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饱满的情感与沉浑的时代

来源:文艺报 | 赵仁庆  2017年05月08日07:21

以我多年来对中外长篇小说阅读的综合理解与认识,我觉得除了经典化人物形象的塑造、语言风格的个性确立之外,重量级、经典性长篇小说必不可少的还要具有另外两个明显的艺术特征:

要有丰沛饱满的情感力量的汇聚,或打动我们,或“冲撞”我们。我们读《红楼梦》《金瓶梅》《聊斋志异》《丰乳肥臀》《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读《日瓦戈医生》《复活》《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幽灵之家》等等,会从中发现一个共同的特征,一个“不宣之秘”:它们都是通过人物和故事的穿梭、交织,通过时间和空间的绵延、跨越,通过矛盾和冲突的起伏、反复,而汇聚起了巨大的磅礴的情感力量、物理上的“势能”,或扑面而来,或兜头而下,或排山倒海,或清泉细流,或轰轰隆隆,或润物无声。其结果经常是:不是把我们的心头淋湿,就是把我们浇成个“落汤鸡”,或者是干脆把我们抛进、投进那既温暖又冰冷的、既滚烫又阴凉的七情六欲的湖泊、江河、汪洋之中。

像《红楼梦》里的宝哥哥,爱花草,爱珠玉,爱人,爱物,天地之间的生灵无不为他所爱。他是一个浑身上下充满了爱的人,就有了人之为人的“带入感”——我们会非常关注:他到底爱谁?又是如何爱的,如何行动的?是如何言语的,如何思想的?结局如何?相对来说,如果宝哥哥不是这样的懂得爱、善于爱、敢于爱,如果是冷血的、冷酷的、冷漠的、冷冰冰的、干巴巴的,我就不相信,这个人物形象能打动我,能让读者与之共同感受、面对、比较他言行举止的善意、情思和爱憎。

《红楼梦》写繁花似锦的大欢乐,写家道衰落的大悲痛,写“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写“一场虚无的、可有可无的、又爱又恨的梦境”,都无时无刻不是在丰沛饱满的情感力量的集中的汇流之际,做着“冲刺”“冲刷”“冲击”的举动。我们在感受奢靡、梦幻、丰厚的温香软玉的同时,也体味到破碎、虚无、乏力、虚妄、空洞等人生的切肤之痛、“不可承受”。

在日瓦戈医生与拉拉充满人性光芒的二人世界里,满溢着爱的热能和动力。这个二人世界里有甜蜜的爱情,温馨的生活,宁静的心田,可以正视生命和死亡,可以仰慕天才,可以袒露情怀。然而,他们之间的爱情所生发出的总的热能和总的动力,并不能抵挡大时代的风雨雷电,没有办法使他们获得克服厄运、超越自我的力量。这个现实,实在是太残忍了,令人心碎。

与爱情相伴的是友情。在小说的结尾部分,日瓦戈医生的两个朋友,在经历了革命和战争的洪流后幸存下来,相聚在一起,共同缅怀日瓦戈医生。而他们脚下的伟大光荣的莫斯科城,将和日瓦戈医生的传说长存不朽——

已经变老的两位朋友坐在窗前还是觉得,心灵的这种自由来到了。正是在这天晚上,在他们脚下的街道上已经能感触到未来了,而他们自己也步入未来,今后将永远处于未来之中。想到这神圣的城市和整个地球,想到没有活到今晚的这个故事的参加者们和他们的孩子们,他们心中便感到一种幸福而温柔的平静,而这种平静正把幸福的无声的音乐撒向周围。而他们手中的这本书仿佛知道这一切,支持并肯定他们的感觉。

读到这里,我们不能不为之动容。

要有苍雄沉浑的时代背景作依托,在比衬、映照、互动的过程中,具象化,影像化。我不能想象没有“民族”“家国”“山河草木”“大时代” “大疼痛”“大隐忧” “大变革”作为背景舞台的爱恨情仇、慷慨风流的巨制鸿篇,是何以积聚巨大的情感力量,何以积蓄雄重深沉的叙事气魄,何以形成史诗化的文本格局。

《红楼梦》当然是有“家国情怀”的。那就是“一个王朝的背影”,就是一曲曲由生向死、由繁盛走向幻灭的哀歌。

《日瓦戈医生》当然同样如此。小说描写了十月革命前后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1905年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国内战争、新经济政策、社会主义建设。日瓦戈医生在他不到40年的短短人生中经历了几乎所有的这些复杂、困厄、动荡、苦痛。以日瓦戈医生为代表的一代知识分子在苦难里耗尽了青春——他们承载着苦涩的爱情,他们的理想和志向无从实现,他们与生俱来的美好性灵在民族忧患的年代里毁灭殆尽。

帕斯捷尔纳克在创作《日瓦戈医生》时就说:“我想在其中提供出最近45年间俄罗斯的历史映像……作品将表达对于艺术、对于福音书、对于在历史之中的人的生活以及许多其他问题的看法。”现在看来,这就是一个大作家的自觉和先见。

一个大作家,不论是曹雪芹还是帕斯捷尔纳克,都是有着这种深植这个时代,背靠这个时代,并站在“高岗”上“极目四望”的宽宏视野和雄心壮志。然后,或者是选用外科手术刀,或者是选用高分子显微镜,在这个或许是并不理想、并不美好的时代的背景之下,“动手动脚”,“不依不饶”,为理想而歌咏,为美好而赞颂。脱离、疏远了这个时代背景,在无所谓担当和责任意识之下生产出来的长篇小说,一定是缺乏思想重量和认知深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