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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阿胡

来源:文艺报 | 雷平阳  2017年05月08日07:13

朋友圈里,都管胡性能叫阿胡,几乎没有人直呼其大名。喊阿胡,喊来喊去,喊了近30年,如果不是读其作品,我们差不多忘了他有个名字叫胡性能,似乎胡性能这个名头只属于他的小说,阿胡则属于他这个人。

认识阿胡的时候,我们都才20岁左右,我从昭通师专毕业分配到盐津县委办工作,他从云南师范大学毕业分配到昭通师专当教师。那些年,很多人都把自己关在文学的白日梦里不想出来,我俩毫无例外地混迹在这一人群中,热衷于将存在主义改装成空想主义,满身飞溅着文学的热血和臭汗。昭通是个小地方,空想主义的大军人数虽然不少,但真正能够一亮嗓子便唤得满堂喝彩的人也不多,文学现场终究不是角斗场,蛮力和狠劲未必管用。所以,风潮之上,除了早先的邹长铭、曾令云、蒋仲文和夏天敏等几位中年作家人气很旺之外,立于潮头的便是昭通师专的几位青年教师,阿胡就是其中之一。但也就是因为他的昭通师专教师身份,而我是昭通师专的学生,彼此各有群体,我们在开初的几年互相知道却没有接触。他参与了宋家宏等一批教师创办的荒原文学社,我则与陈衍强、冉旗、何晓坤等人创办了《山里人》和《大家》诗报,大场面中各有各的小剧场。有一次,我回母校,与写诗的师弟师妹们在足球场边晒太阳、闲聊,场上刚好有人在踢球,一个师妹突然兴奋地大叫:“你们看,胡性能老师进球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第一次看到青年时代的阿胡,眉目如画,玉树临风,斗志昂扬,每一次奔袭或解围,都有一群我的师妹发出阵阵尖叫。

记不清楚我与阿胡是怎样结识的了,但肯定是1980年代末期的某一张酒桌上。在那一张被我遗忘的酒桌四周,人们也一定兴奋地谈论着他的小说处女作《米酒店老板的女儿》,然后纷纷喝醉,唱着歌走散在昭通城的街巷中。那个时候,每一句话都喷着酒气,都会燃烧,一个写作者对另外一个写作者,往往都心存傲慢与偏见,可大家一致认为,阿胡是昭通作家群里,最有自觉意识、文本意识和美学准备的作家之一,而后来他也用自己的创作成果充分证明了这一点。那一场狂欢式的“认为”和阿胡后来进行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证明”,仿佛是预先设定好的路径,既符合写作规律,又能彰显文学理想,不得不承认这乃是一个作家最为向往的天路历程。可作为一个长期的旁观者,我看见了阿胡炼丹术士般的守望、历险与虚无,从《米酒店老板的女儿》到《消失的祖父》,中间裹挟着对现实生活诗意的萃取与疏离,也贯穿了对内心奇观的反复重建与秋后算账,当然,最为重要的是,他始终致力于镜子中的另外一个小世界的构筑,寄望别开生面的伦理、道德和秩序,能给叙事带来更多的美学支持。也就是说,他所干的活计,无一不是对自己的压榨与透支,尽管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表象上的优雅和内心的清洁。

1990年代,我和阿胡先后离开了昭通,且都供职于云南建工集团,成了同事,具体工作是编辑出版一份企业小报。我们在云南各地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不停地奔波,写材料和新闻,认识了无数建筑工人和民工,体认到了底层生活中的艰辛与狂喜。在此期间,阿胡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和日常友善,令我更深入地认识了他,而他也藉此得到了真正一身臭汗的职工的信赖和激赏。5年后,我们分别出走,去了不同的单位,到了6年前,我们又先后调到了同一个单位工作。对我们两人而言,生活的确有着荒诞不经的一面,但其无常性又果断地将我们归束在一起。在远海上告别,各自漂流,最终又集合在了同一根活命的浮木上。我们共同的朋友、小说家杨昭说:“与阿胡在一起,你会觉得自己没有白活,但问题是你得承担风险,因为阿胡在做人和做事两个方面,都是一面没有尘垢的照妖镜,一个人天天被这样一面镜子照着,即使不是妖怪,言行也难免会变形”,我同意老杨的说法,但让老杨稍感诧异的是,虽然这面照妖镜宁静而又肃穆地立在我的身边,我感受到的却是信任、温暖和仁慈,至少阿胡一再给了我端正衣冠和校正嘴脸的机会。

明末清初,云南籍的诗僧苍雪有诗:“访旧只疑未曾到,逢君亦是暂还乡。”这句诗说出了朋友即故乡这个动人心肠的概念,同时,我也视其为我与阿胡相处这么多年的精神写照,因为他的存在,因为他是我的故乡,是我可以还归之处,我才没有流离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