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花篮
在我记忆的香囊里存放着一只塑料质地的镂空型小花篮。它通体颜色为白色,差不多能有小型的女士包包大小。之所以称之为花篮,倒不是因为它是摆放花草用的,而是因为它的镂空部分与实体部分都雕刻着精致生动的花型图案。
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家家都过得不太宽绰,没有玩具的我们能有一个这样可爱的花篮实属不易。我已经忘却当时是在一种什么情况下妈妈才将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只知道我拥有它的那一刻是分外惊喜,简直开心的不得了,围着妈妈足足在地上旋转了好大一圈。从此便视其为珍宝,无论走着、坐着、吃饭乃至睡觉都会将其搁置在身旁,不离左右小心呵护。这个小花篮可以说唯美了我当时整个的童年记忆。
那时候我会用胖得像藕节样的小胳膊挎着它在手腕间,扭着肥肥的小臀,蹁跹地舞动着腰肢,欢快地唱着妈妈教给我的歌,跳跃在沙土道,奔跑在田野间,嬉戏在小溪旁,有时候还会出现在学校的露天操场上。尽管那时的我还未曾上学,可我闲着没事依然会出现在操场上那些排列有致且郁郁苍苍的杨树下面,尽情地跳着,唱着,自我陶醉旁若无人。那时候操场四周均是这些枝繁叶茂的杨树,有一侧上面还挂了几个四方形的木牌。当时并不知道木牌上都写些什么,后来上了学才认识上面那几个字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我连跳带唱的时候通常会选择在阳光强烈的一面,因为我喜欢明媚下的自己,充满童真和烂漫,不掩饰不做作,在丽日的映照中旋舞着自由的奔放,活泼地展示着自创一派的青涩舞姿。小时候的我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常常说跳就跳,表现欲很强。大了反倒变得怯怯懦懦扭扭捏捏起来,越有人怂恿跳就越要往回缩。
那个时候,我通常会选择在大哥哥大姐姐们课间休息时,将我会唱的、会跳的统统以歌伴舞的形式呈现给他们。当时的他们会很自然的在外围为我圈起一个小小的空间,阳光打在里面,还真有了几分舞台的意味。十几双眼睛聚集在那里,我仿佛成了令人瞩目的焦点。于是我开始手脚并用,唱跳自如。我也真是人前疯,于大哥哥大姐姐们的阵阵赞美声中,我声情并茂越跳越勇,丝毫不觉疲惫。从最初简单的《戒烟歌》,唱到古老的《识字歌》;从《我从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又唱到《我们的祖国是花园》;从《找朋友》唱到《上学郎》,最后又过渡到母亲教我的评剧《小酸枣》,而后再升级为黄梅戏《刘巧儿》片段。唱到这段的时候,我通常会结合剧情巧妙地运用我腕间的小花篮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电影里人物的表演:“我挎着小竹篮儿忙把桥上啊···!”小腰枝一扭,甚是有趣,掌声也就响了起来。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电视,即便是有电影也只能一个月才欣赏那么一次两次的,所以那时候的我或许于大哥哥大姐姐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娱乐中的开心果吧!
可不凑巧的是,往往这个时候上课的铃声也会不合时宜震耳欲聋地响起来。听到铃声,意犹未尽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虽有不舍,但也只能纷纷唏嘘着散去,各回了各的教室。
可我却怎么都停不下来,正在兴头上的我那一刻就像安装了循环播放器似的,不断扭动着腰肢,一展着歌喉。尽管心中多少也有失落,可终归还是意兴阑珊的接下去了。然而,正当我自嗨得浑身汗湿时,一个声音却出现了。
“别唱了小朋友,你已经影响到我们上课了。快走吧!”不知道是哪一年级的老师突然从教室里奔出来大声地冲我嚷了起来。
我立时戛然而止,怔忡片刻,然后眼里蓄满泪低低地嘟囔一句,“为什么?”
“还不走,再不走找你妈去!”就在我委屈抽泣的有来道趣儿时候,又一声巨吼从斜对面传了过来。
我立时挎着小花篮跑掉了,慌厝中竟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擦。
不过,只一会儿我就忘了先前的不快,继续挎着小花篮同小伙伴们一起出现在野花竞放的草地间了···。
自此之后,我还是见天会出现在那个四周长满杨树的露天操场上,乐此不疲地重复着以往的曲目和演技。不过,自从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后,我便摸索出一个规律来——只要铃声一响,大哥哥大姐姐们一撤,我准会自然而然地在此操场上消失。
我的小伙伴们在看到我的花篮时,都很是艳羡,七嘴八舌地围着我不停的问这问那,像是在鉴赏一件珍宝。我也很自然地故作神秘,变换着口型夸大其词地对她们借机显摆一番。这时,有一个跟我比较要好的名叫玲玲的小女孩,提出想要借我花篮玩一会儿。可我犹豫了半晌,还是一口回绝了她。玲玲红着脸生气了,扬言要不借给她,以后就不再理我了。我嘴一撇,不理就不理,依然没有动摇。她还当真扭着屁股走掉了,临走时还推了我一把,随即一个白眼送给我,扔出一句“小气鬼,再也不要理你了!”我脖儿一扬,嘴一斜,不含糊地冲着她的背影回道:“不理就不理,谁怕谁!反正我有小花篮!”
说是这么说,可心里多少还是会有些底气不足。玲玲长的胖呼呼,敦实实的,比一般女孩要有力量。我俩不是没交过手,而且不止一次交过手,可每一次交手我都占不着便宜,她始终占上风。因着平时我俩经常在一起玩跳格子蹦皮筋的游戏,一开始挺好相安无事,可玩一玩就玩急眼了。她一输就说我玩赖,继而就上前动手推我。我当然不能任由她跋扈了,所以一来二去,我俩就骨碌到一起去了。我没她壮实,也没她个高,所以,每次过手之后我的脸腮上总是会留下几条红红的印记,当然她的脸上也会有几道我不让强的甲沟。就这样打完了好,好完了打,彼此脸上的印痕从未真正的消退过,新伤旧痕,纵横交替。但是谁都没想去真正的记过仇,打完没几天就又凑乎在了一起,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有时打不过她我也会求助于我的母亲,而母亲从来不偏袒我,给出的回应永远冷冰冰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以后的几天里,玲玲果然没再找过我,我也执拗地不去找她,不过,这种僵持自然不会超出一个礼拜便自动瓦解恢复如常了。只是玩耍的时候玲玲会弹出另一种曲调:“小芝,我们商量一下好不好?今天你要是输了,可不可以把你的小花篮借我玩一玩?”我摇摇头。
她尴尬地笑笑,随即又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花毽子不折不扣地对我说:“你看,这是我妈妈为我新缝的毽子,好看不?”
毽子果然赏心悦目,好多鲜艳的布错落有致地缝在一起,做工也算精细,再加上东西怎么说都是新的好。我眼睛溢出神采,道一句,“好看!”
“喜欢不?”玲玲狡黠地眨着眼睛问。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我眼前突然蹦出狼外婆不怀好意搭讪小兔子的情形,可我还是眉眼一弯地回道:“喜欢。”
“那这样,我们交换一下好不好?我给你毽子,你给我花篮。可不可以?”
果真不出所料,绕了一圈,玲玲终于道出了她的心里话。我倒退一步,像是防抢一般果断地给出了我的坚定:“那怎么可以?我才不呢,这是我的宝贝,谁也别想从我手里骗走!别说是一个毽子了,就是十个键子我也不换!”继而死死搂住了花篮。
我很快上了学,但花篮依旧与我出入相随。早上上学的时候,我会一肩斜挑着妈妈为我缝制的七彩书包,一手摇摇挄挄地拎着那只小花篮,蹦蹦跳跳地出家门,然后撒欢似的奔向学校。小花篮里有我装的玩具,一个陈旧的花毽子,几个大小不一的嘎拉哈(其实就是猪和羊腿关节的一块骨头而已),还有一根系了好几处疙瘩的橡皮筋。
起初我会拎着花篮很得意地走进教室,将脖子撑得高高的。骄矜自得,只因我比别人多了一个装杂具的小花篮,而且还是个很漂亮的小花篮。记得当时的我经常会在同学们羡慕的神情中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故作不经意地将花篮不紧不慢的塞回到书包里。上课的时候我也会经常开着小差将其拽出来看一看,瞧一瞧,生怕一眼照顾不到花篮再飞了。
可这种情形没维持多久,就被班主任发现了。不知是有人告了黑状还是她早已注意到了我,反正下午的第一堂课刚结束,同学们一窝蜂地往外奔的时候,她平静地叫住了我。偌大的教室,只留了我一个人在那谈话,我有些紧张,不停地用鞋搓着地,头也低的很深,眼睛不断的游移着,却是不知道瞅些什么。
“张金芝,你抬起头来,我们谈谈!”班主任坐在办公桌后凝着我和风细雨。“听说你有一只很漂亮的小花篮,是吗?”
我心登时一紧,忐忑地点点头。
“你很喜欢它对吧?”班主任的语气听起来依然安全。
我用力点点头,依旧不吭一声。
“能拿给我看看吗?”
“老师···”我终于惊慌地抬头开了口。“你不会要没收我的花篮吧?”
“那你觉得我应不应该没收呢?”班主任智慧的反问。
“老师,我知道我错了,以后不会了,我不会再在课堂上摆弄花篮了···你别没收我的花篮好不好···”我抹起鼻子带着几分乞求的口吻道。
老师也知道我们这些刚刚上学的孩子很难约束自己,毕竟之前都自由散漫惯了,所以最后她原谅了我,没有没收我的花篮。前提是我上学的时候再不能将它带在身边了。
花篮得以保存了下来。可保存的另一种含义却是,它只是存在而已。
我以为只要我从今以后不再将花篮带到学校,它就是安全无忧的,它的归属权也自然而然会永远属于我。虽然我的想法不免有些自私,但生于这世间的人又有哪个没有一点自私的念头呢?何况在那个年代,我们能拥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小物件实在是一种奢望。稚嫩的占有欲本身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
然而这个世界就没有一样东西会真正属于你!我的花篮,自然也不会!
爱和拥有永远是两回事!譬如,我爱太阳,可太阳属于苍穹;我爱星星和月亮,可它们皆属于黑色天幕;我爱葱茏的树木,我爱争奇斗艳的花朵,我爱绿草茵茵的大地,我还爱水珠飞溅的瀑布,可它们皆属于自然下的一角风光,不会属于我。我爱老师,可老师属于全班同学的;我爱我的父亲母亲,可我的父亲母亲除了我还属于我的那几个兄弟姊妹的;我爱我的花篮,可我的花篮——却要另有其人了。
记得那一天,一个有着橙色的夏日午后。我在认真做完作业后又做了几道复习题,并且还自觉地默写了一些生字。快要期末考试了,我想考个好成绩以此感谢妈妈送我的小花篮,也要感谢班主任宽厚大量没有没收我的小花篮。
我半截身子依附在那副有着黄黄颜漆的木质炕沿上,书和本子还有那只小花篮则分列在炕沿内那张有着同样黄漆的纤维板的炕席上。几缕橙黄的光束通过两页开启的木窗斜斜的折射进来,光亮明暗不一,煌煌地映在我那有着细小汗珠的额头上。我将半截身子趴在炕沿上,对着窗户,身姿不停地调换着,一会儿斜着身子,一会儿又正回身子,小屁股撅得老高不时地配合着扭动。这个姿势写作业着实很辛苦,难怪结束后胸膛总会有一种闷闷的感觉。可那个年代,根本就没有什么学习桌之类的东西,写作业只能趴在炕上这么将就着。
结束温习功课后,我随心所欲地将搁置在一旁陪学的小花篮顺手牵了过来,放在手中神情专注地把玩起来。
这时妈妈领着妹妹从外面晒完太阳回来了。妹妹小我四岁,扎了两只朝天的麻花辫,辫尾端还分别系着粉红色的绸花,当然我也系着同样鲜艳的绸花,这是我们家女孩子小时候必有的装扮,姐姐也是如此。因为妈妈很愿意整理我们,成天把我们打扮的又干净又漂亮,出去总能引来一片夸奖。妹妹圆圆的脸蛋,嘟嘟的小嘴,珠圆玉润,甚是可爱,两眉中间,妈妈还特意为其点了一枚小小圆圆的红色胭脂。为了缔造圆的规矩,妈妈有时候还会选择用一枚十寸钉子的顶端蘸上胭脂点上去,眉心里登时便会印出一枚清晰且夹有条纹的红色圆迹,煞是好看。
妹妹披了一身霞光的温热与妈妈走进来。当看到我把玩的花篮时,眼睛倏的一亮,随即便蹬蹬地跑了过来,指着花篮,点名要玩。平时看见我玩花篮,也没像今天这般兴奋,不知今天怎么了?我登时将花篮捂的死死的,然后毫不客气一点姐姐样没有的道,“别闹!什么都想玩儿,看人玩啥你玩啥,这是姐姐的!”
被我这么一臭,妹妹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却没忘记指着我手里的花篮要。四岁的她哭得楚楚可怜,将额头上那一点朱红也瞬时抹成了红泥。她哭得如此伤心,不由引得我稍稍有些触动,思忖着要不要先借她玩一会儿。
正当犹豫之际,母亲沉着脸奔了过来,抱起妹妹一面哄慰着她,一面开始数落我。适才的一幕她看的真切,自然不能容忍。
“你怎么能对妹妹这样呢?一点不懂得谦让!自私!谁说那个花篮就是你的了?再说,你都霸了这么多年了,也该交出来给妹妹玩了!”
听到让我交出花篮,我也哭了起来,遂下意识地将花篮往怀里紧了紧,委屈道,“可我···可我还没玩够呢!”
“也差不多了!”母亲说教道,“这些年一直你在玩,你姐姐连碰一下都没碰,你倒好!你都八岁了,妹妹才四岁,不用我说,你也理应让给妹妹玩才是!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
后来,这个花篮就真的归妹妹所有了。虽万分不舍,心不甘情不愿,可最终于母亲的一番道理的强攻下,我还是亲自将它交到了妹妹手里。
妹妹破涕为笑!
自此,花篮便被我刻在了时光的掌纹里,锁进我记忆的香囊中,不离左右,独自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