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劫
桂家的贺礼是桂如燃和桂扬帆父子俩特意到县城的书画店挑选的,是本县一个林姓大书法家的隶书作品《陋室铭》书轴,威悦叫五犊子把它挂到玉琢堂内与孔子画像正相对的西面墙壁上。嫂子执意要塞给桂姑一个红纸包,说,这是我们的心意,祝学堂越办越好,你们必须收下,图个万事吉利。桂姑只好收下。桂扬帆还顺便带来了给威悦配的强身健体药。
四月初九的上午,暖阳普照,和风轻吹。一大早哑姨弄来两盆盛开的蔷薇花,摆放在玉琢堂的门口,绚烂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带来勃勃生机。此刻,一对燕子飞回垒在威家堂屋大门檐下的巢,将叼回来的食物喂到乳燕的嘴里,“喃喃”的叫了两声,又飞走了。
南屋的门前,五犊子将两只方凳码起来,叫威悦扶好了,他自己爬上去,将刻着“玉琢堂”的匾额挂到私塾的门头上,桂姑一直在看着,她不时的提醒五犊子要小心。匾额上阳刻的“玉琢堂”是威悦自己的字迹,正统的楷书,端庄清秀。
邻里乡亲陆陆续续向威家涌来,有带小孩来探情况的,有专门来贺喜的,更多的是来看热闹的。
庄子东头的李二叔拉着自己的孙子李山娃来了,刚进威家大门,看到在玉琢堂门前忙碌的威悦,走过来试探的问,威悦呀,哦,威先生,我想把山娃子交给你管教,你看行么?桂姑看到,头发花白、面容干瘦的李二叔身后躲着个小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他双手扯着李二叔的衣角,一双大眼睛正在紧张的左右张望。
威悦轻轻的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笑道,李二叔啊,这有什么不行的,只要山娃愿意,明天就来上课吧。
四合院门里门外熙熙攘攘。威尚一风风火火地忙着应酬。
渡村栗子轲保长来了,他见到威尚一就远远的拱手道喜,威老大,祝贺,祝贺!威尚一向他拱手致谢。
栗子轲将双臂反剪在身后,挺着浑圆的大肚子,由威尚一陪着走进玉琢堂,他一边看一边跟威尚一说话:威老大呀,学堂虽简陋,但不失整洁大方啦,我好像闻到书香气了,呵呵,我支持你把学堂办好。
威尚一轻言细语地说,是犬子威悦瞎折腾的,怕是力不从心。
栗子轲笑道,我晓得学堂是你支持威悦办的。他走到讲台前转过身子又说,威悦这年轻人有仁德之心、仁义之举是你威老大的福份;半月前我到乡里开会,乡长说自从日本鬼子来了,官家的学校受到冲击,各处私塾、学堂要么遭到破坏,不少停办了,许多孩子没学上,直到现在学校还缺,需要有识之士出钱出力办学,弥补这个不足;你们有眼光,也为乡亲们做了大好事。
威悦觉得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吩咐五犊子在四合院大门外燃放喜炮,喜炮一响就意味着玉琢堂开张了。激烈的喜炮突然轰鸣,惊动了刚才又飞回来喂食的那两只燕子,它们“喃喃”两声,一上一下地剪着翅膀飞走了。
第二天是开学的首日。刚吃完早饭,桂姑就跟着威悦来到玉琢堂,张罗开学前的琐事,这时陆续有家长送孩子来了。总共有十个来上学的孩子,桂姑先前就认得的有威成、李山娃,还有栗丽的堂弟栗大水,威悦安排了个简单的入学和开学仪式。按照传统的惯例,私塾学生入学时要行繁琐的拜师礼,每个学生要先向祖师爷孔子的画像拜三拜,再给先生磕三个响头,但威悦只是自己领着学生共同向孔子画像拜了三拜,仪式就完成了。初入学堂的孩子们如蹒跚学步似的,参差不齐的完成了仪式。
桂姑成了玉琢堂里年长的学生,但她又比其他学生高一辈,首先是威成喊她师母的,而后她来玉琢堂了,就有看到她的学生打招呼:师母来了!论现实的辈份,桂姑跟威成是同辈的,她比威成只大三岁。威成祖父是威悦祖父的堂弟,由于这层亲近的关系,威悦和威成平常以兄弟相称。威悦说,学生中与他同辈的有五个。
桂姑只要有空闲就来听课,坐在最后一排,又最靠近门边,她觉得这样进出自由,不会影响孩子们学习。有时她悄悄的进来,或者悄悄的离开,只有讲台上的威悦知道。
玉琢堂的启蒙教学是程式化的,跟威悦在黄家大屋读书时一样 。每天上午上学后,学生轮流去讲台前听威悦教读一段书,便回到自己桌子上读起来,快放学时轮流去讲台前将刚学的内容背给威悦听,然后回家吃午饭。饭后再上学,主要是写字,先教写大字,后教写小字。初时以描红为主,而后是临帖,待字会写了,文章也读了不少了,就开始作文了。威悦常用一些生动有趣的掌故来启发教学,传授做事做人的道理。他用孟母三迁开导学生要感恩父母、珍惜学习机会、不要学坏;用司马光砸缸救友告诉学生要有仁爱之心和机智勇敢的精神;用孔融三岁让梨的故事告诫学生要有尊敬父母、关爱弟妹的美德。
玉琢堂的教学是个别指导式的因材施教,学生的学习进度因人而异。桂姑照例是诵读、背书、写字,照例是读《三字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如果说课堂上威悦给她关照了,那就是她跳过了认字环节。她比开始一字不识的学生基础好得多,接收快,她是系统的学习。重要的是,她喜欢威悦严肃认真的样子,喜欢浓浓的书香和朗朗的童音,自从走进玉琢堂,她的幸福感就得到了升华,渗入了她的血液,执着地浸润了她的生命。
一天上午上学,桂姑跟着威悦早早的来到玉琢堂,接着学生们也陆续来了。不知怎么的,玉琢堂头天晚上爬进来了一条蛇,引起了一阵恐慌。
哇——!刚到自己座位边的李山娃突然发出一声细长的尖叫,哭着跑到门边。刚走过来的威成也跑到门边,惊叫起来,蛇呀!
威悦闻声从讲台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看到在李山娃的坐凳脚边盘曲着一条蛇,也顿时吓了一跳。
桂姑走近一看,那条蛇秤杆般粗细,浑身像染红的竹节,鲜艳耀眼。她说,大家都不要怕,让我来。她从讲台上拿来戒尺,走到李山娃的坐凳边,俯下身子用戒尺按住蛇头,另一只手捏住蛇尾,拎了起来。那蛇身子乱扭,长信一伸一伸的,要蛰咬她,威悦在一边颤抖着身子惊呼:快丢下!丢下!桂姑没理会他,她丢下戒尺,双用手握住蛇尾,狠命地朝下一捋,一直捋到蛇头,连续捋了两下,那蛇就直挺挺的不动了。
此时威悦还惊魂未定,桂姑冲他笑笑,说,没事了,没事了,这是我哥教我的,这蛇全身都可以入药哩。见五犊子闻声走过来了,桂姑将蛇递给他,吩咐他拿到外面埋掉。
威悦叫学生们将整个玉琢堂内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俏皮地向桂姑竖起大拇指,咳嗽两声,叹道:昔有木兰替父从军,今有桂姑徒手斩蛇;谁说女子不如男?见识了,见识了。
威尚一听说桂姑弄死一条进了玉琢堂的蛇,十分恼火,气势汹汹地冲进玉琢堂。急促的脚步声进门,读书声戛然停止,学生们的目光一齐向威尚一投过来。坐在讲台教栗大水读《大学》的威悦见威尚一怒气冲冲的进来了,倏地站起,他一时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威尚一不顾此时正在上课,对桂姑劈头盖脸地大骂,你这个恶妇,你晓得么,蛇进屋,是龙入宅,预示龙菩萨保佑,玉琢堂将兴旺发达,我威家将家宅安宁,财禄广进,龙进屋是千万不能打的,你怎么将龙给弄死了呢?!我威家要遭龙菩萨报复了,你晓得么?
威尚一的突然大骂给桂姑当头一棒,令桂姑一时惊慌失措,她第一反应就是,她不知道蛇进屋还有这么个兆头,说,我不知道蛇进屋还有……
威尚一哪里由得桂姑分辩,他的火气更大了:你看看你,一个妇道人家,竟干出这等事来,成何体统?你的心肠怎么这样的歹毒呢?!我威家要败在你这个恶妇的手上了!
桂姑泪水夺眶而出,十分难过的她将身子扑到桌上抽泣起来。
威悦小心翼翼地向威尚一走来,轻声轻气地说:爹,你……
威尚一冲威悦吼道,你给我滚一边去!亏你还读圣贤书、还教圣贤书!你怎么连老婆都管教不好呢?你看你老婆,哪像个守妇道的?!
威刘氏和哑姨闻声赶到玉琢堂来了。威刘氏看到桂姑在抽泣,明白了事由:老头子啊,不就是一条蛇么,发这么大的脾气?!要不是桂姑,这蛇还不把人吓死,要是咬了孩子们,那就更坏了。
五犊子跑进来喊:老爷,栗保长来了。
威尚一离开了玉琢堂。
威刘氏俯下身子抚摸桂姑的头,说,桂姑啊,事情过去了,别这样了,老头子脾气坏,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忍着点啊!老头子也真是的,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这蛇进屋要是能有这么大的好处,我请十条蛇进家,要是真的弄十条蛇进家了,看他怕不怕。
玉琢堂里一时被弄得乌烟瘴气的,学生们忐忑不安,威悦自己也黯然神伤起来,课是上不起来了,威悦叫学生们提前放学回家。
桂姑很伤心,但她尽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抬头向威刘氏笑笑,说,娘,没事了。威刘氏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桂姑说,娘,我想回屋休息一下。
桂姑回到东厢房自己的卧室,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用手帕擦去眼角的泪痕,再整理一下略显凌乱的头发,这时正堂里传来威尚一和栗子轲保长的说笑声。她走过去将房门轻掩,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她走到床前和衣倒下,闭起疲倦的双眼,以至于威悦蹑手蹑脚地进门来她全然不觉。
(八)
玉琢堂的十个学生,并非个个都是听话的。威成又没来玉琢堂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学,威悦不明就里,打算把事情搞清楚。
桂姑问,是不是威成家里有事呢?威悦说,他事先不请假,也没家长来玉琢堂招呼一声,就觉得很奇怪。
威悦想起小时候同威成一会玩耍的情景。那是在放学之后。有一次,威成拎个空竹篮子急匆匆地跑到威家来,对威悦说他要到王婆子家去借鸡蛋,要威悦陪他。到了王婆子家,威成让威悦在门外候着,他自己却拿了一篮子鸡蛋偷偷地从后门溜走了。威悦在寒风中站到天黑,待王婆子从菜园回来,发现鸡蛋没了,王婆子说是威悦偷走的。当时威悦没承认是自己偷的,他也没出卖威成,见他说不出所以然,王婆子认为是他偷的无疑了,要他把偷走的鸡蛋拿回来。还有一次,威成在威家玩到天黑才回家,但到吃过晚饭的时候威成的父母来威家找人,才知道威成还没回去。原来威成玩兴来了不想回去又怕大人来找,爬到威家门前桂花树上藏着,害得大人们将整个渡冲都找遍了,才从桂花树上溜下来跑回家。这两件事都惹得威悦挨了威尚一的一顿呵斥,后来他们俩就不到一起玩了。
午饭后,威悦准备去威成家一趟,桂姑将一碗药汤端到他跟前,说,先喝下吧。威悦接过药汤一口气喝下。这时听见有人喊:先生在家吗?桂姑觉得这声音熟悉,但一时没想起来是谁的。
桂姑和威悦刚走到天井边,李二叔就到跟前了,见他一脸阴云密布的样子。威悦打招呼,二叔来啦!
李二叔铁青的脸像锅底,将花白的胡须衬托得耀眼,他愤愤地说,哼,先生,你的学生干的好事,你得要好好管教啊!
威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二叔呀,莫生气,有什么事慢慢说给我听吧。
原来,当天上午,李二叔在渡冈上放牛,看到威成一个人在树林里玩,责怪了一句,你这娃子,怎么不念书跑到冈上来鬼混呢?!威成当时将贼溜溜的双眼一瞪:老家伙你管得着吗?!李二叔想想,这孩子还不懂事吧,就不跟他计较了。哪想到威成趁他没注意,将一根粗木棍插进他家的大黄牛屁股眼里,痛得大黄牛冲下渡冈,在渡冲里横冲直撞,毁了不少庄稼,还差点撞伤了人。
李二叔说,这坏小子他家爹妈不管,也管不了,先生可要好好的管管啦!
威成的父亲威尚炳,是渡冲里的船老大,他与大儿子威名在渡河至长江一带跑船,一条乌篷船来往于渡村与县城之间,主要承揽包租装载货物或接送人,空闲里打鱼卖钱,三五天回来一趟。一年到头只有冬季枯水期休船在家,平时自然顾不了家。威成的母亲威周氏对威成从小就溺爱,好歹由着威成的性子,待威成长大了,想管也管不了了。
威悦觉得好气又好笑:嗨,这个威成真是的!转而对李二叔说,二叔请放心,我一定严加管教。
李二叔问,山娃子乖么?
威悦说,李山娃乖。
李二叔说,乖就好,先生你一定要将他管得严些,离威成那坏小子远远的,教他多学点本事,我这辈子没学问吃了亏了,要是山娃子他明儿有点出息就好。
玉琢堂放假五天,这是玉琢堂开张以来的首次放假。威悦先没想到要放假的,倒是威欣前天放暑假回来了提醒了他。他觉得虽然玉琢堂不会像官方学校那样寒暑假放上一两个月的,但有时也要放个三五天的短假来让学生放松一下,或者去接触学堂之外的东西,处处留心皆学问嘛。而放假的决定权在他自己手里,想怎么放就怎么放、想什么时候放就什么时候放。
早晨起床的时候,桂姑一开始没想起来玉琢堂放假了。
这是桂姑第一回比威悦起来得迟。夏日的清晨,空气凉爽了,她睡得稳。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物追她,她拚力地跑,双脚就是迈不开,那怪物向她扑来,将她压到锋利的爪子底下,她拚尽力气挣扎,使出浑身力气呼喊,救命啦——!救命啦——!威悦在一边看他的书写他的字就是听不见,任凭她呼喊挣扎,威悦都无动于衷,那怪物张开血盆的大口……她眼睛一睁倏地在床上坐起来,那怪物瞬间无影无踪了,心里瘆得慌,没看到威悦在,觉得整个屋子空荡荡的。
浓烈的中草药气味飘过来,告诉桂姑:威悦的药已经煎了。通常是她早早的起来,将药煎好了,才去喊威悦起床。先前哑姨坚持要给威悦煎药的,桂姑觉得哑姨里里外外的事情多,忙不过来,还是她自己给威悦煎药妥当,多这点事情又累不死人,再说威悦也需要她悉心照料,后来每天给威悦煎药成了她的专享。桂姑想起她第一次给威悦喝药的情景,威悦一口气喝下送到他嘴边的药,咂咂嘴:嗯,真香啊!逗得她噗哧一笑:才不信你的鬼话哩!
桂姑是凌晨才上床睡觉的,她觉得自己才一眨眼的功夫就醒来了,现在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需要洗漱,让自己彻底清醒,再梳妆一下,让自己打起精神。她向盥洗间走去,身子轻飘飘的像要随时被风吹走的样子。这时威欣也向盥洗间走来了。
威欣问,嫂子,没睡好吧?
桂姑笑道,还问哩,没睡好还不是你这小云雀害的?!
“小云雀”是威悦给威欣起的绰号。威欣总有说不完的话。威悦说,威欣一回家,就像一只小云雀飞回来了,整天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威欣打趣地说,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嫂子说哩,要不要今晚来个通宵达旦?嘻嘻。
桂姑笑道,你爱怎么整就怎么整吧,到时你说你的,反正我可以眼睛闭着耳朵听着。
桂姑从盥洗间走出来,她感觉舒服多了,回到房间,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妆,昨晚纳凉的情景在脑海里一闪一闪的呈现……
月色如水,微风习习,威家的纳凉器具安放在后院了。五犊子晚上回家了,哑姨不大出来纳凉。一张竹躺椅、三张竹凉床、两把竹凳子,除了竹躺椅威尚一专享外,其余器具大家随意。大家都或坐或躺的,开始纳凉了。桂姑同威悦共张竹凉床。威悦躺下将身子伸直,刚洗完澡的威欣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哥啊,我跟嫂子说说话哩,那边还有个空竹床,你就挪过去吧,嘻嘻。
威悦笑道,哦,小云雀又来啦!说完他起身去了那边的空竹凉床。
威刘氏在一边插话说,你们姑嫂俩说话要贴得这么近吗?又不是听不见,丫头有话就说给大家听听呗。
威悦似乎有点过意不去:不好意思啊!嘻嘻。
威欣臀部落到竹凉床上,双手支撑身体,双脚一尖拖鞋落地,双腿提起转身将双脚放到竹凉床上,然后双臂抱双膝,这样,她同桂姑面对面的坐着了。整个过程动作很麻利,竹凉床发出吱吱的响声。
威欣问,嫂子啊,县城你可去过?
桂姑说,没有。
回头有机会我陪你逛县城最大的店铺。
好呀!
话题就这样打开了。后来她们两个都躺下来了。威欣谈省城、谈女校、谈老师和学生,她的话像滔滔的渡河水源源不断,桂姑耐心的听着,威刘氏偶尔插句话,威尚一没作过声。间或听见威悦的一两声咳嗽。
后来偌大的后院只剩下她们俩了。再后来月亮睡到山那边去了,剩下星星们还眨巴着眼睛静静地听,还有青蛙们在不知疲倦地应和。
她们俩回各自的房间休息的时候,已是鸡叫过两遍了。
直到吃完早饭,桂姑还没看见威悦。她顺手拿起一把放在膳房里坐椅上的芭蕉扇子,习惯地向玉琢堂走来。进了玉琢堂门,里面空荡荡的没来一个学生,她才突然想起放假了。
威悦在整理讲台上的书籍,见桂姑来了,打招呼说,没睡好吧?!昨晚你们睡得太迟了。
桂姑说,还行。接着她问,今天不是放假么?你来玉琢堂做什么?
威悦用面巾擦擦脸上的汗水,说,我来将东西整理一下,再给学生评点作文。
玉琢堂里闷热,芭蕉扇子扇出的风也不凉,桂姑浑身密密麻麻的渗出了汗水,汗湿衣襟黏黏糊糊的,像无数只小爬虫在贴着皮肉蠕动,令她心烦意乱。她随手操起一只矮方凳,走到门边,将方凳安放在门槛内侧的位置,然后紧挨着门槛侧身坐下来。一丝风儿从院内拂面而来,她掏出手帕将脸上的汗水擦干。
外面有一只知了在桂花树上叫着,热死了——!热死了——!
桂姑坐定下来了,说,威悦你过来歇会儿吧,这儿有点风哩。
威悦说,快要整理好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桂姑看到威欣向玉琢堂袅袅婷婷地走来,身着一袭白底蓝碎花的旗袍,尽显清新高雅、婀娜多姿。
威欣刚绕过天井就喊,嫂子呀,在乘凉啊!
桂姑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子,笑道,啊,小云雀飞来啦!为使威欣能够走进门,她站了起来。
威欣走进门来,在桂姑身边站住,左手叉到腰间,右手快速的摇着纸扇子,扇风一阵阵地掀动她的刘海,她光亮饱满的额头时隐时现。她说,嫂子,这天气真折磨人!这么热你们还在忙啊?
桂姑笑着,看着威欣,没回答。
威悦一边走过来一边打诨说,城里来的秀才光临玉琢堂了,本教书匠不曾接驾,失敬啦失敬!
威悦见威欣在打量玉琢堂内的陈设,他问,城里来的秀才觉得玉琢堂怎么样呢?
威欣像一个行家似的,把玉琢堂里上下左右审视了一番,说,有古朴典雅之风,但没有时代气息。
威悦问,何以见得?
威欣说,凭我直观的感觉,这儿只有传统的东西。她见威悦没反应,又说,比如,摆放一个古筝或者钢琴之类,这里没有;挂一点西洋画或励志的格言警句,这里没有……还可以有算盘、调色板之类的用具,这里也没有。
桂姑听得云里雾里的,说,小云雀说的我不明白,怪新鲜的。
见桂姑和威悦还没完全弄懂她的意思,威欣又说,这里为什么不教些新式的知识呢?不是说传统的东西不好,加一些新课,比如珠算、劳作、美术、体育、音乐,这些实用的东西,培养的学生才会适应能力强,现在和将来都需要。
威悦笑道,真想不到小云雀在城里呆了两年,学问如此高深见识如此广博,我们现在只能仰视了,佩服!佩服!
威欣说,我这只是晓得点皮毛而已,哥不必这样的大惊小怪,你们有可能的话,也要到外面去走走看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桂姑想起晚上纳凉时威欣的一席话,那是后院里只剩下她们俩了的时候。威欣好象在她面前点亮了一盏明灯,使她明白了一些道理,但她还不能把这道理说透彻,一时沉默不语。威欣说到兴致处,白晰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云。稍息片刻,她说,哥,嫂,我教你们唱首歌吧,说着她自己就哼起来:
光阴似流水,不一会儿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回,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的话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
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吧,同学们明天再会。
威欣说,这是《夕歌》,很励志的,女校的同学们会唱。
(九)
威欣终于惹得威尚一发脾气了,事情发生在那天吃晚饭前一家人汇拢在一起的时候。
威尚一开始的语气还是比较温和的,说,威欣啊,你也是个大姑娘了,还整天这么个随随便便的样子,怎么不注意你的形象呢?
威欣先是一愣,接着眼睛一亮,笑道,嘻嘻,爹这几天不搭理我,原来是这事啊!
威欣想起来了这是几天来父亲第一次跟她说话,她的思绪开始闪电似的回放。那天她放假回来了,一家人在门口迎接,父亲是她第一个打招呼的,当时他满脸笑容的回应了一声,嗯,欣儿回来啦!然后他问她是怎么回来的,放多少天假,她都一一回答了,他说你路途辛苦了好好休息吧。她说,是是是,父亲大人。几天来她同父亲就这么一次对话。
可是,在她回来的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父亲莫名其妙的对她开始冷漠起来。她问,爹,喝酒么?她知道父亲每天晚餐有喝两杯酒的习惯。父亲似乎没听见,她又问,爹,喝点酒吧?父亲一副爱搭理不搭理的样子:嗯。她把酒壶放到父亲面前,可他连看都没看一眼,他一脸的冷若冰霜。她以女人特有的细心觉察到了:她哪儿对不住父亲了,或者哪儿让父亲看不顺眼了。几天来父亲一直像没有她的存在似的,她想不出其中的原由,现在经父亲这么一责怪,她豁然开朗了。
威欣做了个鬼脸:嘻嘻,我这样不好么?
听威欣这么说,威尚一顿时上了火,声音大起来:你看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整天嘻嘻哈哈的,疯疯癫癫的,一点也不像大家闺秀的样子!
威刘氏有点反感,说,哎,老头子,谁惹你了?怎么这样子的说话?
威尚一骂道,婆娘你懂个屁!
威刘氏笑道,好吧,我不懂,那你说大家闺秀该是什么样子?
威尚一将握紧了拳头的右手在桌面用力地一磕,说,哼,在我威尚一的词典里,女人应该是温顺、娴淑、持重,不这样子的话,心就野了,不守规矩了,就惹事生非,就哪来的三从四德? 哪来的家宅平安?不伤风化才怪!
威尚一措词激烈,像是给夏天燥热的空气加了把火。
威欣向前欠了一下身子,正要开口说话,在她身边的桂姑伸手在她的腿上轻轻地按了一下,示意她不要作声。
威悦呆若木鸡似的坐在一边,一直没说话,间或咳嗽两声。
威刘氏深深地呼吸一口气,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用不紧不慢的口吻说,还说哩,你整天黑青着脸,好像哪个欠你钱似的!要是全家人都跟你一样, 死气沉沉的,就连狗都不会上威家的门。
威尚一回敬一句:哼,威家好端端的,就被你们几个搞得鸡飞狗跳的!
威欣嘀咕了一句:没那么严重吧。威欣的声音很轻,只有她身边的桂姑听得见。
威刘氏不屑一顾地说,懒得跟你较劲了,都一大把年纪了……
见哑姨将饭菜上好了,威刘氏转过话题,说,吃饭吧,吃饭吧,看谁饭菜还堵不住嘴。
大家这才想起来吃晚饭了,开始吃饭。
拿威刘氏的话说,饭菜还是没有堵住威尚一的嘴。威尚一还在倾吐他心中的不快,不过从他的语气判断,他的气已消了一大半,只是现在没人理他了,他像是自言自语。他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话:
要早知这样,就不该把你送到女校去,……原想是让你认得几个字,晓得些礼节,就行了,这女校怎么这样子培养人的呢?……是那个栗子轲害了啊!她把女儿送去了,硬拉着我说,女校好,女校好……他把女儿送去就送去呗,还劝我也把威欣送过去……
威欣知道威尚一是说给她听的,她只顾吃她的饭。桂姑见威欣至始至终老成持重的样子,打心眼里佩服她。桂姑心想要是自己遇到爹这样的谴责,早就掉下眼泪来了。
当天晚上,桂姑问到女校的事,威欣说,当初我去县城女校读书,确实是受到栗子轲保长的影响。一次栗子轲来威家,见威欣活泼好动,又不怕人,觉得是块念书的好料,就劝威尚一把她送到女校去培养。栗子轲自己也刚把他女儿栗丽送到女校去了。威尚一本来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信条,认为女人只要认得一点字就行了,不必和男子一样读那么多的书,但经不住栗子涵的再三劝说,就把威欣送到女校学习了。当时是在渡冲坐船去县城的,沿渡河到长江顺流而下,坐了一整天才到县城。栗丽同威欣恰好分在一个班。
一天下午,桂姑觉得没什么事,就跟着威悦到玉琢堂来了。
窗外的天空飘来白绵羊一般的云朵,夏日的太阳像泄了火似的温和起来。一阵阵微风吹进玉琢堂来,渐渐地冲散了满屋的燥热不安。麻雀们欢快地从窗前飞过。大门前桂花树上的那只知了也打起精神来了:爽快呀——!爽快呀——!桂姑感觉神清气爽。
刚刚午休起来的威欣,一个人觉得无聊,她徘徊在天井边,想去玉琢堂又怕打扰上课,但还是禁不住向玉琢堂走去。
威欣蹑手蹑脚地走进玉琢堂,在门边驻足观望。威悦在讲台指导桂姑写大字。学生们在描红。微风送来浓郁的书墨香气。她被东张西望的威成首先看到。威成向她做个鬼脸,很夸张的一声尖叫:哇——!
于是,像平静的水面投进一块石头子一样,玉琢堂骚动起来。
看到威欣来了引起课堂骚乱,威悦不但没有责怪威欣,反而冲她笑笑,他拿起戒尺往讲台上使劲一拍,说,安静!
打乱了正常的上课秩序,威欣觉得不好意思,转身往外走,被威悦叫住:哎哎,城里来的秀才,请留步。
见威欣站住了,威悦又说,城里来的秀才请到前面来。
威欣不明白威悦究竟要干什么,一时愣住了,桂姑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引她走到讲台边。
威悦指着威欣对学生们说,这是城里来的秀才……
威悦刚一开口介绍,就有认得威欣的学生大声叫起来,威欣!威欣向他们亲切地笑笑。
威悦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这是城里来的女秀才,威欣,很有学问的,请她来给大家讲讲课,好不好?
学生们回答,好!
威欣被威悦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尴尬起来,说,这个……没准备,讲什么呢?讲……哥呀,你怎么突然赶鸭子上架呢?
威悦对威欣笑道,小云雀满脑子装着学问,一张嘴又灵巧,不假思索的就能讲出一溜烟来;我正考虑请你来给他们开开眼界哩,你正好来了,就别客气啦!讲什么都行,他们都觉得新鲜。
这个……
见威欣支吾着,桂姑突然想起那天教唱歌的事,说,要不就先教大家唱歌吧,就是那首叫《夕歌》的。
受桂姑的提醒,威欣有了主意,说,嗯嗯,我就教大家唱首歌吧。
听威欣这么说了,桂姑和威悦走到后排的座位坐下。
威欣走上讲台,面对学生,稍稍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说,同学们,我今天教大家唱首歌,很好听的,歌名叫《夕歌》,这是一首校园歌曲……
为使大家对这《夕歌》的全面理解,威欣介绍了这首歌的来龙去脉,讲解了这首歌所蕴涵的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远大志向。
威欣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展示自己和感化他人的机会,她要抓住这个机会,把这首歌教好,教到大家的骨子里去:
光阴似流水,不一会儿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回,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的话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
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吧,同学们明天再会。
桂姑认真地听专注地学,悠扬的歌声振聋发聩,洗涤五脏六腑,她浑身畅快淋漓。
放学的时候,学生们都陆续回家了。他们三个饶有兴趣地谈论着这次唱歌教学的收获。
威欣说,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大规模的教人唱歌哩。
威悦笑道,看来你这“小云雀”又要多个称呼了,再叫个“百灵鸟”怎么样?
桂姑嗔道,威悦你就老是不正经的,乱给威欣取绰号。
哑姨走进玉琢堂来,后面跟一个身着白底兰花的开襟短衫和黑色长裤的姑娘。
这姑娘刚一进门,威欣看到就惊叫起来,栗丽!
接着都是熟人相见,彼此之间寒暄,哑姨走开了。
栗丽汗湿衣襟,气喘吁吁,一副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样子。威欣问,栗丽啊,你不像是专门来看我们的,不会是有什么事吧?
栗丽支支吾吾的,威欣明白她的心意,说,我哥我嫂子不是外人,没关系的,你说吧。
栗丽说,彭荣先老师被保安团抓走了。
威欣惊愕地睁大眼睛,又似乎不敢相信,问,彭老师被抓了?
嗯,昨天上午,彭老师在女校尊师公寓被抓走的,当时没有别的同志在。栗丽说。
桂姑威悦两人都不明就里,只看得出事态严重,但又不好插嘴问个究竟,就只好屏声息气地听着。
威欣同志,组织里有人叛变了,组织上叫我们赶快回城,要安排新的任务,设法营救彭老师。栗丽说。
好的。威欣又转而对威悦和桂姑说,哥,嫂,事情非常紧急,我必须马上走了;这放假期间,本来想跟你们谈谈我们的组织,你们会支持的,可是现在来不及了,回头再说了。
桂姑说,那我们就等着你回来呗。
嗯嗯,等你回来。威悦应和道。
威欣对桂姑说,嫂子,我怕惊动了爹娘就脱不开身,请你快去我房间里,帮我拿些洗换衣和洗漱用品来。
栗丽说,不用了,船早就在渡冲里等着了。
威欣拉着桂姑的手,看看桂姑又看看威悦,说,哥,嫂,再见啦,你们千万不要把我们的事儿告诉爹娘,免得他们放心不下,要是爹娘没看见我,问到去哪儿了,你们就给我搪塞一下。
将威欣她们送出玉琢堂,送出四合院,站在桂花树下,看着她们渐渐地远去的身影直至消失在晚霞里的渡河边上,桂姑恋恋不舍,转而茫然若失。威悦理解她的心意,伸手从身后轻挽她的腰,轻言细语地说,小云雀飞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没看到威欣,威刘氏问道,丫头呢? 桂姑说,到栗丽家去玩了。栗丽下午来找威欣,刚进大门就看到了往厨房去的威刘氏,上前打招呼,威尚一闻声从正堂里探出头来看,威刘氏叫哑姨带她到玉琢堂来了。所以,说威欣去栗丽那儿了,威尚一和威刘氏都没有怀疑。
威刘氏吃了一口饭,还是忍不住说,这丫头也不留栗丽吃个晚饭就这么跑了。
威尚一骨碌碌吞下一杯酒,讳莫如深地哼了一声。
(十)
夏日的雷阵雨来势凶猛。那个午后,天气闷热得令人昏昏欲睡。桂姑靠在床头小憩,不经意中,天色昏暗下来。桂姑起身转头向窗外望去,黑压压的乌云像一锅翻滚的沸水,遮天闭日。
不好了,要下大雨了,威悦去威成家还没回来哩。桂姑一时情急,匆忙关好窗户,顾不得自己的仪表不整,三步并作两步跨出房间,奔向大门口,但看到哑姨正在拴紧大门,她又一溜烟地跑到玉琢堂里,伸长脖子向窗外望去,好像从这儿一眼就能看到威悦似的。
一道道金幌幌的闪电令她眩目,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接着豆粒大的雨点哗啦啦地直砸下来,在干燥的地面溅起尘烟之后,一会儿就汇成了无数的急流。
桂姑又下意识地跑出玉琢堂,像一只惊恐万状的兔子窜到大门的后面。她一颗心提在嗓子眼里,静静地听门外的动静,只要风雨中有敲门声或者那熟悉的叫喊声,她就会应声,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门栓,将门打开。转而她突然想到,威悦不会傻到连找个地方躲雨都不晓得吧,或者他还在威成家没出门哩。她为自己的惊慌失措而感到可笑了,这么想着,她就不急了,转身再回到玉琢堂。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雨渐渐地小了,天也明亮起来了。桂姑起身出了玉琢堂,看到哑姨从大门那儿往里走,想必大门已被哑姨打开了。
威悦回来的时候,撑着一把油纸伞,后面跟着两个戴斗笠的学生,一个是栗大水,另一个是李山娃,他们是在路上相遇结伴而行的。
看到威悦深挽衣袖高卷裤脚,打着赤脚,拎着布鞋,一幅栉风沐雨砥砺前行归来的派头,桂姑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现在,她只想问明威成这两天没来上学的原因,见威悦一脸的疲惫不堪,她没好开口,但威悦明白她的心思,主动跟她说了。
听威成的母亲威周氏说,每天早上威成就背着书包出门了,他昨天中午回家吃午饭了,可今天中午没回去。这两天威成没来上学,她并不知情。威悦说,威成晚上回来了你们要问明情况,要配合我们管教他做个诚实的玉琢堂学生,一来做到正常上学,二来不要做坏事。
恶劣天气没影响学生们正常上学,玉琢堂的课也没因威成没来而中止。
可是直到晚上,威成还没有回家。威成的母亲威周氏急着要告诉威悦。
宁静的夜晚,能听得见风吹草动的声音。突然几声狗吠,接着一阵阵急切的敲门声,惊动了威家全家。桂姑和威悦走出房间,见威尚一和威刘氏也从房间里出来。哑姨向大门跑去。接着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看到神色慌张的威周氏匆匆走过来,威悦一下子就明白了八九分。
威成没回家哩。威周氏的声音颤抖着。
那还不想法子去找找。威悦说。
可是夜色苍茫的,到哪儿去找呢?威周氏一筹莫展。
威尚一听明了情况,走过来对威周氏说,老弟妹呀,想想看,威成可能去哪些地方。
威周氏茫然地说,威成这孩子从小淘气,喜欢东跑西跑的到处玩耍,但从来都晚上回家的,也没自个儿离开过渡村一步,就是去亲戚家也是我们带着。
这样的话,我们还是在周边找找看。威悦准备跟威周氏出门去找,桂姑说,我也去。
刚出威家大门,桂姑下意识地跑到桂花树下,借着淡淡的月光向上瞅瞅,她想起了威悦曾经说的,威成在这棵桂花树上躲藏过,让他的父母一帮人找得头发昏了他才下来。
众人挨家挨户地走着找,一路听得威周氏凄厉苍凉的叫喊声:
威成——!
威成儿呀——!
威成哎,你在哪里呢?听到了快回家。
……
叫喊声惊动了渡冲内外狗的王国,先是附近的一只,再是不知那儿的两只、三只……狗们如临大敌似的狂吠起来,这边起那边和。众人脚步声经过之处,临近的狗,或者追人的狗,拚命似的叫得更惨烈。渡村夜晚的空气里只有紧张和不安。
经过之处,也有人出门来瞧瞧,有的还关切地问情况,多数是玉琢堂的学生或家长。
路过李二叔家时,吱呀一声,李二叔开门出来了。李二叔劈头盖脸地说,孩子淘气大人遭罪呀,唉,这小子老是一个人跑到渡冈上去玩,该不是在渡冈上玩遇到什么人了吧,这年头,什么坏人都有。李二叔一句直来直去的话,说得威成母亲忧心如焚,禁不住抽泣起来。
李二叔话是这么说了,可他还是主动加入到找人的队伍中来了。
渡冲找遍了,就将范围扩大到临近的几个村庄,甚至渡河边上、渡冲的田坂里、渡冈上都提着马灯去找了,一无所获。还安排人连夜到凡是威成可能去的亲戚朋友家找,但威成父亲说,再远了的亲戚朋友家,威成去的可能性都不大。
天快亮了,桂姑、威悦才拖着十分疲惫的身子回家。
早晨起床,威悦头晕目眩,四肢乏力,各处关节酥麻酸痛,咳嗽也一次等不及一次似的比以往严重了,他想坐起来,可身子像压了个石磨子往下坠。桂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发烧了。
桂姑叫威悦躺着别动,自己起身下床,从盥洗间端来一盆凉水,将毛巾沾湿,给威悦擦洗脸颊、脖子以及胸部和胳膊上的汗水,然后将毛巾搓洗干净,拧干水份,对叠整齐,捂到威悦的额头上给他降温。
接着,桂姑将盆中的水在天井里倒掉,将脸盆放回盥洗间了,这才走到威尚一和威刘氏的房门口,隔着虚掩的房门冲里面喊,爹,娘,威悦病了。
哦,你去服侍他一下,我们马上就来。威刘氏在里面回应。
不大一会儿,威尚一和威刘氏来了。威刘氏伸手摸摸威悦的头:哟,发高烧啦!她转身对威尚一说,老头子,快请郎中来看看吧。
平躺在床上的威悦,迷迷糊糊的,但意识还清醒,他咳嗽几声,说,没事的,歇会儿就好。
威尚一对刚走进门的哑姨说,去,把五犊子叫来。
片刻功夫,哑姨叫来了五犊子。威尚一吩咐,五犊子呀,威悦病倒了,发高烧,咳嗽得很,你赶快去岱冲,把舅老爷桂扬帆找来,给他看看。
五犊子应声去了。
听见威悦轻轻地说,我要喝水。桂姑去从正堂里端来一碗白开水,放到床头柜上,然后她坐到床沿边,待了一会儿,伸手摸碗,觉得水凉得差不多了,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给威悦喝。
威刘氏背朝化妆台而坐,静静地看着桂姑的举动,她对站在她身边的哑姨说,早饭你就煮一锅绿豆稀饭,再煮几个咸鸭蛋吧。哑姨去张罗早饭了。
今天玉琢堂不上课了,学生上午自习下午放假。站在门边的威尚一像下一道命令似的说道,接着他转身离开了。
早饭后,桂扬帆来了。他给威悦看了病,说,退烧药我已经带来了。他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取出一包药,递给桂姑说,拿去煎汤吧,可以煎三次,一次煎一碗汤给姑爷喝,先把烧退了。
说来神奇,威悦一碗药汤下肚,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烧就真的退了。威刘氏高兴得流眼泪,说,威悦这孩子真的多亏了舅老爷,我们怎么谢才好。
桂扬帆说,亲家母一家人怎么说两样的话来!
威尚一看得出,桂扬帆对威悦的病心里是有底的,他试探地问道,舅老爷,威悦的病能好么?
是吧。桂扬帆说。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还得请五犊子跟我一道到我家去一趟,再拿点药回来,这剂药一包煎三次,早、中、晚各煎一碗,给姑爷喝下,如果见效不大,恐怕要去城里医院看看才好。
吃过午饭,送走桂扬帆,桂姑端过来一碗药汤让威悦喝下,她觉得事情做都清了,就躺到威悦身边休息了。多云的天气室内光线柔和,轻轻的微风在耳边唱着催眠曲,让桂姑全身放松下来。
桂姑恍恍惚惚中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这时威悦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房间了。听得大门那边传来激烈的狗叫和一声长长的马嘶,有人在大声地说话。
桂姑起身到梳妆台前简单的梳理一下头发,走出房间,瞥见几个人站在玉琢堂前,看得出是威尚一、威刘氏、威悦和刘大毛他们。她还看到大门外两边各有一个扛着长枪的士兵在站岗。
她朝玉琢堂走来。威悦正好面朝她这个方向,她看清了他苍白的脸庞。桂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威成,他站在刘大毛身边正欠着身子说话。再靠外面,站着以前来过的那个勤务兵。哑姨靠在玉琢堂的门框上探头探脑地向这边张望。
桂姑绕过天井,听得清说话了。
刘大毛的高射炮响起来:威老大啊,别再磨叽了,快叫你家姑娘出来吧,本座要好好的跟她谈谈。嘿嘿。
她真的不在家。威尚一说。
刘大毛问道,威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营座,那天我确实看到威欣了,她来玉琢堂教我们唱歌了,这……
见桂姑在紧锁双眉怒不可遏地看着他,威成将后面的话缩回去了。桂姑注意到威成的着装同勤务兵一样,只是他腰间没有歪把子枪。
威悦怒斥道,威成,你还是人吗?!
威成先是一愣,接着拉下脸对威悦说,威悦哥你骂人啊,我说的不是事实么?
不要喊我哥哥。威悦愤愤然地说。一口气噎在咽喉,他禁不住猛咳了几声。
放下圣贤之书不读,跑去干伤天害理之事,你威成不怕雷打电劈么?威尚一诅咒似的说道。
不念书害人,这是什么德性!威刘氏摇摇头说。
威成发起飙来了,尖声尖气地说,妈的格八子,老子不念书怎么了?老子想干啥就干啥?管得着吗?真是的。
刘大毛很不耐烦了:吵什么吵,本座今天不是来听你们吵架的!
听刘大毛这么一说,威成像开水锅倒进了冰块似的,突然降了温:嗬嗬,营座,他们瞎说哩。
这时,勤务兵已从玉琢堂出来,搬来讲台后面的那张椅子,放到刘大毛跟前。刘大毛坐下,翘起二郎腿,他神情不阴不阳的对威尚一说,威老大,本座这次来,是奉上司之命来找你家姑娘的,威欣,嘿嘿,听说她是共党分子,你得老老实实的把她交出来。
威尚一疑惑的眼光投向刘大毛:什么?
与此同时,威刘氏也惊诧地问道,你说我女儿是共产党?
刘大毛冷冷地一笑:嘿嘿,你们该不会说……不知道威欣是共党分子吧?!
她是共产党啊?威尚一陷入沉思,说话像是自言自语。
此刻,桂姑心中的结突然解开了。她以前觉得这只小云雀不简单,与众不同,但是模糊的,是困惑的,现在已经明朗起来。她看看威悦,威悦站在那儿只管他的咳嗽。
我说威老大,你别再装糊涂了。刘大毛表示不满。
刘营长,你怎么知道我女儿是共产党呢?威尚一态度温和地问。
刘大毛吐一口沫,抿抿嘴,说,你还问我哩,她在女校参加了中共地下党,你不知道吧?有人到保安团揭发了她,你不知道吧?保安团的名单里有她。嘿嘿。
威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提醒刘大毛说,营座,要不我们进屋去搜?
可是刘大毛没买他的帐:你懂什么?这么兴师动众的,这时候了才去搜,你以为人家威欣小姐傻?恐怕早就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哦哦,是是。威成鸡啄米似的点头。
刘大毛又说,嘿嘿,相信威老大这一回,量他也没这个胆,窝藏共党分子是要杀头的。
威刘氏不由得替威欣担忧了:什么胆的罐的我不管,我就这么个丫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说着就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刘大毛抖动着二郎腿,一幅洋洋自得的样子,说,要是威欣小姐被抓了,她答应做我刘大毛的老婆,我去向团座说个情,或许还保她平安。嘿嘿。
威尚一用几近哽咽的语气对刘大毛说,哎呀营长大人,求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放过我们!
刘大毛站起来,整了整衣襟,说,威老大,念你我多年的老交情,今天就不为难你了,不过,你女儿的事本座是管定了,她要是识相,什么都好说,要是……哼!他将手臂一挥:我们走!
刘大毛他们走了。
威悦的虚弱身子冲破支撑的极限,倏地瘫软下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这吓坏了威家全家,大家手忙脚乱地将他扶持起来。威悦喘息着,咽喉里发出丝丝的声音,突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也不知桂姑从哪儿来了力气,她一口气将威悦背回房间。
(十一)
喝了几天药,威悦的病情看起来好转了,蜡黄的脸有了气色,咳嗽也不那么急促了,但羸弱的身子还是有气无力。
威悦呀,听娘的话,吃得下就吃,营养要跟得上。威刘氏心疼儿子,她又这么劝说了,可威悦还是摇摇头:没胃口。
每天哑姨变着花样给威悦做吃的,或鸡或鸭或鱼或肉,或蒸或煮或炖或炒,桂姑端给威悦吃。可桂姑什么时候端过来了,威悦就什么时候随便应付几口,沾个腥点个卯打发回去。威悦说他吃什么都想吐。去掉荤腥添点咸菜,每餐威悦米饭能吃下大半碗,或者稀粥能喝下一大碗,他总算还吃点素食东西。
桂扬帆再来威家看到威悦这个样子了,说,送县城医院吧,一天也不能拖了。
从渡冲走水路去往县城,一路顺水,方便快捷,通常是早晨坐船启程傍晚就能到达县城的码头。
大清早,朝霞漫天。一只乌篷船锚在岸边。威成的哥哥威名,一个黑脸皮、厚嘴唇的粗壮青年,从船头放下踏板,用他久经风浪砥砺的粗犷嗓子喊道,威悦哥,上船吧。桂姑搀扶着威悦上了船,后面紧跟身背行李包袱的威尚一。威尚炳站在船后梢手扶船舵定定地看着这边。乌篷船在他们的脚底微微晃悠。
正对着船头的岸上,挤压压的站着威刘氏、哑姨、五犊子,和玉琢堂的学生们,还有李二叔和另外两个学生家长。学生中少了威成。说他们站在岸上,实际是簇拥在田畈间通向码头的土石便道上。码头早就淹没在水下了。
俗话说,大河涨水小河满。入夏后,雨水多,到早稻快成熟的时节,长江水位窜上来了,渡河水也就跟着暴涨,十天半月就吞没了渡冲里大半的稻田,河面也比往常膨胀了一倍还多。往年这个时候,在渡河之滨,一丛丛一簇簇的交杂着纤细的芦苇和宽大的芙蓉,高高低低姿态万千,摇曳曼舞,婀娜多姿;间或有野鸭穿梭其间,悠闲自得;水鸟们一波飞来一波飞去的,来往忙碌;待荷花竞相开放了,一派姹紫嫣红的盛夏景象。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沉寂在这浑浊的河水下面了,眼前只是苍苍茫茫的一片。
威名收取踏板开始启锚。站在船上的人和站在岸上的人开始道别。邻家的那只花狗三蹦两跳地跑到威刘氏跟前,眼巴巴地看着船上,左右摇摆着卷起的尾巴,似乎也恋恋不舍。
岸上的威刘氏说,老头子呀,到医院了要铁心把儿子医好,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要省。
船上的威尚一回应,晓得,你们在家里也不能省。
威尚一转而又吩咐五犊子:五犊子呀,家里靠你多操心了。
五犊子应声道,老爷,家里的事请放心吧。
威老大,先生的病得好好地治,让他早点好早点回来,孩子们在等着他哩。李二叔说。
二叔放心好了。威尚一回应道。
威名将竹篙子往岸上一抵撑,船动了。威悦向岸上挥挥手致意,岸上的家长和学生们也向他挥手道别。
桂姑将威悦搀扶到舱里坐下,威尚一跟着进来了。威尚炳在把着舵,冲着舱里说,大哥你们坐稳了,河水急,船晃得很。
船舱里的人坐定了,少不得要说感激威尚炳父子的话。桂姑说,给叔叔添麻烦了,没有你们父子俩,我们还不知道从哪儿去找船,找到船还不知道船老板愿意不愿意,外人也不会像你们这么贴心。威尚一附和道,是的,真的辛苦你们父子俩了。
威尚炳一边撑着舵一边说,大哥你们真的不要这么说,都是自家弟兄,你们家的事也就是我们家的事。我们都实在不好意思了,威成这孩子不争气,不走正道,倒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了,说句掏心窝的话,是我们欠你们的了。
威悦说,叔叔见外了,威成的事我也有责任,我没有管教好。
侄儿你别这么想了,听他娘说,他让你操了不少心,感谢你还来不及哩。威尚炳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自责地说,我一直在这风里浪里跌爬翻滚,没把孩子的事搁在心上,是我害了他,有愧呀。
威尚炳稍作停顿,又说,大哥,这次送你们去县城,如果你们再提给钱的事,我们和名儿就不再搭理你们了,就是下次你们请我来,我们不会来的。
威尚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船舱里的人不好再说什么,沉默了半晌。
乌篷船出了渡冲之后,拉起了帆,乘风破浪地顺水前行。威尚炳对舱里的人说,到县城要到日落的时候,舱板擦洗干净了,你们可以躺下歇着的。
威名走进舱内,将竹席在舱板上铺开,放上一块粗布被单,说,可以了。
从码头坐人力车赶到县城医院,已是掌灯时分。接待他们三个的是一位姓高的老医生,头发花白,面容清瘦。高医生看了看威悦的气色,将掉到鼻尖的向眼镜提起,说,不是急诊,先在医院住下来吧,明天上午挂号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