教。冰葵已停薪留职,打算赴美自费留学。

第一次见面,天时就看出冰葵的弱项是听力。那年头外语音像资料很少,外国人也罕见,一般人只凭听“灵格风”,“英语900句”这类的磁带,难以在短时内将听力大幅提高到能对付TOEFL的程度。天时将冰葵掏出的一堆《托福满分捷径》之类的书拍了拍,笑笑说:“学习语言只能靠死功夫,没有捷径可走。”他约冰葵一周三次到城中心广场旁的市第二图书馆碰头,每回先让冰葵做套模拟试卷,再当场答疑,然后掏出一堆他在上海外语学院念书时收集的英语磁带,让冰葵拿回家听。

冰葵在那个闷热的夏天,每天戴着耳机吹着电扇,愣在桌前牢牢坐上两小时,将天时给的语音带子反复听,再做练习,几周下来果真听力大增。天时高兴得不时带雪糕来给她吃。她愿意让天时开心,再回到家里,戴耳机的时间越来越长,听力成绩终于稳定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天时兴奋地说,原来只是帮个同事的忙,没想到遇到个这么聪慧的学生,中了彩一般呢。冰葵摇头,笑说这哪里说得上聪慧,下的是苦功夫呢。天时马上说:“当然,勤奋是重要的才华。但要冲过一个阈值,比如落到钟形曲线的右端去,那单靠刻苦就帮不上忙的,天份非得要起作用了。就说听力,一个非母语的人要听懂外语对话中的言外之意,她的知识积累,举一反三的能力,想象力这类跟智商密切相关的因素就都要起作用了。”他又来了句英文:“I am so proud of you!(我真为你自豪)”冰葵不知说什么好,“腾”地起身冲出去,到街边的小冰室里买来雪糕,两人说笑着一起吃了。

他们花在功课上的时间越来越短,可都没主动说这补习可告一段落了。两人总是按时到来,伴着头顶吊扇“哐镗哐镗”的轻声,东一搭西一搭地闲聊,只为享受那午后经常无人的小阅览室。天时身上驮着的重物好像忽然少了,脚步轻快起来。冰葵开始提议一起去看个展览,或看场电影,没想到天时推得很快。冰葵想不出他一个家在外地的单身汉怎么连周末也没空,但她从不追问,只不想印证自己的直觉。

天时跟冰葵同龄,却比她高一届。听冰葵说要去美国读MBA,天时有些不屑,说自己只想去美国做海明威研究。海明威是天时最喜爱的作家。“活得勇敢,死得干脆。”他又强调。冰葵便说自己喜欢勃朗特姐妹的《简爱》和《呼啸山庄》。天时笑起来,也不评论,只说将来你得空了,去读读简·奥斯汀再说。“最好读原著。”他又加一句。他还跟她聊福克纳,又讲《了不起的盖茨比》。冰葵后来上考场,一眼看到“阅读理解”部份里有海明威的小说节选,几乎要流泪。她跳过文字,直接答对了下面的所有问题。

在那个雷暴雨过后的下午,天时“啪”地合上冰葵的作业本,忽然说:“你完全可以放单飞了,”接着他说已接到外办的通知,要去广州美领馆作签证面谈了。冰葵瞪大眼睛:“没听你说过学校的录取书到了呀。”“密执安和哥大的都来了。”冰葵想说句客气话,没想到自己一个转身,将月白的背影对向天时。

“我一直想告诉你的,可是——”天时犹豫的轻声从身后传来。冰葵没想到自己的眼泪掉了下来。她伏到桌上,不敢动弹。背后的天时没有任何声响,冰葵不知要如何下这台阶,只顾轻声啜泣。突然,天时捏住她的右臂,细瘦的他能有这么大的手劲儿,让她一惊,眼泪止住了,左臂又被天时揽住。冰葵转过头,看到天时微红的双眼。她一把环住天时。

“我和敏玲已经在一起两年了。”天时很轻地说,这是冰葵第一次听到敏玲这个名字。果然是这样的,冰葵想,竟松了口气。

陈谦作品《我是欧文太太》

“第一次见到敏玲,她也在哭。那是在秋天。”天时的叙述这样开始。

天时结束了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公差,登上北京至南宁的五次特快,好不容易挤到自己的硬卧车厢,列车就开动了。

敏玲躺在天时对面的下铺上,向过道来往的人流丢出个玲珑有致的鲜红背影。待天时坐定,注意到对面那横躺的身影在哆嗦,时快时慢。她在哭,天时反应过来,心下一惊。卧铺间的其他人也屏了声,轻手轻脚地出入。天时躺下看书,不想很快就睡过去了。醒来已过下午两点,肚子在叫。待快餐推车过来,赶紧买了盒饭。转眼看到对面敏玲的肩还在抽动,天时想这也哭得太久了,赶紧追去又买了盒卤肉饭,回来就朝那红背影唤:“该吃饭了。”连唤几声,敏玲才坐起来。她双眼红肿,长发散乱,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她后来从没告诉过天时,自己那天为什么有如此漫长的哭泣。

敏玲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已将头发在脑后松松盘起,鲜红的薄绒连衣裙也拉平整了。吃完天时递上的盒饭,敏玲的情绪平静下来,和气地跟四邻打起招呼,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敏玲有着南国女子典型的浅棕肤色,不大的眼睛很圆,厚厚的双唇是天然的浅玫红色,很诱人。

敏玲跟天时闲聊起来,说自己念的是广州中山医学院七七级,现在人民医院当眼科大夫,刚完成在北医的进修。天时听得吃惊,猜不出她的年龄。车厢里的人们见敏玲没事了,也热络起来,吆喝要打牌,敏玲应得很快。牌局开在敏玲的铺位上,几圈过后,敏玲招呼天时坐过来,自己退到边上陪他打。牌局很长,到天黯时,敏玲靠得越来越近,手臂不时绕过天时肩头去帮他出牌,天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香,竟不想那牌局散了。

夜里熄灯后,天时的眼睛睁着,在火车与铁轨有节奏的磨擦声里盼着天亮,那就又会有牌局,他急切地想,一夜都没安稳地睡着。

第二天的牌局开了又开。敏玲不再帮天时出牌,只挽住他的手臂,不时将头靠到他肩上,很安静。牌局一直打到黄昏才散。敏玲唤天时去餐车里吃晚饭。

饭点上的餐车外,人们挤着等位。天时感到敏玲靠到他的背上,正不知如何反应,敏玲很轻、却肯定地将他拦腰抱住。他们的身体贴在一起,随着车厢一起晃动,天时为自己越来越急的喘气声感到羞愧。

吃饭的时候,敏玲就着酒菜问天时的年龄,然后笑了说:“喔,我比你大六岁。”“我不在乎的——”天时酒酣耳热,眼睛花起来。敏玲握住天时的手摇:“你醉了吗?你是不是醉了?”天时听到自己的笑声:“没醉!我当然没有醉。”敏玲不再响。从餐厅出来时,天时已站不稳。他从来没喝过那么多酒,只得由敏玲搀着回到铺位上放倒。

天时在那天夜里一直喊热,满脑子都是敏玲抽泣时起伏的身影,越来越红,血一般摊开。他张开双臂在空中比划,喃喃地叫:“我不在乎,不要难过,你不要哭!”大家乱哄哄地围过来出主意,只有敏玲不说话,直往他嘴里灌糖茶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时有点醒了。车厢已熄灯,轰隆隆的车轮声里夹着鼾声。借着微弱的地灯光,天时瞥见敏玲的铺位空着。他的脑袋又乱了,眼皮重得张不开,忽然感倒脸很凉,意识到是敏玲在给他擦脸。他用力去拨敏玲的手。敏玲一下伏到他身上,先是静静的,好像在聆听他的心跳,慢慢地,开始移上来吻他的脖子。敏玲的舌尖温热而湿润,移动的速度很慢,那强烈的刺激让天时想要跃起。敏玲用双臂固定住他。她的舌尖移到天时右耳,先是吻他的耳廓,再慢慢地伸进他耳朵里,接着高速蠕动。天时大张着嘴,意识已完全恢复。他强抑着不让自己发出声响。敏玲最后吻牢天时的嘴唇。天时没想到自己的反应比敏玲更强烈,他们在黑暗的车厢里紧紧相拥,伴着车轮的响声一直接吻着,直到困了,敏玲才蹑手蹑脚地退回自己的铺位。

列车在早晨抵达南宁。南方初秋的气温仍很高,一出车门,热浪扑面而来。人们从四方推挤着往闸口涌去。敏玲安静地走在天时身边,表情有些冷。接近闸口时,天时忽然抓起敏玲的手,心里感到很安稳。

出了车站,敏玲挥手唤来一辆“柔姿车”——那是早年市民对人力三轮车的俗称。敏玲报了街名,比天时在城东的住所离火车站近,他就打算先送敏玲回去,再回自己单位。

敏玲住在江边僻静的小街上。从“柔姿车”下来,她指向楼东边四层上一个花木繁茂的阳台说:“那是我家,要不要上去坐坐,喝口水?”天时不响,她又轻声告诉天时,自己离婚后独居,家里没有别人。

天时说累了,改天再来拜访。两人便在楼下交换了电话和地址。天时坐上“柔姿车”,见敏玲并没回头,一路往楼里走去。天时后来总是想,如果他也坚持住,前夜里那些泛起在车厢里的小小浪花也就过去了。

“柔姿车”将他载出敏玲家楼前的长坡时,天时再也没能忍住。他扔下车资,一路小跑折回,冲上四楼敲开了敏玲的门。

“出来的时候,华灯初上,”天时说到这里,双手划开,像在形容着烟花在夜空里的盛放。他在暮色里走走停停,看到一团团白雾,最后来到江堤上,坐在槟榔树下哭起来。

“你哭什么?”冰葵小声问。天时不响。“因为你知道自己得到的不是爱。”冰葵又说。天时捂住脸,很久都没说话。冰葵去推他。他用力摇头,呜呜地说:“一切都太晚了。不要再说了。”

陈谦作品《谁是眉立》

他们从图书馆出来,都没再说话。冰葵目送天时穿过人行道,消失在街对面的拐弯处。热气从地面蒸腾而起,喧嚣街市里的人物和景致在变色。她突然反应过来,从此再没有对重聚的盼望了。她被四合的白雾包裹,拨也拨不开。冰葵第一次有了要去找敏玲的想法。之后的一连几天,这个想法占满了她的脑袋。可她又找不出去见敏玲的理由,直到接到天时的电话。

天时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过两天就要到广州办签证了,会将最后一批改好的作业邮寄还她。“你肯定没问题了。”天时又说。冰葵拿着话筒,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难过,说不出话。“你还好吧?”天时在那头问。冰葵的眼泪上来了,还不说话。“想你听了也会高兴,才给你打电话的。”天时的口气犹豫起来,轻声说。冰葵抹着鼻子,问:“你签证会有问题吧?”天时在那头笑起来:“我是公费留学,不会有问题的,这你放心。你好好准备,尽快报名考试,我们在美国见了。”冰葵开始啜泣,轻轻地挂上电话。

热浪一股股地翻来卷去,令人窒息。冰葵漫无目标地在大街上走,终于走累了,靠到行道树下喘起大气,眼前闪出星星点点的白光,开始不停地呕吐,直吐到胆汁都出来了似的,一下却轻松了。她走到街边的小冰室里,买来一支雪糕慢慢吃着,又想到了敏玲——对,去找敏玲,去找敏玲,只能去找敏玲。

冰葵将去找敏玲的时间选在一个傍晚。她之前仔细确认了敏玲的住处,找到那里没费一点周折。她给自己鼓着劲儿,敲了几下门,没听到应声,正要转身离开,门一下开了。敏玲探头出来,眼睛圆圆地一睁,灵活地眨起来,将疑惑表现得很生动。

“我是冰葵——”,冰葵将两只手握在一起,紧张地报上名字。敏玲一愣,马上又说:“噢,想起来了,天时的学生。你的字写得特别好看,我们天时总夸你的。”敏玲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大门,热情地催着:“请进,快请进。”

冰葵没了退路,跟着敏玲走进门里,就听敏玲说:“你跟我想象的一样,真斯文,很好看。”冰葵赶忙说:“哪里哪里,太不好意思了。”敏玲自顾着又说:“随便坐。天这么热,你是喝凉茶,还是吃西瓜?”“那就凉茶吧。”冰葵答,由着敏玲的示意,坐到木沙发上。敏玲给冰葵端来凉茶,又捧出个小马铃瓜切开,动作非常麻利,果然像个大夫。

客厅里摆着大小不一的盆栽植物,各处收拾得清爽整洁。冰葵转眼看到阳台上晾着天时的衣裳,还有雪白的床单。她感到了不自在,脸微微有点发热。

敏玲穿件非常家常的淡蓝泡泡纱无袖直身裙,大概是刚洗过澡,头发有些凌乱地扎在脑后,发梢有些湿,脚上趿双火红色泡沫拖鞋,配着她几近完美的腿形,很迷人。这真是男人很难拒绝的女人啊,冰葵想,向自己点点头。

“你和天时认识蛮久了?”敏玲先开了腔。“不能说很久,有两个来月吧,”冰葵犹豫地说。

“你很诚实。”敏玲笑笑。冰葵不能确定敏玲的意思,没接话。敏玲和气地一笑,晃晃手里的杯子,说:“我比你和天时都大。和天时在一起久了,很多事情凭直觉就能猜个八九分。”敏玲说到自己“和天时在一起久了”时,加重了语气。

“当然,两个来月也不能算很短的了,足够发生很多的事情了。你看,都弄到了你要来找我的地步了。”敏玲又说。

冰葵见敏玲将话说到这份上,赶忙摆摆手:“你可能误会了。我跟天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再说了,如果真想发生点什么,哪里用得到两个月,一两天就够了,对吧?”敏玲一愣,转而笑出声来:“你能知道我想象了什么?姑娘你太可爱了。好吧,我们别绕圈子了。凭我对天时的了解,我哪里用想象。就算你们做了什么,根本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犯了一个错误,以为彼此之间有了特别的感情。”

冰葵放下手里的杯子,迎着敏玲的目光,口齿清楚起来:“你是大姐。你肯定知道那不是个错误。”敏玲的脸色一沉:“天时这样的男孩子,太容易招人喜欢了,对吧?你觉得我应当对所有喜欢上天时的女孩子负责吗?”冰葵感到了自己背脊上的汗。没有退路了,只能迎上去:“你只要对天时负责。如果你真爱他的话。”敏玲给噎着了,没接她的话。“你晓得我在说什么,敏玲姐。”冰葵又追上一句。

敏玲站起来,走到墙角的落地电扇边,将电扇的转速调高了,回头冷笑着说:“让我告诉你,你错在哪里。如果你和天时有了相爱的男女该有的关系,你今天是有立场来找我的。你经常听到人们祝福一对新人时会说‘永浴爱河’这样的陈词滥调。那可能吗?爱河的归宿就是欲海。这是人类生物性宿命,千万不要搞倒了。我总是告诉身边的年轻人,要趁青春大好时多谈几场恋爱,好好享受自己健康美好的身体。等有了足够的社会能力时,再去担起繁衍的责任。你真是个孩子,让人心疼。”

冰葵的鼻子一酸:“没有爱河涌动的波涛,欲海的归宿就是死水。当然,如果你认为男女之间最重要的是本能的生物关系,我就没有更多的话了。”

敏玲“哈”了一声,停在那儿。她们安静地坐着,没再说话。天暗下来,户外街市的声音显得特别真切,冰葵起身告别。敏玲将她送到门口,沉吟片刻,轻声说:“我还是应当谢谢你来找我。可惜我们在观念上相差太远,我帮不上你的忙。退一万步讲,凡事还该讲个先来后到的,对吧,靓女?”听敏玲说到这里,冰葵再也接不上话。

陈谦作品《特蕾莎的流氓犯》

敏玲留给冰葵的最后印象,是一张姣好的笑脸。她轻抿双唇,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让冰葵感到羞愧。冰葵哪里能想到竟会那么快就传来了敏玲出事的消息。

敏玲割腕自杀未遂。情变的故事长了脚似地在天时的朋友圈里流转,很快就传到了冰葵的耳里——神秘而凶狠的第三者;即将远渡重洋的负心郎;人民医院风情万种的女医师为情所困,以利刀割腕。敏玲割腕自杀?!冰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天时已从广州回来了,要不敏玲怎么会自杀?她提着心满城找天时,到终于约到天时,已经是事发后一周了。

冰葵坐在图书馆的小阅览室里,看着满脸乌云的天时一路走进来。他整个人小了一号,腰好像也弯了。冰葵起身迎上:“敏玲没危险了吧?我太抱歉了,真是对不起。”她听到自己的哭腔。

“已经稳定下来了。”天时摇着头,声音沙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冰葵揩着泪,喃喃地问。

天时目光发直,缓缓地应着,像在给自己梳理还原那个过程。

天时在广州办好签证,坐了夜班飞机回来。一下飞机就直接去敏玲那里。敏玲那天夜里的气色其实不错,对冰葵上门找过自己的事先是只字未提。她捧出刚炖好的海带冬瓜排骨汤,催天时喝,又端来西瓜,殷勤得让天时有些意外。待听他说完签证的事,敏玲就问天时有什么打算。天时说打算八月初就走,主要想提前点到纽约,争取开学前将生活安顿好。敏玲打断他的话,问:“那我们应该在你走前先登记结婚,你觉得呢?“天时完全没想到敏玲会提出结婚的问题,一下愣在那儿,直直地看着她。

结婚曾是天时想要而敏玲不愿意给予的承诺。他最初觉得两人走到这步,不娶敏玲简直就是自己的道德污点。他和敏玲反复讨论过结婚的问题。敏玲说自己是蔑视婚书的人,对那纸婚书没有信心:“那张红皮证书是最恐怖的东西。人拿了它,就得了护身符似的,知道对方要走,总是加倍地难。等那结婚证一拿,双方关系的质量就直线下降,我可不要再吃那苦头。”这样的话听得天时心惊,就问敏玲:“难道我们就一辈子这样下去?”敏玲便笑了说:“离婚要早,结婚要晚。千万不能急。”后来大概看天时生起闷气,她就说:“好吧好吧,到我想要结婚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到天时获得到公派留学资格时,敏玲高兴地说会等他学成回来。天时就承诺说自己会尽快读下学位回国。他们之间关于婚姻的讨论,到此停了下来。

敏玲那天晚上的一百八十度急转弯,让天时回不过神来,追着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敏玲苦笑说,“我改主意了呗,想要结婚了,马上就结。”天时觉得蹊跷,就说:“给我点时间想想。”

在敏玲决意前行的时候,天时作出了后退的决定。他不愿承认,这是因为认识了冰葵。他也不愿面对这样的事实:如果将敏玲和冰葵搁到天秤上,还是敏玲这端的份量应该重些,因为自己内心对敏玲有亏负感。敏玲却不肯再等下去。“等一个学期?”天时犹豫着建议。“或许一年?两年?再就是遥遥无期了!这些话我可不是没听过,少来!”敏玲接了天时的话,夸张地往下说,情绪一次比一次激动。天时完全无法理解,敏玲那样一个自信而潇洒的人,怎么突然钻了牛角尖,一定要去捡那张她不知喷过多少唾沫的婚书。

天时没有多说他们争吵的细节,停在那里,喘了一口大气,说,“后来就出事了。”

冰葵小心地问:“她就自杀了?”

天时的脸色白得吓人,嚅嗫着,说不出话。冰葵轻轻地握住了天时的手腕。

“她不是自杀。她第一次提到了你。”天时的口气变得温和起来。“敏玲说了你找她的事,后来局面就失控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情绪化,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定是她内心最深层的地方,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和挫败。事情说到那份上,我也不隐晦了,我说我要的仅仅是一点时间,让我理理头绪,请你成全我。敏玲叫起来,叫得很响。后来就冲去抓餐桌上那把切西瓜的刀,她挥着那把尖刀,在屋里哭喊,情绪完全失控。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敏玲那样一个我行我素、简直可说是惊世骇俗的人,遇上这种事,怎么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去抢她的刀,她就更激烈了,争抢之间,刀戳到了她的左手掌上,几乎戳穿了那手掌的。那血呀——,太恐怖了!”

冰葵一把松开手,倒吸了一口长长的凉气,靠到椅背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敏玲受伤之后,向我说了句什么?”天时轻声问。冰葵直直地看向天时,摇头。“她说,也好,就让我成全冰葵那丫头吧。”

冰葵含着泪,握紧天时的手:“你和敏玲准备怎么办呢?”天时苦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有种预感,用俗气的说法讲,我想敏玲是不会转过头来捧一个黏合的花瓶的。她不是那种人。”天时说到这里,看著冰葵,表情怪异地一笑,说:“我一直觉得敏玲是一把火,我是火边的一个舞者。我围着那把火不停地跳,自己也变成了一把火似的。那一切开始得太突然了。其实我很想要一块冰。你就给了我的那种清凉透心的感觉。谢谢你。”冰葵记得那天说到冰时,天时眼里闪过的光芒。

冰葵和天时从此别过。她听说最后是敏玲出面,到教育厅做了说明,天时才得到一路的绿灯,如期去了美国。没人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出现过一个叫冰葵的姑娘。冰葵后来又听说,敏玲在几年后也到了美国,却没和天时在一起。他们三人都将自己青春时代的故事留在了故乡。今夜之前,冰葵已很少去想那些旧事,她高兴自己终于做成了江河里的一道水波。

机身的颠簸终于停止了。飞机穿过厚厚的云层,缓缓下降。

纽约就在脚下。冰葵闭上眼睛,吁出一口长气,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直着飞机“砰”地一声在跑道上落下,急速滑行后慢慢停稳。

冰葵取下行李,随着人流往外走。从到达厅的落地窗看出去,云层很厚,只在天边有微微的几道光亮。她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家灯火通明的咖啡店,打算去买杯咖啡,再上Uber找车。她一边走着,一边掏出iPhone,就听到新信息“咚咚咚”地跳响。她急速地在各种App界面间拨划着,忽然看到有条新短信里闪过“天时”的字样。她马上转过去翻看,是一条天时在近五小时前发来的信息。她当时刚刚飞出加州。

“冰葵:太久不见。敏玲说你要来长岛看我。想了好久,还是不来为好。愿你记得我另外的样子。我说过自己是一把火,你是带给我清凉的冰。现在这把火已萎,让它安静地熄灭吧。天时。”

冰葵慢慢地挪到长椅上坐下,想起那个遥远的夏天,年轻的天时穿着白色衬衣,鼻梁上没有眼镜。他在他们故乡图书馆那小阅览室里来回踱着步,微尘在午后的斜阳里漂浮,星星点点,像他们年轻的前程里那无限的可能。天时朝向窗外的一片苍翠,给她念过这样的诗句:

I warm'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It sinks,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唉,连海明威都没做到啊。”——年轻的天时一声长叹。他们哪里想过,终于有一天,他们也走到了这里。

冰葵的眼睛盈满泪水。她在心里说:天时,我这次来,就是想做你身边的那一盆炉火。

2017年3月20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