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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欣玥:袁佳乔生命中的八次家宴 ——张怡微长篇小说《细民盛宴》读札

来源:《同代人》 | 刘欣玥  2017年05月14日22:25

“‘去吃饭’这件事情,已经有了越来越多深层的意义,超过了饭菜本身。生死与年节,也成为了我人生中重要的断代,阻隔了一重又一重伤痛,像好了又坏,坏了又好的血痂。以至于回望起来,我甚至只记得那些或寡淡,或哀愁的饭局,而忘记了平凡日子里的伤逝是如何一分一秒地流淌过生命,形成不可逆转的家庭形态。”——张怡微《细民盛宴》

几分钟功夫,杯盏碗筷统统就位,还有父亲亲手打造的八只冷菜。四喜烤麸、糟黄泥螺、水果色拉、盐烤鸽子蛋、上海熏鱼、盐卤拼盘、碧绿青翠马兰头、红枣糯米心。最后在大伯的宣布下,饭菜开动了。一句“饭菜开动了”的力度,不亚于宣布“时间开始了”。喜欢看张怡微郑重地列出每次盛宴的琳琅菜品,好似大幕拉开,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一一亮相。也喜欢看她每一次笃悠悠地以菜肴为话头,一语揭穿主人公袁佳乔心里的爱与怕,譬如“后来我吃尽了一桌的凉菜,咸鸡、咸鸭、咸毛豆、咸鳗鲞、咸墨鱼大烤。没有一样比得过父亲亲手打造。也没有人会为我多藏一块鸡一片鸭。”与前述引文相比,同样的凉菜,尽数冠以枯索的“咸”字,食之无味,是袁佳乔在父亲再婚筵席上的心灰与心酸。饮食男女,嬉笑怒骂,自明代以降,世情小说中最俗的“俗根”,正伏藏于市井细民的日常大欲中。而摹穷人情悲欢,从一桌家宴里见炎凉,见世态,是《细民盛宴》自觉内在于世情传统的用心与用情。“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机”(鲁迅语,《中国小说史略》),于筋骨分寸,肌理细腻之外还有超越神采,于炎凉世态之外还有宽谅,有内在成长,深受冯梦龙启发的张怡微亦做到了。

在《细民盛宴》中,张怡微总共写了单亲少女袁佳乔参与的大大小小八次“家宴”。不管是家常饭局,还是正式筵席,袁佳乔坚持将每次家庭聚餐都称为“盛宴”,增添了庄重的仪式感,也流露出一次次如临大敌的心理负重。从爷爷临终前父亲家族荒唐的“死亡盛宴”,17岁的袁佳乔第 一次见到日后的“梅娘”(上海话里的“继母”),到父亲与“梅娘”的婚礼;从与“梅娘”家人“莫名其妙的团圆”,到第 一次带未婚夫小茂回母亲和继父家的便饭,到原生家庭别别扭扭重逢于“我”的新婚家宴。随着父母离异,家庭形态不可逆转地发生变化,每次的食肆档次、菜品规格皆不同,参与“盛宴”的人员也在悄然更替。袁佳乔却始终保持着与这些“集体主义”场面格格不入的骄矜。家人的种种可笑,被她鄙夷为“细民”的精怪愚蠢,耻与为伍;而上海偏偏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市井细民。

含蓄压抑的中国人,常常需要借助一桌饭局才能心安理得地坐在一起,借着敬酒劝菜交流情感,也借着杯盘碰撞,传递一点点亲密。饭局本是“和稀泥”,把矛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求团圆的事,大多经不起细究。但张怡微偏偏创造了一个敏感,刻薄又厌世的袁佳乔,安排其冷眼旁观的一席之地,沉默着,对饭局进行在场的审判。家宴遂变成道场,台上明枪暗箭,察言观色;台下时移世易,人心似海。真的和假的亲密,可见与不可见的风波,都巨细靡遗地收入袁佳乔的眼底。张怡微的笔力,彰示出从《红楼梦》到张爱玲、王安忆,近至金宇澄一脉对人情世相的迷恋与驾驭。或更具体地说,在承继某种海派世情写作传统的层面上,张怡微充分展现了一种有分寸感,裁夺感的写作,加之对沪上方言有节制的经营,更添一段风情。其笔下的生活越是平淡琐屑,所有的波澜就越是向内翻涌,正如一次又一次的“大团圆”,从来都比表面的太平世相芜杂百倍。

作者的叙事功力与文字经营,不妨以小说开篇的第 一次家宴为例。爷爷尚有最后一口气未断,袁家大小在病床前支起了送终的饭桌,五岁的小侄子却“猛然发嗲要吃濑尿虾”。人物传神的身段情态,小市民的讥诮,加上“我母亲”告诫的闪回,使得时间,生死,亲疏,在短短两百字里被裁成一幕精彩的荒诞剧:可小天王不依不饶,往大表嫂脸上就是两只耳光。这个令人咋舌的大动作,我们都假装没看到。但因为他的手太小,表嫂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是将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念叨着哄他,充满了柔情蜜意的温存。当母亲真是不容易。

“‘宁跟讨饭的妈,不跟当官的爸。’我母亲曾经对我说。

“‘小祖宗要死咧你,真是和我们家猫猫一样,我打它是假打,它打我倒是真的,嘿嘿嘿小物什。’大表嫂圆场说。

“‘是呀,我们小区里的猫猫狗狗都哈凶!畜生难养啊!’我二姑不紧不慢地答。

“突然间,那小天王仿佛顿悟了什么似的,从母亲腿上一跃而下。

“他从圆台面的地洞里钻到我爷爷床边,指着他的鼻子问:‘太爷爷,你到底什么时候死啊?我要吃濑尿虾啦。’”

原生家庭破碎以后,漫长的亲情格局重组,与袁佳乔被父母忽视的青春期重叠在了一起。然而饭还是要吃,日子还是要过。早已失去了原初滋味、却又躲避不掉的“团圆饭”,变成了袁佳乔硬着头皮也要上的难关。旧家瓦解,新家接替,间杂着大家族与小家庭的因为拆迁、分家引发的利害纠缠。“盛宴”是这一沧海桑田的见证者,更是直接参与者。于是眼看着新人起朱楼,宴宾客,旧人楼塌了,旧境丢难掉。

在小说中,袁佳乔渴望又恐惧着能逃离红白喜事的家族负累,与父亲单独吃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这一微小却难以实现的愿望成为贯穿小说始终的悬念。父女隔阂,是实实在在的情节,却经由张怡微之手,剥露出亲缘关系与亲密关系的悖谬:袁佳乔的悲哀,在于举目席间皆是“家人”,却无一人可与之建立真正的亲密关系。故而小说不厌其烦地铺陈八顿之多的“团圆饭”,或来自更深的情感动机:即取得“表面的和平”之后,不善直白表露感情的两代人,究竟要如何在沉默的,积少成多的岁月中获得真正的和解?

这一和解,显然来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艰难努力,正如小说中所写的:“小茂怎会懂得这些家常菜背后的滋味。又怎会懂得我们这个再生家庭曾经走过的万水千山。”

对于“团圆饭”与家庭关系重组的光影与文字再现,令人想起李安90年代的“家庭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以及同样表现再生家庭问题的鲁敏的《六人晚餐》。在这些作品中,饭菜的隆重或朴素,个中亲疏隐喻实已丰富,掌勺者所象征的父权与话语交替,席间的声音与沉默皆大可玩味。《细民盛宴》的突破,在于借“家宴”起事,对“家”的概念进行重新审视。张怡微曾在创作谈中提及,自己的初衷“是想写一部以次要人物为主的家庭小说,即不以‘祖父、父亲、我’为主干的故事,相反聚焦家族中的一些‘毛刺’人物”,类似于继父、继母、继子、继女,那些家族墓碑上不会有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张怡微:《“有情”与“无情”之间——与<细民盛宴>有关的两点想法》)对“毛刺”的择选,是张怡微作为年轻的“80后”写作者,有意跳出前辈家族小说窠臼的眼光。在小说里,继父继母,继子继女,这些本无交集的人生,因为新的称谓围桌坐定,有如加冕仪式。而一场接一场的“团圆饭”,都在重新划定“家”的边界,也让“家人”身份变得更加暧昧和多元。

令人意外地,张怡微轻轻击碎了了原生/再生家庭陈旧的亲疏框架。她塑造了宽厚的继父,良善的继母,相比于无能的父亲和任性固执的母亲,继父继母更多地象征了人间世事之中,无关乎血缘的亲暖与善意。以至于袁佳乔虽然沉溺在家庭破碎的自怜情绪中难以自拔,却始终对闯入青春的继父继母心怀感激;某种程度上,这种“善意—感激”的互动,甚至比对亲生父母更多。看到恩爱十年如初的母亲和继父的时候,袁佳乔也感到“其实离婚也没有那么可怕,婚外恋也不像电视里那么讨人厌。反倒是结婚太哀凉了,简直像丧礼一样。”(第295页)“在漫长的严酷的岁月里,有时我们和继父继母的照面,未必是最差的一种相遇。”(第280页)

袁佳乔一步步深陷草率失败的婚姻,是小说的高潮,也是迎来尾声和解的大转折。要等到亲身体会过创

建并拆毁一个家庭的委屈和不易,袁佳乔才真正“痛”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明白了对过往的误解之深,也就渐渐明白了“细民”卑琐表象下的韧性。其历劫后的大成长,又何尝不是源自同一段细民的隐忍刚柔?两代人之间,到头来同途亦同归。“那是我第 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也会在一顿团圆饭上一厢情愿。我觉得自己的老了,我终于和我的父亲、母亲、继父、继母一样只希望表面的和平,而不追究什么真相了。我终于成为了一个我童年时那么嫌鄙、轻蔑的市井细民,说着弥天大谎来取悦、安慰自己。”(第296页)其实不善表达情感的父亲母亲,继父继母都没有变,或许袁佳乔对“细民”的质疑也没有变,变的是“了解”,难得的,亦是了解。“胎死腹中的婴儿”和“未完成的母亲”作为一组残酷而不乏自我解构意味的象征,帮助袁佳乔与自怜自艾的“漫长的青春期”割席,超越,并最终以“新生”之身重返自己的两个家庭。

是另类的青春残酷物语,另类的家庭写作,成长小说,又或是另类的海派世情书。总之,少了些怨怼,多了些自嘲;少了些腌臜苟且,多了些良善体谅。

张怡微近年来的写作,往往不是要“提出什么问题”,或“想象什么其他的可能性”。更多的时候,她是在探索一种对于日常生活的“有同情的理解”,而这并非易事。“事非经过不知难”是其新作《樱桃青衣》中的一句话,或可概括这种拙朴的同情与理解,慈悲与关怀,非自己设身处地,亲历过一遭不可抵达。就像对于吃了八次家宴的袁佳乔而言,最后终于能够为父亲亲手做一桌简单的、只属于两个人的饭。但究竟上海已在二十年间看尽薄凉嬗变,人何以堪。姗姗来迟的父女温情中,也染上了岁月本相的残忍:

“我会做的菜都太简单,连我自己都难以打发。糖醋排骨、酒香豆苗、菠菜肉片、西红柿牛肉汤。

“但父亲速速吃完,而后突然说:‘我现在糖尿病了,其实不好吃糖。’

“我吓了一跳问:‘那怎么办啊?’

“他不以为意,‘没关系的,你的饭我还是要吃一吃,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大不了去医院。’

事非经过不知难。这大约是《细民盛宴》里的隐痛,慈悲与大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