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见贤思齐念老师——于是之

来源:文艺报 |   2017年05月12日06:54

濮存昕

2005年我们复排《茶馆》,剧组一块儿看老版录像,看完一幕宋丹丹禁不住赞了是之老师一句:“伟大的表演。”过后,我们又聊起感想,说为什么用伟大来赞赏呢,我们感到在《茶馆》一幕中各色人等的上场都携风带雨的,如八仙过海,各显精彩,戏,并不多在王掌柜身上,但是之老师,守着“配”的本分,穿针引线把戏给每个上场的角儿托得舒服,衬得妥帖。真可谓,配角儿配得好,主角儿的戏也是你的,这叫什么?叫“有着不露”。我想,不是说别的老艺术家不如是之老师,而是别的老艺术家所创造的角色、演技更具备特色,是出自强烈的个性气质,气质往往学不来,而是之老师的表演所呈现的“有而能无”、含蓄、藏珍的艺术追求,我们后辈是可学、可悟、可效仿的。

北京人艺用近20年的努力,继承发展,我们中青年演员复排了很多老戏,我有幸学演过蓝天野、郑榕、林连昆、刁光覃还有我父亲等诸位老前辈们曾饰演的角色,一直没机会学是之老师的戏。终于在前年岁末,在我60岁的时候学演了《洋麻将》。在排练中,我仿佛摸索着推开一扇扇的门,接近于是之老师的背影,是之老师的、也有角色魏勒的气味和温度感染着我。在排练场、在舞台,两个月的排练生活,我仿佛是在追赶是之老师,他一直帮扶着我的创作,他生命的艺术创作的灵性,滋养着我的成长。

今年(2014年,编者注)9月第二轮演出,我期待再一次走近是之老师,以是之老师、魏勒和我三合一的创作实践,告慰逝去3年多的是之老师,我这名60多岁的演员因学演了《洋麻将》还能有进步,真的感恩无限!

何冀平

那年夏天离开人艺,年底收到由北京寄来一个厚厚的信封,打开是一小幅水墨画,两株洒脱茂盛的垂柳,题头:“冀平同志,祝贺新年快乐全家健康,是之拜。”于是之很少主动为人作画,我曾很想求他一幅墨宝,始终不好意思开口,想不到他主动送给我,欣喜至极,珍而重之摆放在案头,已经26年。

第一次见于是之我还是在校学生,因为家在香港,写了一个讲香港的剧本,应邀去北京人艺谈构想。盛夏,走进首都剧场后面的办公楼,俄式建筑高房顶,宽敞静谧的走廊,暑气顿消,只是太紧张,手心都是汗。推开创作室的门,吓了一跳,人艺的几位巨头都在,刁光覃、夏淳、田冲、苏民,于是之站起来,笑容满面地把我让到沙发上,我尽量让自己安静下来,讲出我的故事。讲到家人分散两地,“文革”中音讯全断,但每年的八月十五中秋,北京家里都要蒸一个有各式果料的大大的团圆饼,按人口切成份,给香港亲人留的饼份,一直放到干裂得不成形,还留着。我看见于是之动情地在听。

毕业后,北京人艺向中央戏剧学院要了一个名额,把我要到人艺,我在剧本组当了作家,于是之是我的组长。剧本组里作家都是男的,只有我一个女性,也是最年轻的一个,他们都叫于是之“老于”“是之”,我可是一直叫“于老师”,于老师对我也格外呵护客气。他在后来写的文章中说:“我们都叫她小何儿……她是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毕业生,初来时衣着的朴素出乎我的意料,这两年稍稍地讲究些了,或许是觉出了北京人艺不都是老古板儿的缘故。她来剧院交出的剧本是《好运大厦》。”

作家不用上班,每周学习一次,其实是于是之陪我们聊天儿。有时候他们男的去于老师家喝酒,于老师和他老伴曼宜老师就住在剧院四楼,男哥们儿聚会不便带着我,但是去萃华楼一定有我。离剧院不远是北京名饭庄“萃华楼”,于老师时不时会在那儿请我们吃一顿,他出钱,因为他挣得多,其实多不了多少,我们心安理得地吃“大户”。那时候北京饭馆少,吃饭的人多,常常没有位子,得站在一边等,我们就推于老师往前站,希望有人能认出这位大演员,给点便利,可惜没有用。我们讪笑于老师:“你不行,要是剧院某某(当红女演员)来了,饭盆一伸,一勺子熘肉片儿,一勺子爆两样儿!”于是之扁扁嘴,无可奈何地笑笑,讲个笑话。说是刘心武去饭馆吃饭,别人介绍,这位就是写《班主任》的,大师傅似懂非懂,哦,哪个学校的班主任呀?

剧本组亲热温馨自在随意,在于是之当组长期间,几部经典剧本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产生出来。

我要写《天下第一楼》一个讲烤鸭子的剧本,这让于是之很担心,他说:“说实话,我听了颇感意外,甚至有些踌躇不安,这么年轻的女孩儿家,这个题材拿得下来吗?又能写出什么新鲜的意思来呢?但我还是同意了,并违心地说了几句这个题材有前途,很新鲜之类鼓励的话……”我很敏感,可一点儿也没觉出他说的是违心话,过了好多年才醒悟,为了不忍心打击我,他动用了演技,他可是大演员哟。

我生性不善交往,一个人在北京四九城体验生活,关上门闷头写,他不催也不追,每次见面总是满脸笑意,但看得出心里的潜台词:快写完了吧?完成第一幕我送给于老师看,他照例半躬着身,谦恭地双手接过剧本,脸上涌出打从心底的笑意。那会儿他已经当了人艺的第一副院长,每天多少事等着他,管评职称、涨工资、分房子的大事,也得管灭蚊子、抓老鼠的小事,常有不如意的人指着他的鼻子拍案大骂,他是最要面子的人,都得忍着,那个从容幽默的于是之再也没有了,脸上全是无奈和烦恼,只有来到剧本组,看见我们,才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像收到所有剧本一样,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接电话,不见人,认认真真看两遍,用铅笔写上眉批,用的都是谦恭商量的口吻,用铅笔的意思是可以抹去。从事这一行,我遇过不少审阅批改剧本的人,不但用墨水笔,还用红墨水笔,生怕不知道这是出自他的意见。剧本一字一句出于编剧的心底,说俗点儿,字字句句都是心血,干的就是“写到额头滴血”的差事,并无埋怨,但希望得到的是尊重,于是之给了我们尊重。请于是之做报告,讲怎么“抓创作”,他第一句就说:“剧本不是抓出来的,是剧作家写出来的。”

最后一次见他是2012年在协和医院。他躺在那里,早已不能讲话,好像没有知觉,我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正在写剧院60周年院庆的剧本,他突然脸色通红,大声咳起来,他心里是不是还惦着剧院,惦着我们的剧本?

《天下第一楼》首演后,于是之写了一篇文章《贺何冀平同志》,文章最后说:“感谢剧作家,这些用笔支撑着剧院的人。”这样的话语,后来我再也没有听到过。离开人艺26年,我依旧在不停地写,编剧至今仍是最不被重视的一群,一个制作、舞台或电影,最先找的是编剧,最先忘记的也是编剧,因为剧本一交,就是其他部门的事了,谁会记得你一字一句,心头滴血写得多辛苦,哪里再去找于是之那样尊重剧作家的人?不多。

于老师尊重作家怜惜笔墨之人,来自他金子般高贵的品德。现在时兴称“贵族”,许多有财富有权势的纷纷自称“贵族”,贵族把物质看得很淡,重的是信义和品德,坦荡、谦逊、磊落,是可以为他人牺牲一切的君子,于是之就是这样一位君子。我有幸与于是之相交并共同工作,使我毕生受益,于老师亲手给我画的垂柳会伴随我一生。

梁冠华

是之老师的做人、演戏、做学问,对我来说都是一座又一座的高山!……由于年龄的差距以及工作的关系(我们进剧院当学员不久,于老师就上任北京人艺的第一副院长了,工作极其繁忙),有关是之老师的工作、创作和生活,我更多的是从书本文章还有剧院其他老同志的讲述中了解到的。……我知道,作为院长他要负责剧院的所有日常工作;我知道,作为剧院文学创作的核心人物他还要负责剧院的剧目创作,从选题到联系作家再到剧本和排练的指导和审查;我还知道,作为演员他还要排练演出许多的新戏和保留剧目。由此我更知道:能这样在多个领域的出色工作,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到的!……1999年我有幸成为《茶馆》中于是之老师所演角色的接班人,饰演王利发一角。可惜那时的是之老师由于患阿尔兹海默症,病得已经不能说话了,没有得到他老人家对我关于《茶馆》、关于王利发的亲自指点,是我创作《茶馆》的最大的无法弥补的遗憾!

何 冰

与于先生近距离接触,在我印象中有三次,每一次都吓得不轻。

第一次是1987年考中央戏剧学院,三试地点在戏剧学院顶楼小剧场。我不记得在后来有哪个本科班是在那里考试。那里有个小舞台,有灯杆,有大幕,可以开会,可以演出。四年后我们的毕业大戏《哈姆雷特》就是在那儿演的。对于考试来说,就显得过于严肃了。考试那天,大幕是拉着的,我们一群孩子在后台准备,其实也没什么可准备的,只是在不停地乱走,瞎活动腰腿,表情都很严峻,相互托付着一定要在台上帮忙,嗓子老干,全说自己感冒了,就是紧张啊!列队之前我在台上隔着大幕第一次听到了台下小声的说话声、咳嗽声。这是现在我演出经常听到的声音,可那是第一次啊,那是职业演员才能听到的声音啊!心跳的速度我到现在都能感觉到。我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就拉开幕布的一道缝往台下看了一眼——这回心不跳了,血也凉了。台下满是人,几十位老头老太太(在我们当时的年岁看来),就是《茶馆》剧组全体演员,群众演员没来,主演全来了,比那还多,还有朱琳老师,周正老师。还有呢,中间就坐着于是之先生,正和徐晓钟先生说话。慈眉善目,穿着极朴素,微微发胖,头发斑白,双手抱在胸前,很沉静的样子。现在想想,也挺值得一说:我们八七班这群孩子,第一次登台表演,观众中有一位是“中国话剧表演第一人”于是之先生。我们是怎么知道他的呢?以当时的资讯、传媒条件包括我们的年纪来看,没有理由知道他呀!实在想不起来了!总之,我们就是知道他,他是王利发。

第二次是在人艺三楼排练厅,看话剧《太平湖》联排。由于是人艺班,我们是有条件坐在排练厅地上看的。那比剧场头一排离演员还近,就是脖子疼,仰着脖儿看,戏在那里是最好看的,只有表演,纯粹极了。到台上有灯、有景儿、有变化,倒是像极了,对表演的关注也被分散了。那时联排可以当事儿了,剧院有事儿没事儿的全来,满满一屋子人,又是于先生演戏,演的还是老舍先生,人少得了吗?一个伟大的演员,谁是他最忠实的粉丝?观众当然是,可远不如我们。我们演员才是他最忠实的粉丝。观众会赞美他,崇拜他,都是好话。演员这儿可能还有褒贬之词呢。因为观众只是欣赏他,而我们太想成为他了。

记得戏一开始就是于先生上场,拖着根手杖,倒背双手,架副眼镜,从上场门沿着台最深处的山墙横划舞台。走到舞台中线处转身,迎面向观众走来,走得极其缓慢。没有台词,没有动作,只是在走。当我们刚刚能看清他的脸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哭声。我回头望去,不是吕中就是金昭,反正是一位老阿姨,已然泣不成声。有几位老人儿脸上也呈现出有点要绷不住了的意思。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一句:“哎哟,老舍先生的魂儿回来啦!”我没见过老舍先生,但我想这就是他老人家了。他们两位早已合二为一。我也不记得后来台上还发生了什么,有箫声,有鸽哨声,真放了吗?不记得了,反正这声音今天还在我心里回荡。

多年以后,我有幸扮演《赵氏孤儿》里的程婴,开场也是这样一个调度,台上还多了匹白马,真马啊!放了不少干冰,我腾云驾雾地走这个调度,长啊!怎么永远也走不完啊?快让我说词儿吧!内心空空如也啊!到那时我才知道一个演员在舞台上敢说自己会走道儿,得需要多大的本事,那不是个简单的物理位移,是一个舞台的美学样式。他在人生和艺术的道路上要走多远才敢在舞台上放慢他的节奏啊!我忘了是听谁给我讲的《请君入瓮》的英国导演曾跪在排练厅亲吻于是之的脚,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演员才能走出的调度,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我相信是真的。

第三次我就到剧院了,于先生是院长,我是新来的一个小孩儿。他好长时间不演戏了。

后来看书,很多人都引用他这句话,就是“演员别当官儿,当了官儿,就由一个内行,变俩外行”。我亲耳听过他说这句话。

那是一个中午,下点小雨,我和俩同学在自行车棚底下避雨。于先生等他的汽车,应该是去开会。我们站在他边上还是紧张的。又是大师,又是领导,又是长辈,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干着呀!我就随便问了一句:“于老师,您怎么不演戏呀?”没油没盐,因为是找了这么句话,说完我自己都觉着干。于先生也没看我:“咳!我这个,是从一个内行变俩外行,去食堂吧!”车来了就走了。我当时都怕自己说错话了,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句心里话,可一个闲聊天他老人家还犯得上和我说心里话吗?二十三四岁,一个小孩儿,也说不着啊!现在想想,惟一的原因是演戏这事儿他不能提,而且这句话他经常说,逢人就说。我会记着先生这句话,能当到内行不容易,从事专业工作不等于内行。慢说今天还不算内行,万一哪天是内行了,也要不忘初心,别再变成外行。那可就真对不住小时候,拉开大幕初见于先生时吓得那一跳了。

再后来,演了14年《茶馆》中的刘麻子,始终不得要领。如今离开两年,倒有些许清楚。于先生还是幸运的,他遇到了老舍,遇到了王利发,那个年代出现这样一个高峰真是不易。因为到今天扯着脖子乱叫,张牙舞爪在台上依然存在,而他用几十年时间完美演绎了一个角色和如何去打开、表现一个人物的方式。我们演戏心理上要靠在一个什么东西上?有演英雄的,靠在一个精神上;有演主义的,靠在概念上;有演名利的,靠在自我膨胀上……而他始终靠在人物上,靠在真实上,演人,演戏,演的是人的心理,人的故事。

在台上不贪不沾,宠辱不惊,不抖小机灵,这就不光是表演本身能解决的问题,是个人修为问题了。如果说老舍先生的《茶馆》写的是对人的失望和对旧时代的恨,而于先生对王利发可真是满满的爱啊!何其完美。于先生就是来塑造高峰的,他也真的塑造了高峰,高峰迟早会被超越,高峰的意义不在于是否被超越,而在于对表演艺术的敬畏。

吴 刚

看于是之老师演戏是一种享受!王利发、魏勒、程疯子……站在舞台上,他无论是在舞台中央,还是在旁边,无不显现他对舞台的敬畏和对演员这个职业的神圣。

和于是之老师交谈,你会感到他想问题的专注和对事物的高屋建瓴。他脑子里好像装得满满的事,让他去分析、让他去引领。

有一次在剧院排戏,中午去剧院边上的小馆儿吃饭,刚刚坐定,于是之老师推门进来,找了个角落坐下,要了份素炒饼、一瓶啤酒,一边享用,一边看向窗外,吃得很慢,想得很多……我过去和老师打招呼,他很高兴,让我认真演戏,要对得起北京人艺这块牌子……话一转他感叹着:“做院领导,我不是这块料!要是能不干,至少还能演两部戏!……”他边吃,边想,又进入了他的精神世界……我悄悄离开,怕再打扰他。

忽听服务员大声高喊:唉!那老头!还没给钱呢!

我急步赶出:瞎喊什么?你知道他是谁吗?钱我付了……

我目送渐渐远去的他,他昂着头,脚步是缓慢的。第二天于是之老师去排练场找我,面带愧疚地说:“事儿太多,昨儿忘了结账了!给你钱……”

大师走了!

他的灵魂留在了剧院。他塑造的人物形象根植于观众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