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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迪思:袁佳乔生命中的八次家宴

来源:文汇报 | 章迪思  2017年05月14日22:00

喜欢看张怡微郑重列出每次盛宴的琳琅菜品,好似大幕拉开,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一一亮相。也喜欢看她每一次笃悠悠以菜肴为话头,一语揭穿主人公袁佳乔心里的爱与怕,譬如“后来我吃尽了一桌的凉菜,咸鸡、咸鸭、咸毛豆、咸鳗鲞、咸墨鱼大烤。没有一样比得过父亲亲手打造。也没有人会为我多藏一块鸡一片鸭”。与前述引文相比,同样的凉菜,尽数冠以枯索的“咸”字,却食之无味,是袁佳乔在父亲再婚筵席上的心灰与心酸。饮食男女,嬉笑怒骂,自明代以降,世情小说之根,正伏藏于市井细民的日常大欲中。

在《细民盛宴》中,张怡微总共写了单亲少女袁佳乔参与的大大小小八次“家宴”。不管是家常饭局,还是正式筵席,袁佳乔坚持将每次家庭聚餐都称为“盛宴”,增添了庄重的仪式感,也流露出一次次如临大敌的心理负重。从爷爷临终前父亲家族荒唐的“死亡盛宴”,十七岁的袁佳乔第一次见到日后的“梅娘”(上海话里的“继母”),到父亲与“梅娘”的婚礼;从与“梅娘”家人“莫名其妙的团圆”,到第一次带未婚夫小茂回母亲和继父家的便饭,再到原生家庭别别扭扭重逢于“我”的新婚家宴。随着父母离异,家庭形态不可逆转地发生变化,每次的食肆档次、菜品规格皆不同,参与“盛宴”的人员也在悄然更替。袁佳乔却始终保持着与这些“集体主义”场面格格不入的骄矜。家人的种种可笑,被她鄙夷为“细民”的精怪愚蠢,耻与为伍;而上海偏偏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市井细民。

原生家庭破碎以后,漫长的亲情格局重组,与袁佳乔被父母忽视的青春期重叠在了一起。然而饭还是要吃,日子还是要过。早已失去了原初滋味、却又躲避不掉的“团圆饭”,变成了袁佳乔硬着头皮也要过的难关。旧家瓦解,新家接替,间杂着大家族与小家庭因为拆迁、分家引发的利害纠缠。“盛宴”是这一沧海桑田的见证者,更是直接参与者。

在小说中,袁佳乔渴望又恐惧着能逃离红白喜事的家族负累,与父亲单独吃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这一微小却难以实现的愿望成为贯穿小说始终的悬念。父女隔阂,是实实在在的情节,却经由张怡微之手,剥露出亲缘关系与亲密关系的悖谬:袁佳乔的悲哀,在于举目席间皆是“家人”,却无一人可与之建立真正的亲密关系。故而小说不厌其烦地铺陈八顿之多的“团圆饭”,或来自更深的情感动机:即取得“表面的和平”之后,不善直白表露感情的两代人,究竟要如何获得真正的和解?

这一和解,显然来自不足为外人道的艰难努力,正如小说中所写的:“小茂怎会懂得这些家常菜背后的滋味。又怎会懂得我们这个再生家庭曾经走过的万水千山。”

袁佳乔一步步深陷草率失败的婚姻,是小说的高潮,也是迎来尾声和解的大转折。要等到亲身体会过创建并拆毁一个家庭的委屈和不易,袁佳乔才真正懂得对过往的误解之深,也就渐渐明白了“细民”卑琐表象下的韧性。两代人之间,到头来同途亦同归。其实不善表达情感的父亲母亲、继父继母都没有变,或许袁佳乔对“细民”的质疑也没有变,只是增加了“了解”。“胎死腹中的婴儿”和“未完成的母亲”作为一组残酷而不乏自我解构意味的象征,帮助袁佳乔与自怜自艾的“漫长的青春期”割席、超越,并最终以“新生”之身重返两个家庭。

张怡微近年来的写作,往往是在探索一种对于日常生活“有同情的理解”,而这并非易事。“事非经过不知难”是其新作《樱桃青衣》中的一句话,或可概括这种同情与隐痛、慈悲与关怀,非亲历过一遭不可抵达。就像对于吃了八次家宴的袁佳乔而言,最后终于能够为父亲亲手做一桌简单的、只属于两个人的饭。但究竟上海已在二十年间看尽薄凉嬗变,人何以堪。姗姗来迟的父女温情中,也染上了岁月本相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