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的乡愁
咳 嗽
夜,像一口倒扣的锅。
父亲牵着我,在锅里行走。
从不抽烟的父亲,他双手拢着,挡住怪叫的风,抖抖地点起了一支烟。
伸手不见五指,我也不敢松开父亲的手。明明暗暗的烟头,是夜空下惟一的星星。
劣质的烟味,随风四散。
父亲在咳嗽。
深深吸一口烟,星光闪耀一次,父亲就咳嗽一次,大声地咳嗽,故作夸张地咳嗽。
父亲的咳嗽很勇猛,胸膛像炮膛,在半空中炸响。我坚信,足以吓阻蠢蠢欲动的山兽不敢出洞。
路经荒坟、水塘、黑松林,父亲的咳嗽格外响亮,似乎带着血。父亲挺着胸,吸一口烟,响彻行云地咳嗽一声。我迈着在村小操场上军鼓队的步子快速跟进。我听见水蛇扭着腰窸窸窣窣逃走,在脑门飞舞的蜢虫乱了翅膀。
进了亮着油灯的家,父亲松开我的手,坐到竹椅上,椅子瘫痪了。
我的手心汪着父亲的汗水。
蛇皮袋
在田埂上、在赶集的山路上,又矮又瘦的爷爷,总是背着一只鼓鼓的蛇皮袋,里面装着南瓜花生玉米,也装过晒干的牛粪。
蛇皮袋趴在他身上,像他的驼背,长在他身上。
我刚学会走路,就跟在爷爷身后。爷爷不背我,只背蛇皮袋,爷爷不牵我,两只手死命攥住蛇皮袋,即使我跌倒了,号啕大哭,爷爷也不会放下蛇皮袋。
蛇皮袋里,装着一家老小的生活。
蛇皮袋,初看真像蛇蜕下的皮。
看得久了,蛇皮袋分明是一条蛇,死死缠着爷爷,直缠得他头发越来越白,腰杆越来越弯,呼吸越来越急促,步子越来越缓慢。
每年清明节,我都用蛇皮袋,装满黄裱纸,送给天堂里的爷爷。
丝 瓜
或许是几根鸡毛,或许是一片蒜片,一堵篱笆墙,母亲加高了一截,邻家堂婶又加高了一截。
长高了两截的篱笆墙,把天空也隔开了两截。
沿着墙根,母亲栽了丝瓜秧。
这个绿茵茵的灵童,见风就长,见墙就蹿,一蹿老高,边蹿边开着碎银似的白花,一夜初夏的雨水后,满墙缀满银币。
有几朵花骑在墙头开,却望着母亲笑。
母亲明白她的心思,挥挥手,算是默许了。
那几朵花乐呵呵地跳向堂婶的院子。
母亲继续施肥、除草,她弯下腰时,清爽的风从她的领口往她怀里钻。
墙上的小丝瓜,在风中荡来荡去,母亲怜爱地逐一抚摸。
邻家堂婶挎一篮鸡蛋,拉着堂弟,羞答答地猫进门:
“谢谢俺姐,你家的丝瓜,俺牛儿可爱吃啦!”
堂弟的小名叫牛儿。
“牛儿说,他虎哥喜欢吃鸡蛋。”
虎哥是我的小名。
母亲和堂婶亲似姐妹地拉起了家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仿佛一切都是浮云。
墙内的丝瓜和墙外的丝瓜比赛似的荡起秋千,再高的墙,也高不过天空。
牛头骨
陪伴我走完童年,一头牛,完成了它的使命,在我无望的哭泣中,被饥饿的村庄瞬间吞没。
只剩一架牛头骨了,弃之荒郊野外,我经常放牧它的地方。
我抱回了它,紧紧抱在怀里。
可我不知怎样安放它。
它面目全非了,不,它失去了慈眉善目,连一根毛发也不存,像从古人类遗址发掘出来。
我依然感受到它温热的鼻息,依然感到一根长长的舌头舔干我满脸的泪水和灰尘。
把它祭在一块岩石上,整座马龙山是它的身子。
马龙山
老家屋前的山叫马龙山,我在山上放了10年牛,砍了10年柴。
第一次出远门,是到县城读师范,全村人拥到村口,目送我。
送我的还有马龙山。
它逶迤而来,悄悄为我送行。有时我以为它到此为止了,但一会儿站出一岗松树,一会儿又冒出一岭野花,时断时续,却从不诀别,清纯的山风也一路相送。
直到进了小城的边界,马龙山才依依不舍停止了脚步。
每天我都能与马龙山深情凝视。
每天我都能闻到漾着山花的马龙山风。
每天我都能看到在马龙山上砍柴放羊的老母亲。
蒲公英
你举一柄小伞,站在秋风里,等谁呢?
我就站在你的对面,你浑然不知,也许熟视无睹。
等来的是一阵冷似一阵的深秋。
你固执地等待。
我在执著地守护。
可能是秋天的最后一阵风,也可能是冬天的第一场风,把你吹得七零八散了。
我箭步上前,撑起手中的伞。
冲着家的方向,我长跪不起
岁月无情,母亲岁数越来越大了。
眼更花了,座机上的数字看不清了。
耳更聋了,电话铃声听不见了。
手脚更不灵便了,再不能挪到村口眺望了。
但神奇的是,无论我走到哪里:大洋的彼岸、开放的城市、闭塞的乡村……母亲都能准确地掀开梦帘,坐到我身边。
每次醒来,我都冲着家的方向,长跪不起。
下雨天
一片阴云飘来,我心惊胆跳。
一阵闷雷在天穹碾过,我惊恐万状。
一道闪电在头顶炸开,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身心。
我诅咒雨天,诅咒每一滴雨珠。
哪怕江南水乡瞬间变成罗布泊。
哪怕坝上草原一夜复原戈壁滩。
我恐惧雨天,恐怖每一滴雨珠。
因为下雨天,母亲的肩周炎就会犯,痛得死去活来。那是她给我哺乳时落下的。
那是我枕着她的胳膊入眠造成的。
母亲的肩周炎,连在我的心脏,要痛一起痛。
出 殡
我读大二那年暑假,参加表婶的葬礼。
出了五服的表婶,被绝症熬成了一张薄纸。临闭眼前,仍牢牢抓住18岁表妹的手。才在矿难中失去父亲的表妹,泪水流成河,也阻不住索命的小鬼。
一副薄棺,装殓了表婶,置于两条长长的木凳上。
四条壮汉,抬起了棺木,村中长辈踢倒了长凳。
在到达造好的墓穴之前,棺木不可以触到地面,否则,死者的灵魂得不到安息。
刚出村头,棺木突然变得沉重,抬棺的汉子,直不起腰,挪不开步。
长者大喊表婶的名字:“二丫头,你的地大伙帮你耕!”
众人回应:“俺们帮你耕!”
长者再喊:“二丫头,你的娃大伙帮你养!”
众人回应:“俺们帮你养!”
棺木仍旧如山,直往地上坠落,汉子们吃不消了。
长者拍打棺盖,“二丫头,可有啥牵挂?”
表妹恸哭:“娘啊,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壮汉膝盖发软了。
村民惊慌,惟恐一个失落的冤魂在村中游荡。
我血一热,跪在棺材前头,叩下三个响头,“婶,你别担心了,我照顾妹妹一辈子。”
骤然间,棺木轻飘如絮。村人松了一口气,唢呐响器吹吹打打,送上山去。
爷爷有话要说
爷爷一生都住着茅屋。茅草是从后山砍的,土墙是就地取材垒的,风随便进,雨,选日子进。
爷爷做梦都想住水泥砌的房子,风雨不动安如山。
入土为安,爷爷也没圆满。
近些年日子滋润了,在他的某一个忌日,儿孙们为他建了一座房子,水泥砌的。
清明节,在爷爷的房前,献上贡品,爷爷最喜欢的白酒和香烟,一长溜的儿孙,为他叩头请安。
抬起头时,我发现水泥砌的房顶上,竟长出了一朵鹅黄色的小花。
我明白了,爷爷有话要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