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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约定

来源:文艺报 | 武歆  2017年05月12日06:36

“我”是人民,是百姓,但绝不意味着“我”就可以代表“人民”,尤其不能认为“写我”就是“写人民”。要对狭义与广义准确理解,也就是把“小我”与“大我”进行正确的区别。如何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首先应该清楚“小我”与“大我”的界定,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才能在创作中去书写人民。

只有真正地去深入生活,才能明白“我”与“人民”的联系与区别。才能清晰只是“写我”的内心情感,绝不是等于写了“人民”的情感。因为“我”只代表自己,而“人民”代表的是广大的群众。

“怎么写”与“写什么”,永远是写作者躲避不开的两个问题,也是永远需要明晰的问题,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与模糊。“怎么写”是写作技巧问题,用怎样的方式讲述故事,相信每个作家都有自己不同的选择。但“写什么”则不同,这个问题不能模糊,要有准确的判定。比如关于“人民”的问题。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有一个错误的言论:“我是人民,我就是人民中的一员,所以为我自己写作,就是为人民写作。”这个观点乍看上去似乎很有道理,因为关于这个观点的备注,好像更加接地气,“作家不要把自己摆得很高,作家就是百姓”。这样的思维久了、说多了,似乎真的认为这是正确的道理。其实不然,因为这样的观点已经模糊、混淆了“我”与“人民”的准确定位。

“我”是人民,是百姓,但绝不意味着“我”就可以代表“人民”,尤其不能认为“写我”就是“写人民”。在这里,不能发生曲解,更不能偷换概念,要对狭义与广义准确理解,也就是把“小我”与“大我”进行正确的区别。如何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首先应该清楚“小我”与“大我”的界定,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才能在创作中去书写人民。

书写更广泛的人民群众的生活、精神,还有内心世界,最有效的途径也是最好的办法,那就是深入生活,更加广泛地接触人民群众。

丁酉鸡年初始,我带着天津正月十五的鞭炮声,开始了京郊大地上的行走,去结识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园林、林业工人。采访园林、林业工人,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领域的工人。

身居城市的人,越发向往静谧的林地生活。但又不能过于遥远,“森林与城市”应该像一个人的左手、右手,能够顺畅的十指交叉,就像亲近自然的梭罗那样,有一个非常容易到达的瓦尔登湖,从而“每一个清晨都是一份快乐的邀请,过和大自然一样简朴的也可以说同样纯洁的生活”。

居住在京津冀一体化生活圈内的我,曾经那样惧怕沙尘暴。记得那年我戴上口罩、关紧门窗、拉上厚重的窗帘,却依旧能够嗅到令我窒息的呛人的空气,早上起来,窗帘下面堆积着一层薄薄的黄色的细沙。现在,这种疯狂的遮天蔽日的沙尘暴没有了。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

有人告诉我,因为从2012年6月至2016年6月,北京市进行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场植树造林工程,也是在中国林业史上将要载入史册的“百万亩平原造林工程”。当然,肆虐华北地区沙尘暴的基本消亡有着众多的改变力量,但是“百万亩平原造林”起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支点作用。我想探究这个还没有广为人知的“支点”,更想要接触广大的园林、林业工人。

我要做的是深入到北京市园林(林业)局下辖的各区局及其下辖的数百个林业站,要采访刚刚结束的由国家林业总局指导、北京市林业局具体实施的“百万亩平原造林工程”,采访那些因为“平原造林”从而“制造”了震惊全国林业系统的“隐藏在山林皱褶间”的林业工人,之后,我要完成一部20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平原森林》。

所有人都在问我,你想到哪里采访?我说,基层,我要书写基层林业工人——书写那些默默无闻的造林人,书写林业工人无怨无悔的壮举,书写林业工人的内心情感,书写他们的喜怒哀乐和对理想的憧憬、对生活的遥望。

平原造林是在广袤的平原上“造出”森林,也就是集中连片、林水结合的面积在千亩、万亩以上的成片林地,最少的也不能低于百亩。在北京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要造出100万亩以上的森林景观,这几乎就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是经过北京林业工人4年的艰苦奋战,如今已经完成了。

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林业工人完成的。

这些林业工人,以六环路两侧、城乡结合部重点村拆迁腾退绿化为中心,将重点河流道路两侧、航空走廊和机场周边、南水北调干线两侧进行周边绿化,他们用铁锨、镐头,用双手、用肩膀,“扫荡”了那些废弃的砂石坑、荒滩荒地,打造了中关村等8处湿地公园、龙湾屯等7处乡镇休闲绿地,他们就像希腊神话中引来河水的赫拉克勒斯,将困扰首都多年的“城市像欧洲、近郊像非洲”的问题基本解决了。

我认识了房山青龙湖林业站的站长孙士进。这个1960年出生的林业人,在过去的20多年时间里,始终都与树木为伍。他拥挤、逼仄的办公室,窗户正好对着占地一万多亩的青龙湖森林公园。那些丘陵状的山坡上,是有着花冠木、乔木、油松、侧柏、山桃等一百多树种的森林。但是谁能想到,过去那些山坡上,是有着4000多座坟茔的荒地,一年四季风沙漫起,犹如千军万马踏过。为了造林,就要迁坟,孙士进带着林业站和乡镇上的人,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认为迁坟就是惊动祖宗的老人们,怎么也想不通,孙士进耐心解释,硬是蹲在地上做老人们的思想工作,一直说到晚上11点,说得口干舌燥,最后感动得人家给了他一个小凳子,端来了一杯白水。一座坟,牵动一家人甚至几家人,4000座坟,这得牵动多少家人呢?可是他们把所有人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在植树季节到来之前,完成了土地腾退工作。已经快到退休年纪的孙士进,至今还是一个科级干部。他笑道,科级正好适合我,我就想跟这些树在一起,一天看不到它们,我心里就会发慌。

我认识了大兴永定河畔诸葛营村的窦玉荣。这个从农民变成林业工人的中年女子,早年在地里忙了一年,一亩地只能收获800块钱,为了节省费用,她自己徒手刨挖白薯,双手血迹斑斑。平原造林,国家一亩地给她家补贴了1500块钱,她自己也成了林业养护工人,除去“五险一金”,每个月还有将近3000块钱的工资。最主要的是,已经干涸的永定河道,春夏秋冬都是风沙,家里的一个窗台,一天能收敛一把沙子。现在好了,种上了树,永定河道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景地。这个脸庞红扑扑的乡村女子跟我说话时,脸上洋溢着笑容,闭上眼睛听她说话,你会感觉她似乎在蹦跳。窦玉荣一遍一遍告诉我,她现在出门戴纱巾,完全是装饰,而过去是为了挡沙子。

我认识了延庆风沙源育苗中心米家堡苗圃的李忠良。这个少语、腼腆的“70后”,还有另一个身份——林业站副站长。他整天的工作就是跟小虫子打交道。一种叫“延庆腮扁叶蜂”的小虫子,已经在延庆山林中“居住”了30多年,它们蛰伏在油松的叶子上,慢慢地肯吃叶子,喷药、喷烟,无济于事,它们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还有一种小虫子,同样有着拗口的学名,叫“纵坑切梢小蠹”。这两种好看的红色的小虫子,一直是李忠良的“忠实伴侣”。1995年成为“林业战士”的李忠良眨着小眼睛,低声道,我从上班那天起,就和它们战斗。这个做梦都会梦见漫天遍野小虫子的老实人,最大的理想就是把它们全都杀光,让山中的树林不再遭受虫害。

我走遍了北京8个区的林业局,认识了数十位林业工人,还有5个区林业局在等着我。北京市林业局领导问我:作家,你还来吗?我说:怎么不来,我有约定。

跟谁的约定?

跟林业工人的约定。

“百万亩平原造林工程”,至今已经完成了造林105万亩,那么有多少棵树呢?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的专家告诉我,有5400多万株。就是这些新栽种的树,使得北京平原森林覆盖率从2011年的14.85%提高到25%以上。就是这些新栽上的树,可以滞尘133万吨,吸收二氧化硫9600吨,热岛消减总面积1550平方公里,等于给首都增加了一个巨大的“净化器”。

在写作《平原森林》的日子里,我的眼前总是出现那一株一株的树,总是出现孙士进、窦玉荣、李忠良……还有许多林业工人的面容,他们安静地站在树木后面,向我微笑着。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他的《金蔷薇》里说,“一个作家若不能使人们的视力增添哪怕些许的敏锐,就不能算是一个作家。”我想,要想修炼这种敏锐,就要匍匐大地,倾听大地的声音。

坦诚地讲,在没去基层林业站之前,我心中一直忐忑,这“种树的故事”该怎么写?好多人也跟我说,这个题材不好写。可是一路走下来,我心中有了底,写“百万亩平原造林”,其实也就是写“百万个林业人”。写“树”,就是写“人”。这个“人”,就是人民。那些基层林业人的笑容,令我迷醉。他们和我约定,等到北京夏季、秋季来临时,他们等待着我,要带我一起行走在树林里,迎接着清香的风,完成我们的约定。但我也知道,这个“约定”不能是一时的,应该是长期的、持续的。

只有真正地去深入生活,才能明白“我”与“人民”的联系与区别。才能清晰只是“写我”的内心情感,绝不是等于写了“人民”的情感。因为“我”只代表自己,而“人民”代表的是广大的群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