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梁(上)
公元一九八二年谷雨前,刘山松的父亲已将二亩洋芋种好,留下吃的,剩下的好乘读高三的儿子礼拜天回家,拉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去卖。
山松的母亲在前面牵着那头拉架子车的枣红色的犍牛,他的父亲在后面帮着推着,逢下坡路帮山松扶着车辕。谁知正艰难的爬到半山腰的70度陡坡时,一只野兔从路旁的草丛中跃过,那头受惊的牛,头一低,圆睁铜铃似的两眼,尾巴一扬,迈开四蹄像下山虎一冲,“嘣”的一声,套活绳子断了,惨剧转瞬发生:一千多斤洋芋连车子重重压在他的父亲的背上。
再有五十天就要高考初选,初选不上,当然没资格挤过那百中选一的“独木桥”。在这人生的最关键时刻,父亲的突然离世,无疑如“晴天一声霹雳”,将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震得手足无措。咬着牙挺下去,挤过“独木桥”跳出农门,还是毕业了承继父亲的职业,让母亲安度晚年。残酷的现实,不得不使他想出两全之策:一方面参加高考,一方面参加了县政府招考乡镇干部的考试。无论是高考还是考干,都是十年内乱结束恢复考试的第二年,在那百中选一的高考中,应届生能考上大学几乎是凤毛麟角,应届一年选上,复读一年考上,就算一个尖子生。山松第一年预选上,正式考试正好上了分数线,如果志愿报好,会走一个专科的,可惜他报了一个省内定向招生学院,全省只录三名,本来他的分数在录取的三人中高于两人,可一个是教师之女,加10分;一个已复读了两年,年年差几分,学校为争取一个名额,将那个报为三好生,加10分,他只好被无情地挤下独木桥。像他这样上高考分数线的,复读学校是免费的,所以,山松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考干,无论他的同学,还是他的课任教师都为他惋惜。他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班主任老师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告诉给他的话“山松,你是我们班的尖子生,你父亲的不幸遇难,对你的打击很大。自古雄才多磨难,你应该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振作起来,重振旗鼓,东山再起。人生的路口关键时一步踏错,会影响一段时期甚至一辈子。……”
他更不能忘记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同学李招弟说的话“你甘愿将青春年华无私奉献在那穷乡僻壤,山大沟深,交通闭塞,半年看不到报纸的农村吗?整天同那些泥台子、土孩子打交道,一月又领着40元的工资,还不如一个农民自在。再说像你应届一年上分数线的,全县没几个,复读一年起码考个一本。”招弟虽预选上,高考差二十分,但她满怀信心,在临复读时,特意来看山松,几乎用乞求的口吻劝山松放弃当民办教师,同她一起复读。可无论她怎样地苦口婆心地乞求,都没有打动山松放弃复读的决心。心灰意冷的她,怅然若失地赌气夺门而出。
让山松难忘的是,参加县招考干部成绩公布,他的成绩是全县第2名,被税务局录取,乡税务所资所长亲自到他家道喜,并热情的带他到税务所参观,同时介绍另外一个和他将一起参加工作的年轻人,并通知他到生产大队开证明以后,就可以等正式工作通知了;山松兴高采烈的去找生产大队文书,谁知道文书听他说完,冷冰冰告诉他,需要大队干部开会研究,报乡政府批准才可以开证明,他只有回家等待,两个星期以后,一个熟悉内部情况的朋友告诉他,你的录干机会被人家偷梁换柱,让你们村子旁边那个生产大队的文书王槐水顶替,已经体检上班工作了。
也许年轻气盛,山松写信给当时的县委书记反映被冒名顶替的事情,县委谢书记亲自批示,派了县组织部两个干事调查这个事件,山松暗暗庆幸,遇到青天大老爷了,可是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只有一条知道,输。山松不仅没有被平反昭雪,还被下了一个说大话的莫须有罪名。其实稍微能够思考的都知道,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孩子,书生气十足,没有什么权力,大话一词怎么能够用到身上;但是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连组织处理自己的党员也可以下一个“不热爱家乡”的结论,何况一个困难家庭的孩子,还不是可以随便说一个贬义词。欲加罪于人,何患无辞?
开学已一周了,招弟也交了三十元复读了(初选上线的底十元,离高考分数线差一分一元)。他像失群的孤雁,一个人坐在吃水泉边,手里捏着泥娃娃,一会他,一会招弟,捏好又攥在一起。他想:招弟此时一定已安排了合理的复读计划,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更加发奋努力了。此时,他多么想对着这山谷大声放浪地唱一下,尽情发泄心中的郁闷。可父亲临终痛苦挣扎的情形他永远淡忘不了,那句刻骨铭心的话:“山松,你娘俩要挺下去!”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
丧父、工作被冒名顶替、连复读也没有希望,他陷进泥坑了。
读书无望,父亲早逝,工作被冒名顶替,还背上莫须有罪名,他一夜成熟起来。死心塌地脸朝黄土背朝天了,白天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晚上在灯下苦读书,只要是文字的书籍,能够借到的,他都读。
也许是命运捉弄人,一九八六年初秋,他再一次参加县教育局的代课教师招考,竟然被糊里糊涂录取了,(因为前几年他是被乡政府纳入告状黑名单,是不可以招聘使用和看管的人)。
八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当他将水挑到家时,一初中生捎来乡教委的文件,让他星期一到黄草坝完小报到。上高中简单的铺盖母亲已拆洗好了,他开学初就捆扎成了。一看到家中里里外外全要母亲料理,他的心猛一酸。
“娘,农活你能干多少算多少,礼拜天我再回家干”山松边往自行车上捆绑铺盖边劝慰。当前农活是犁二层地压化肥、粪,准备种冬小麦,他准备就绪,借礼拜天会种上的。
当雄鸡的初啼划破苍穹,山松娘蹑手蹑脚下了炕,煮好两个荷包蛋,才将儿子叫醒。
再差一月是中秋节,但农历七月十五的月也是那样皎洁圆满。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那皎洁的月还是那么明亮。母亲将儿子一直送到庄头,在泪眼婆娑中不忍离去。
山松到了学校门前,学校的门还没打开,但已聚集了许多同学。六年级一男生说,里面住着本村的一女老师和她男人照应学校(82年以前的民办教师,听说在“文革”时还上过北京,见过伟大领袖毛主席呢,男人当过兵,复员了,女老师闹着不跟了,男人到大队支书处送了礼,争取上了民办教师,才将女人稳住。当然这是山松后来听到的。)。山松敲了敲门,才将男人唤出来。接着是其余四个民办教师陆续到校,他们都是本村的。校长栾老师是去年刚转正的,离家二十多里,来得最迟。
学生们好奇地将头贴在玻璃窗前望着这个“娃娃老师”,“啊,那么年轻当老师!”“不知给哪个班上课?”“当我们的班主任就好了”……学生们像小鸟一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打破了晨读的习惯。
早操过后,照例是校长开会。那天会议首先说修建问题:全县“普九攻坚战”的号角已吹响,集万民之力,打“普九”硬仗,村民“一瓦一砖一椽”自筹资金修村学。山区老百姓除了捐资盖本地小学外,还要捐资盖联合中学。教育局长开学初引县上“四大家”(人大、政协、县委、政府)逐乡逐校摸底核查,我校一年级教室已定为D级危房,立即关停。但村民们意见纷纷,上一周我同村支书,村主任协商,学校抽一个人负责修建,村民自筹资金,有钱的出钱,有劳力的出力。所以乡教委又给我们分派来小张,接任我的课程,其余的课不调整。一年级搬到另一老师办公兼住宿的房中。接着他又说了开学第一周学习和卫生方面应注意的问题。
人生最关键的一步,年仅十九岁的他很轻率的迈出了。也许他对未来更充满希望:教三年书,像那些民办教师一样,考上师范,带薪进修,成为吃皇粮的正式老师,一则减轻上大学的经济负担,二则替母亲分担点农活。也许,他真的像他的同学招弟说的那样:“被文学迷昏了头,为了寻找创作的活源,甘愿过早涉入社会,受苦受难,饱尝生活的艰辛”。
的确,当作家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为了那个精诚的梦,他起早贪黑,高一时就亡命地爬着格子,亡命地邮寄。为了买邮票,常常将母亲一周买菜的五元钱花光,也许诚心真的感动了缪斯之神,变成铅字的豆腐小块多了。市报、省报,有一篇散文居然在中央电台“子夜文学”节目中连播三次。“文学是愚人的事业”不成熟的光环倒害了他,正如他的班主任老师说:“像他这样有天资的学生,高三关键时期,将写小说的精力用在背英语上,英语若答上六十分,完全能考上一本。再说应届一年能上高考分数线的在全县没几名,他却又放弃复读的大好机会。”人生的路的确紧要处只有一步,一步踏错会影响他一段时期甚至一辈子。
这是一所完小,共有六个年级,六个老师,人人是班主任。校长历年代毕业班,现在该是山松的,共有三十八个学生,当校长将他引到六年级班里简单介绍后,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使他有点紧张,看着几乎和自己等高的同学们,一向善于言辞的他今天却结结巴巴、词不达意。
他被安排任六年级班主任,代他们的语文、品德、自然、体育,又代二年级的数学。除了一周两节音乐课他稍有喘息的机会外,从早到晚忙得他晕头转向。晚上备课,批阅作业常常熬到深夜。学校也没有电视,邮递员也很少来这儿送报纸,除非学区开会,校长才会带来报纸看过期的“新闻”。唯一与外界联系的是那台“德生牌双波段收音机”。繁忙的工作,单调的生活,倒使他写作的欲望像鹅毛一样撩拨得他心神不宁。晚上,本村的四个民办教师回家了,偌大的校园空阔寂静,只有他和校长,可校长又没代课,往往睡得早。他中学时养成的打“腹稿”的习惯并没有变。一篇文章的结构在脑海中有了轮廓后,如何开头?如何收尾?想好了,他会一骨碌爬起来,如汩汩山泉水,一气呵成。第一周,他已经写好了散文《人生的追求》、诗歌《党啊,我为你唱赞歌》,准备投到《散文月刊》和《星星诗歌》上。
可是,这儿离邮局远,正如招弟说的:“山大沟深,交通闭塞”,山民一月到镇上赶不了几次集。他想将这两封信捎给到镇上赶集的他们,早自习他在校门口探了几次,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挑羊皮去镇上卖的,可他又不知邮局在哪儿?他不禁有点怅惘“唉,自己的青春年华真的要耗尽在这唯见山连山的深沟吗?”招弟此时一定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努力拼搏,他觉得渐渐与招弟距离拉远了。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招弟是他唯一的小学同学。小学五年级共二十六个同学,五个没有考上初中,再加上农村正好实行生产责任制,大人也只好让他们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晨曦而出,日落而息”。到了初中又有几个因逃学自动遛了,三个参军了,现在也复员了。初三又一关口,又把一些拒在高中的门外。他和招弟像马拉松赛跑的运动员,快到那喝彩声阵阵的终点时,本有后劲的他却又落伍了,而招弟却咬着牙即将跃过去,来个“鲤鱼跳龙门”。
招弟的特长是背记,语文虽次于他,但英语成绩次次摸底考试在全级不下五名。他的特长是数理化,语文。正如他的班主任老师说的:“你们两个互补,考本科没问题”。高三六十个学生,只有他和招弟相互争论某个问题合得来。他们又知道他和招弟的家相距不远,周末来去在一起习以为常,有时招弟周末不回家,她的父母捎的钱、菜、馍。山松都会亲自送上招弟的宿舍,有时山松还在招弟的床边上稍微坐一会儿,招弟趁机问一些家里的情况。爷爷、奶奶身体如何?家里的农活干啥?同宿舍里的女生总会偷偷发笑。山松走后,他们总会起哄逗招弟:“你张哥好帅呢,多疼妹妹呀!”其实,招弟还比他大一岁。
初次参加工作,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第一周他觉得时间是那么的漫长。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六的下午,当他匆匆骑车赶到家里时,看到母亲正弓着腰,两腿夹住苜蓿,一人艰难地给牛铡草,他的心头猛一酸,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父亲在世时,都是母亲整理,父亲铡。一人整理一人铡的难度可想而知。他背过脸去,急忙停下车子,“娘,你整理我铡”。娘看了看他说“心急吗?刚开学,慢慢会习惯的,不要把人家的娃打了,不会了多教几遍。”他想不到从未进过一天学堂的母亲,在教孩子上又这么在理。“多准备些牛草,借礼拜天看能把远处的一亩多冬小麦种上吗”想不到母亲在家考虑的这么周全。
“教师节放假种一亩,下一周星期六天气若不打麻烦,我请一天假,连上礼拜天会种上的。”他劝慰母亲。“你刚工作,请假怕不方便,走了学生娃闯祸,我倒不放心。”他的鼻子一酸,“学校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了,我会给数学老师安顿好的”。“儿行千里母担忧”他此时才体会出《游子吟》诗中的意境。
开学的第二周,教师节的前一天下午,学校放了假,乡教委召开例年的表彰大会:奖励上一学年先进单位、先进个人及村支书(名誉校长)。山松刚参加工作,奖罚虽与己无关,但他关注的是五年级的考试评比,当他听到现在代的学生语文在统考中名列倒数第一,学区校长重点批评时,他的脸不由自主的红了。
会后,主管教育的副乡长说:“最后祝各位老师节日愉快,因乡上资金紧张,每位老师发一把雨伞,略表心意。”文教干事在以学校为单位发雨伞的同时,叫八所完小,任六年级语文数学的老师留下,说会议室另有会开。
八所完小,十六个教师,只有他和代数学的“四眼王”(学生私下起的绰号)是代课教师。当学区校长热情地握着他的手笑着说“小张,听说你是高考考上的,因自愿报错而落榜,可惜,可惜!语文功底很厚实,高考五十分作文得四十八分呢,高中时就在省刊上发表作品,真不简单。这就是我分配你到黄草坝小学代语文的原因。只要你所代的语文在全县升初一的统考中,上三个台阶,我们就会摆脱同类学区倒三受罚的窘境。六年级是全学区的一面旗,一好百好。”最后的会议似乎专门是给他开的。会上,他又暗示了六年级礼拜天和寒假的补课、试题的征订问题:“上面虽明文不许补课订教辅读物,但不补不行,不订不行,人家都暗中较劲,我们确实两头为难,谁都怕末尾受罚,假期培训。”
最后,十六个教师分别签定了各自的“达标责任书”,无非是在上学期的统考分数的基础上,及格率达多少、优秀率达多少、人均达多少。他起初前两个各签了增加1%,人均增加5分,但审核不通过,他只好前两个又签了增加3%,人均增加6分。
教师节,对那些“名正言顺”的教师而言,是他们的真正的节日,他们可以学校出一点,自己出一点出去游一天,散散心。但对山松这样的代课教师来说,无非是放一天假,干一天农活。可这也是他早计划好的,求之不得的一天,虽然别人还没大播种开,但他没有那样的资格同他们相提并论。只有这时他才想到招弟说的话:“你甘愿将青春年华奉献在那普九教育上吗?一月50元还不如当一个农民实在”也只有这时他才体味到夹在“民”与“师”缝隙中的这些弱势群体对生活抗争的无奈和酸楚。
原计划教师节播山头上一亩半冬小麦,不料早上就播上了,下午他又播了两亩。他怕墒情好,几天长出土皮,二茬顺便磨了。再没有农民那样潇潇洒洒那样等玉米芽探出头才磨。看到那头正当劲的犍牛中午稍歇息没吃饱累得气喘吁吁的情景,他又怜又恼,想不到一向温顺,任劳任怨的它,竟成了父亲的克星。
教师节是星期四,只放一天假。当他下午播种好沟坪上二亩地时,已是五点半。他匆匆喝了一口生水,就让母亲理草,铡好了两天够吃的。之后,他洗脸换好衣服,母亲也匆忙给他烧好了两个荷包蛋。他要连夜赶往学校,周记批阅了一半,明天有一节作文课,他准备好好讲一节有关写作的心得体会,彻底解决他们写无话说从而写不长,又结构乱的弊病。
“二八月,日头碗里转,巧妇也难为两顿饭。”当山松推着自行车在皎洁的月光下回到学校时,栾校长已就寝了,学校的门里面也关了。山松敲了好长时间才惊醒他。他一看表,已是他高中下晚自习的时候,他想躺在床上借听收音机消除一下整天劳作的疲劳,可开会时学区校长鞭策的话像一根牛鞭抽打着他,“毕业班是全乡的一面旗,特别是山区3个乡评比不可以拉后退,一好百好。”他更害怕招弟见了笑他:“连小学课都不能胜任,代的学生成绩衬底,不羞?”他不得不泡好一杯酽茶,消除了疲劳后,伏案批阅周记。
这个小学里面七个老师,只有校长去年考转正,那代六年级数学的“四眼王”,听说去年差十分,全县一次给五十个转正名额。理该他了。九月份参加考试,考的是初中的课程,可他是“文革”时的初中毕业生。本身不会,课程又变难了。连二元一次方程都解不下来,几何更无法下手。山松本来很忙,在学校又要抽空解答他们的问题。他最害怕辅导的是那个“女中学生”(别人私下称“红卫兵”,听说高小毕业,怕当不上民办老师,托人要了个中学毕业证书,但年轻时的相片不存在了。只好将现在的相片染色了,弄巧成拙,别人说那时有彩照吗?从此人们私下又叫她“女中学生”),连小学四年级的数学都解不下来,他辅导她还比辅导学生吃力。偏偏那个“中学生”极好面子,又不愿让学生看见。所以每当山松课外活动想打一阵篮球时,她准会像不正神遛进山松的房间,然后窗帘拉下,门紧闭,问个没完没了。
转眼到了“中秋节”,山松也工作了一月多了。中秋节的前一天,学校会计到乡教官会领他们的工资,校长的工资山松不知。五个代课教一人一月50元. 50元,整整一月辛勤付出的报酬,还不如他写一篇豆腐小块的稿酬多,但这毕竟是他走上工作第一次领薪。当他完整的交给母亲时,母亲又给他10元时,他坚决不拿。是的,吃的面、油、菜他每周从家带。再说他身上刚领来省报汇来的70元两篇散文稿酬呢。
“20元刚好买半袋硝铵呢”母亲看着他执意不拿的情形,似乎心里乐滋滋的。也许她感到她的儿子已成人了。在那“出入皆白丁”的家族中。出了一个当“老师”的儿子,一向在人前抬不起头的她,似乎活得有精神了。她怎知儿子内心的痛苦呢?
“六年级是毕业班”校长已不止一次念叨过。中期过后,山上的农活也少了。校长也看到山松礼拜天实在没空,就和代数学的“四眼王”商榷:礼拜天,轮流补课。补课费学生收一点,学校补一点,每人一天3元,相当于民教两天的工资。
山松是六年级班主任,理当他收补习费,每生3元。也许他刚从事工作吧,他最害怕的是向学生收钱。校长猜透他的心思,提前在晨操的集合中,反反复复解说礼拜天补习的必要性,又再三强调若上面检查问礼拜天是否补习时,任何学生不许说“补习”二字,更不许说收补习费的事。有校长的强调,山松似乎心里解脱了。他就让班长在点名册上点一个名子,收一个。可活动了,班长交钱的时候,说只有李山娃没交钱。他的脑海中立刻显现出那个同学的印象来:虽是男孩,但寡言少语。穿的比别的同学旧。他想:李山娃家中必定“特殊”。
果不其然,他问“四眼王”:山娃的爸爸在县造纸厂打工中不慎从架子上跌下来,可恶的工头只给了路费,打发回来,至今躺在床上。山松的心一酸,他猛想起上小学时自己因交不起学费,躲在大树下痛哭的情景。
于是他让班长叫来山娃,说:“你的钱你的母亲刚才交了。再不许向家里要,好好学习,我最看重的是你。”
的确,山松将山娃提选为“生活委员”,每当他在学习上一有进步,他就鼓励。后来山娃考上大学,特意给山松来了一张贺年卡,说他能走上今天的一步,忘不了恩师那次把他首次当人看。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