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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含混的世情,阴翳的常态 ——评张怡微《细民盛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时令  2017年05月14日21:45

“人间情感,但凡想求全就是自毁。然而爱本身就是求全,它力图占有,也力图永恒,故而自毁毫无意外,因为我们无法把握的事情太多”。

称这本书为一本“世情小说”,大约是张怡微写出了生活和人生的沾灰带褶的不完满状态。少女袁佳乔父母离婚后又各自重组家庭,自己经历恋爱和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她用这期间应对的数场家宴串起了全书。张怡微将一件件小事敷衍展开,变成大的卷轴画。人情世故,远近辗转,斤两算计,皮毛琐屑尽在这些场合中展现无疑,同时也不乏间隙的柔情。

作者在《后记》里提到,自己出生于工人新村,总共住过三个工人新村。其间工人新村的没落,工人阶级生活的起伏变化,对她的撕扯也最入心扉。她有表达上海工人阶层日常生活的诉求。这是大的背景和基调,而她选择切入的点是常见的婚恋题材。

“在全面手工的时代,‘机械’是一个美妙的词,大人带着面粉去找店家用机器轧面,是过节的仪式”,可是如今又是另一番光景,‘机械’突然不值钱了,手工才饱含着美妙的寓意和安全的承诺。“人与机器的接触,也从激烈的对峙,渐渐走向妥协。人与人好像也一样。”这一句话,将时代的变迁和她所亲历的人际人情无缝地衔接在了一起。妥协好像是必须的。

“我自己受冯梦龙启发很大。一来是《三言》中充满了混乱的‘意见’,另一方面这些‘意见’又连皮带筋沾染着人间之‘情’,有悲欢离合,有发迹变泰。这些‘情’背后都是价值,这便是写作者‘刻露而尽相’‘幽伏而含讥’。价值与价值自然是冲突的,所以有变幻,有计量,有先后”。(张怡微 "有情"与"无情"之间——与《细民盛宴》有关的两点想法)

也正是内容上的含混,小说出现了一位“拧巴的旁观者”,袁佳乔是主人公,也是叙述者,整个小说总体上在回忆或者称回顾中推进。甚至对于自己的恋爱婚姻以及最后婚姻失败的经历,袁佳乔也是以一个旁观者回忆的姿态,因此获得了一种看似较为看透世事后沉静的态度,但是内心的冲突和撕扯丝毫未减。

小说首句“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继母,是在二伯家位于祁连山路的房子里,那一年我十七岁。”这个十七岁在她看来,是一个已经快度过了有危险被恶继母下毒的年纪,因此内心踏实得很。又因为父亲对于和继母恋爱之事的遮掩,袁佳乔回想起来,那时做点叛逆举动的契机也被扼杀了。

袁佳乔是个好学生,不会染头发、纹身,有着工人的后代们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她走着惯常的路子,读书,找个好工作,生活不越矩,有同样生活不逾矩的男朋友。袁佳乔的确并没有多少青春期叛逆的举动,全书当中沉默有之,心照不宣有之,却极少有正面冲突的场面描写,这一切冲突都转到内心进行,袁佳乔的尖锐、敏感、脆弱甚而还有些刻薄,她不断进行自我斗争以及反思,都是小说中较为精彩的地方。

第一场盛宴,开始在爷爷快要死亡的家族聚会上。张怡微在小说的开头,细心铺排了这场家宴。怎么写人物出场也是非常考验作家功力的时刻。茅盾的《子夜》通过给吴老太爷办丧事,让主要人物全部出场,各种矛盾也依次铺开,堪称一个经典的开头。

这部小说的开头似乎有点类似,又有点不同。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因为老人没有真正去世,是“快要死”,所以出于表面的“尊重”,所有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也都全转在了背下进行,厮杀和抢夺幽伏着。父亲唯诺鬼祟,继母尽力顾大体。奶奶表面上记恨“我”母亲生不出孩子,实际就是不喜欢“我”父亲;断食的爷爷躺在床上,大姑心不在焉地往他嘴里送水,漏到胸前也没人擦,恨不得早了结了这些乌烟瘴气;二伯默认大姑以照料父亲的名义(其实就想重回上海)住在他家,却再没好脸色;爷爷心心念念着要见自己那个卷钱跑路的三儿子;大伯摆出雍容淡定之姿,做出长者看透人生世事的样子,但是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不久这股暗流打来一个浪头,就是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每个人各怀鬼胎,推杯换盏间,“一下午的团聚迎来了表面的高潮”。这一切存在于少女袁佳乔的视视线里,微末之处都收之眼底。“我”不时看梅娘的表现,有点幸灾乐祸。“我”又睁大眼睛在大伯的眼中看不出一丝悲凉。袁佳乔在蔑视和满怀恶意间保持着沉默得体的姿态,但是好像她自己也是同谋者,不断出之感情淡漠的话语,“可我们总得先吃点饭,才能继续等他去死”。

曾经有人将王安忆和张爱玲作比,王安忆说过自己的小说比张的“宽而且广”。作为对张怡微的写作有影响的作家,她也将外在生活和内在人心的宽广度纳入到离异重组的家庭中。

而这种宽广度就是张怡微小说里游走的间隙,比如在说上海话中,对“继母”叫“梅娘”:“‘梅娘’叫的多了,吴语里的客套就为生存榨开了一丝生活空间。像亭子间里挤一挤,总是能多睡一个人……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多轧一脚的,男人、女人,男人和女人之间,不是夹着一个拖油瓶,就是夹着一个‘梅娘’、‘梅爷’。”

这包含了对“残忍”的发现,和对这种“残忍”的化解。将生活中种种意外的“变”塞进固有的安稳的“常”的间隙里,“变”成为“常”后,再经历如此反复循环。小说里的袁佳乔清楚地知道,即使她眼中的继父是个很好的人,在最艰难的日子里还坚持着跟她和母亲打钱,而这在原生家庭眼中,很明显是一件刺眼的事;与此同时,母亲对于父亲的苛刻背叛,对于继父的体恤温情,也同样让人爱恨两难。也正是这种含混,让她在成长过程中,逐渐明了道德判断究竟是一件难事。

随着袁佳乔的成长,她自己亲身去经历婚恋,她眼中一切人情在变幻,许多事情也由当年她认定的异态向常态转化。人性的幽谷是潜藏着的如同弗洛伊德的“潜意识”一样的巨大冰山,谷琦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特别说提到阴翳存在于一切,那是一种岁月的沧桑,有肌理的润泽,“闪亮”却反而是让人害怕的东西。姑且可以认为张怡微在探讨的就是这种“阴翳”,它不那么能拿上台面,却是真实的存在,时间让它显示出竟也有美好的一面。年少时认为的绝对清晰的明亮,将爱和恨划得历历分明,也就是“全”反而变成了一种异态。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金瓶梅》为“世情书”,“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

情感在世间的维度下,可以呈现磐石和芦苇的形态。有人一辈子是磐石的坚硬,有人一辈子是芦苇的易折,有人的感情在一段时间内的确是磐石,可是有一段时间就是芦苇呢?小说在坚硬冰冷的外壳下还潜藏着那些许温情。奶奶对曾轧过姘头的爷爷临终之前的不舍;母亲和继父在拮据的喜事里给“我”留出最大的爱护——一间自己的房间;我在最恶毒的想法里,还记挂着精干的爷爷对自己幼年的关爱。

虽然故事紧紧围绕着"我"与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但归根结底写的是‘我’和父亲之情。袁佳乔的父亲是个海员,一年回来不了几次。小时候的成长,父亲是缺席的,所以后来沟通也很难有效。父亲的角色在小说中是永远稀里糊涂,愚钝唯诺,而后来袁佳乔的恋人小茂也几乎惊人的相似,混沌软弱,在快要结婚自己的父母出于利益权衡给袁佳乔提各种要求的时候,也只能对她说一句,“你听我爸爸的话,合算的。” 在袁佳乔的眼中,这两个人是幼稚的,缺乏成长的。可是最后她又明白谁也不会天生学会成长,对于父亲起初疏离和陌生,在疏离中产生抗拒,直至最后和解。

“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有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加缪的小说《局外人》中,默尔索在死亡直逼的苦难过后,开始透悟这个世界的本质。

而末尾的袁佳乔也悟出这么些年,她受到众多善待,并不曾经历难堪和侮辱,感受到幸福。“爱虽不及宠,但那也是爱。”挺长时间她耽溺家族恩怨,从来没有关切过这个世界如何运转,经济、社保、医疗、房子接踵而至,才发现个人纠结算不了什么。这不过是前人就已经写过的“人有悲欢离合”就像“月有阴晴圆缺”的事吧。

但是结尾,袁佳乔还是放弃了小茂,第一次婚姻的失败,或许可以理解为,即使袁佳乔知道了生活给我们的快乐太少了,苍凉的底色里,“谁也比谁好不到哪儿去“的真谛,却还是对心之所向的求全的爱保持了向往和追逐。求全即自毁,可能对于所有袁佳乔们以及我们每个人来说,彻底不求全,也是自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