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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民盛宴》书摘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7年05月14日22:46

奇妙的时间会令这些不大不小的眉眉角角渐失存在的意义。宏大的情绪包袱就像被豪雨掸去的发梢的灰尘。硬要记得它们,反倒会显得恶薄,不通世情。忘记它们,心怀又难以平复。我有时劝慰自己,不要总是那么神经质,人活着不可能强求事事顺心,有时却又被自己过剩的敏感与无能所激怒。

父亲亲手发明的这种非正式邀请,带有一点似真亦幻的骗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也是多年以来我凭借着对他绝望的评估所得到的生命经验。因而我最终决定让自己灰头土脸,周身笼罩着死亡的疑云,什么准备也没有,就冷陌生头[1]地出现。借着死亡的荫头,我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妇人互相打量,未来的一切都不得不从这里突然启航,驶向黑黢黢未明的海洋。

这是和我们命运攸关的男人所做的一个挺糟糕的决定所造成。带有鲜明的、隶属他血肉的人格标识。正如俗话所言“烧成灰也认得出”的做派,父亲唯诺利己的性情,就像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品牌产品,值得我一再收验,从未失手。我不知道那位妇人是否知道这些严酷的事,又如何看待她与我们的未来。总之,她将在漫长的岁月中面对我与父亲难以言喻的撕裂,也将制造自己与他的新的撕裂。她又会如何来看待我们这一家子滑稽的场面。总之不由分说的,她的到来,成为了袁家悲喜长寿剧的转折,向着乌烟瘴气的我们,吹了一息清澈的凉风。

我记得那一天里,父亲从头到尾都看来十分怯场。他躲在不远处小心翼翼斟酌,任由我和那位陌生妇人在屋内展开精神厮杀。伴随着一桌麻将的吵闹声,他远观着,自然可以适时进退,以不变应万变。上海话管这种掉链子的行为叫作“拆滥污”,而我们这样不得不面对并容忍的无奈则叫作“揩屁股”。我和那位妇人也没真想要帮他“揩屁股”,且这种略带暧昧的抢夺,我断然不是所谓“爱人”的对手。然而眼下的局面对我们双方来说,却是满屋子的不合时宜。我甚至连在未来继母喝的白水里加盐巴的恶作剧都无从展开,只能大器地端坐着,佯装我早就准备好了来日方长。我在沉默中邀请她。她也在幽谷中欢迎我。心照不宣。

然而那时,我爷爷还没有真正咽气。我们的聚集,就是要共同宣布他将至未至的撒手。凡事我们都需要等着他先咽气后才得以缓缓启程。在死亡的大喧哗中,子女间的小恩仇不得不先化为表面的和平来服从大局。我和眼前那位妇人,甚至还要一起面对家族人刻意放光的贼眼睛,一见面就不得不同仇敌忾起来。我们要越坦然,他们才能越失望。人人都想成为安慰别人的人,同时避免被别人安慰。在这个庞大而冷漠的家族中,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同行者。她显然也没有。

其实当时我挺想告诉她,若人生还有别的选择,何苦要跟我爸爸。关于这次突如其来的再婚,她是真的想好了吗?也许她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呢。

真惨。我心想。我实在替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