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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世界的修辞,或失去象征的精神隐疾——重读胡性能小说

来源:文艺报 | 陈林  2017年05月08日07:13

在2011年第4期《十月》发表的《最后的故土》中,胡性能写道:“不停的迁徙,让我一直处于无根的状态。以至于多年以后,朋友们问及故乡,我总是犹豫和迟疑,不知如何回答。”这是我们理解胡性能其人其作时不能轻易略过的一句话,它是胡性能生命状态的一种描述和判断,也是洞悉胡性能小说世界的一个重要切入点。

从早年的《米酒店老板的女儿》到晚近的《消失的祖父》,胡性能所有的叙述,几乎都处于一种“无根的”“犹豫和迟疑”状态,始终“不知道如何回答”。因此过了知天命之年,他仍不无困惑地写下《除了怀疑我们还能信赖什么》——这是在完成《消失的祖父》之后的一篇创作谈。“无根”,所以小虎、马力要逃离故乡,于是有了《小虎快跑》《朱寨》;逃离之后的“不知如何”,于是有了《一梦天涯》《下野石手记》《变脸》《无法收拾》《孤证》《消失的祖父》等;为“无根”且“不知如何”提供一种补偿性的想象,于是有了《在温暖中入眠》《重生》等作品。从《米酒店老板的女儿》到《消失的祖父》,胡性能的写作力图揭示“无根”状态下的个人世界,他将世界纳入自己的精神视域,从而转化为最内在的生命体验和潜意识。在这条精神暗道上,胡性能充分发挥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精湛深厚的叙事力道,打开一片风雨如晦、复杂难测的隐秘世界。从中我们可听到源自生命内部最初的不安与恐惧。

这种“无根”状态超越个体经历和意识的层面而诉诸语言符号系统时,则可表述为一个失去象征的世界。波德里亚在他的《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中指出:“现代社会构成的层面上不再有象征交换,不再有作为组织形式的象征交换。当然,象征作为社会构成自身的死亡仍在困扰着这些构成。”象征的死亡及其带来的困扰,是胡性能真切的生命体验,又是他写作的社会文化语境。当个体生命不再能从象征实践和象征图式中获取意义,意义世界的匮乏和枯竭凸显为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则是事物和语言得以从支配性的象征秩序中解放出来,使一种最大限度的“可感觉性”得到延长和增强。这两方面在胡性能的作品中都得到充分表现。他的小说写出了象征秩序崩塌后,灵魂的漂泊不定、无家可归,及随之而来各式各样的精神隐疾——没完没了的梦魇、病入骨髓的孤独、如影随形的焦虑症、强迫症、失眠症、偏执狂、窥淫癖。这些精神隐痛的另一端是感觉世界,失去象征依傍的每个个体只能通过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捕捉到的碎片化信息重构意义世界。而连接感知结构和精神视域的表意系统,亦无法再直接征用现成的语词、概念和象征图式。因此,他要诉诸新的“小说修辞学”。这种修辞学在胡性能那儿有时表现为一种诗性的隐喻,一种感觉世界的修辞学,但它更突出地表现为一种叙事——“作为修辞的叙事”。试图将记忆、梦幻、感觉系统中支离破碎、秩序混乱的生活片段重新拼图,没有叙事上的经营和把控能力显然难以完成。

胡性能的写作整体上说是一种减法式的写作,他总是着迷于个体内在经验的修辞。在散见的创作谈中,胡性能侧重的仍然是作为个体的人。在《最后的故土》一文中,胡性能将自己的“无根”状态归因于成长期的居无定所,并指出童年经历对他创作的影响,那是一段在独处、寂寞、恐惧、冥想中度过的岁月。胡性能写道:

说不清楚为何会产生写作的念头。我只能归结为童年经历的影响,多年以后,我用小说的方式再现了当年在那座地主庄园里的生活。文字的确可以成为一条道路,叩开一道道记忆之门,让我再次触摸到了那些早已消失的时光,那种感受是灰色调的,就像一个人安静地盘点满腹的心事,有些忧伤,也有些惆怅。

胡性能的解释不无道理。童年经历,尤其是童年的创伤性经验对创作的影响之大,在许多其他作家那儿同样得到印证。按《最后的故土》里的叙述,童年的特殊经验,成长期的漂泊不定,形成胡性能“无根”的生命状态、不善言谈的性格和自闭寂寥的内心世界。这可以解释他的创作何以如此醉心于那些内在的个人。长期以来,在讨论胡性能的作品时,论者亦多侧重文本的叙事层面和人物的精神分析层面。但我认为,要更透彻地理解胡性能小说的意义,必须将其充分语境化,换言之,需在文本、作者与世界的关系中理解胡性能。

以这样的视角来看,胡性能对“无根”状态的感受,就不仅仅是个人成长经历的问题。将这种感受充分语境化之后,如上文所说,我更愿意用失去象征来表达这种“无根”状态。事实上,从《朱寨》《下野石手记》《母亲的爱情》到《孤证》《消失的祖父》,胡性能已经以独特的文本形式,将这种“无根”的语境逐渐呈现出来。就理解胡性能而言,《朱寨》或许是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它将文本、作者与世界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朱寨》写的是“记忆的村庄”,它揭示了村庄何以成为记忆,村庄成为记忆的精神后果,以及记忆如何改写村庄。朱寨的地主庄园陇家大院被一场大火毁于一旦,庄园大门外神灵般沉默的石狮、村庄里的鸟窝、煤洞等事物,以及关于流血的树木、姑娘坟、躲回避、踩桥、喊魂、蛇交、丢萝卜等习俗、传说,都随之失去了象征意义。象征世界是一个符号的世界,它是一种支配个体生命活动的秩序。胡性能的童年就生活在一个类似于陇家大院的庄园,他的童年经验直接与革命事件和一个失去传统象征的世界相关,这个传统象征发生在习俗、传说、礼仪、神话等领域。历经启蒙与革命的冲击,中国传统的“超稳定”秩序难以为继。但对生于1960年代中期的胡性能而言,与稍长他的红卫兵——知青一代不同,启蒙与革命所建构的现代象征秩序并没有成为他获取意义的重要资源。在他的青少年时代,嵌入他童年经验的“革命”开始被“拨乱反正”,而当他步入成年开始写作练习时,启蒙话语也日渐瓦解。1985年前后当代文学的“向内转”和形式实验,已经超越启蒙主义文学的传统,彼时胡性能正埋头在大学校园里进行写作训练。显然,启蒙主义所建构的宏大叙事也没有成为胡性能所依赖的象征图式。而从自身的经历、性格和生命体验来看,他与当时文学界的“向内转”和形式实验趣味相投、天然契合。除了那些习作,胡性能真正的写作始于1990年代。市场经济下的商品交换系统并不能建构内在丰富的象征秩序,它刺激和鼓励欲望生产、消费,而对意义世界无所建树。以上是胡性能生活世界和小说世界的语境,无疑,它对理解胡性能的写作极其重要。我是在此意义上讨论胡性能的“无根”状态。

《朱寨》《下野石手记》《母亲的爱情》《消失的祖父》等作品都涉及当代中国的一些重大问题,但这些作品无法从革命象征图式中汲取意义资源,相反,它们的意义恰恰在于呈现了一个秩序崩溃后的世界。象征世界是一个循环往复的主体重建发生于其间的能指领域,它存在于主体之前,主体还未出生就已落到符号支配之下。在此意义上,象征与父亲直接联系在一起。主体从父亲那儿获得自己的姓氏,并在由大写的父亲这一文化因素中获得成长和接受教育的条件。

胡性能的《朱寨》《母亲的爱情》《小虎快跑》等作品,都写出了无父的焦虑。《朱寨》中那个叫马力的男孩,一直怀疑自己父亲的真实身份,不知自己所从何来。小说写道:“觉得我的父母像是在远方,于是谁也没有想到,1978年的夏天,我开始一个人的寻父之旅。”“寻父之旅”源于生命的“无根”状态。小说第一句话是“我的养父胡如林是一位中学历史老师”,这里清晰出场的是“养父”,而对生父马明礼则“一直没有太深的印象”,甚至对自己的童年——那个从生父那儿获得姓名的男孩马力——也一直觉得“像是另外一个人”。无论是具体的父亲还是抽象的父亲,在《朱寨》中都是一个缺席者。就具体的层面而言,马明礼在知青返城中抛妻弃子,成为消失的父亲;在抽象的意义上,马明礼返城意味着关于上山下乡运动的革命象征系统的解体。在《母亲的爱情》中,陈阳出生之前,生父已死于非命。《消失的祖父》将无父的语境和根源更全面地呈现出来。祖父的姓名、身份几经改变,在他真假难辨的身份与破碎不堪的历史面前,我们除了语言的碎片几乎一无所获。虽然具体的父亲是存在的,但象征意义上的父亲早已消失。如果说《朱寨》中少年马力的出走是因为无父的焦虑,那么确切地说,小虎的出走则源于弑父的冲动。父亲的冷酷、暴力、变态使小虎含恨而去,虽然没有手刃生父,但他复仇的利剑直指社会这个大写的父亲。

象征界在法律领域规定了人的亲戚关系,也规定了人的欲望。在短篇小说《在温暖中入眠》和《电线上的风筝》中,这种规定性颇具反讽色彩。《在温暖中入眠》里的法律,并未将人与人的关系从嫖客与妓女的交易关系中解放出来,警察拘留妓女不是出于规定欲望的原因,而只是为了获取赎金。在《电线上的风筝》中,首先是法律规定的夫妻关系受到颠覆。其次,派出所所长栗强对强奸案的态度,也使法律对欲望的规定性令人生疑。这两部作品提示了在新的语境下,欲望、商品、交易与现代秩序之间的关系。

象征秩序既是存在之家,又是存在之囚牢。随着它的消解,文学的意旨转向把被俘的语词与事物领出监狱,恢复我们的感觉和记忆以及由此敞开的那个隐秘复杂的世界。由感觉和记忆所揭秘的世界,是一个前概念的、非理性的世界。对这个世界的经验和理解,有别于经验和理解的社会框架和工具理性主义。感觉和记忆是一种综合,通过外部世界的空间形式和内部世界的时间形式,将在被扭曲变形的自然和人性中所发现的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重新组建。瓦尔特·比梅尔在《当代艺术的哲学分析》一书中说道:“做梦人回忆的力量和想象的力量是不可割裂的。梦是一种创造性的回忆。”“做梦人的回忆”是一种“非意愿记忆”,梦的内容是“非意愿记忆”的材料。在感觉和记忆建构世界的过程中,想象力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想象是人性主体的一个维度,它关乎自我的形成、自我对他人和外部世界的经验。想象世界基于主体的个体历史,因此,它可能成为固有秩序中的变数,具有偶然性和不可重复性。写作者由此可以在想象领域获得文学的创造力。

胡性能的写作通常由感觉的瞬间带入一种追忆的震惊,在某种色彩、形象、声音、气息的感受中,过去的时光渐次浮现在人的眼前,以此获得一种经验与诗的真实。胡性能小说的创造性在于,偶然性瞬间的感觉经验所打开的追忆式的想象世界,经由他娴熟巧妙的小说修辞学处理,总能于沉默之域撬开一个个令人震惊的精神事件。他游弋于现实与想象的暧昧地带,体味着象征大厦崩溃后的精神隐痛,并致力于这种隐痛中的自我重建。如果试图为胡性能的小说冠一个总的名称,那么借用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失而复得的时间”是合适的。胡性能的小说以一种“向后看”的视角,通过人物不断的重返,在旧梦重温、故地重游中捕捉那些植根于精神视域的杂多表象。

在短篇《来苏》中,飘忽不定的来苏水气味对李琪而言性命攸关。来苏水气味背后是一个童年丧母的创伤性精神事件。惟有来苏水的气味,能把死亡的母亲带到李琪的精神当下,使她可以在无可奈何的现实世界外,得到一种想象性的补偿,并从对消逝性经验的补偿中,获得自我的同一性。一旦阻断了连接精神视域的来苏水气味,李琪便无法抵抗死亡本能的诱惑。正如来苏水的气味支配着李琪对母亲的整个记忆,在《朱寨》中,无论是王训贵药店奇异的“腥甜味”,还是陇家大院熟悉的气息,都将“我”带回到消逝的童年时光,而支配这段时光的是无父的精神焦虑。无父之下,“我”只能在与马力既亲近又疏远,既熟悉又陌生的关系中重建自我。在《母亲的爱情》中,苏医生牢牢记住的是40年前白杨树与郊区泥土混合的气味,这种气味牵连起一段荒谬绝伦的历史和丧夫的精神伤痛。《重生》中的章瑶,时隔近20年,每当闻到保留在她记忆中的陈棋的气味时,难以释怀的哀伤、遗憾、悔恨,仍给她带来锥心之痛。《一梦天涯》中,杜丘的记忆由一抹裙黄所牵动,这种色彩经由眼睛进入梦境,成为困扰他的精神事件。在《孤证》中,对“我”而言,30年前的真相与幻觉混淆不清,强奸犯朱志强的生死真假难辨,惟一印象深刻的是一道被比喻为红色蜈蚣的伤疤。这条修辞意义上蜈蚣潜入“我”的梦境,精神世界因此惶惶不可终日。

迷恋于想象的诱惑,在想象中构造自我,这容易导致一种异化。因为这种想象削弱了确定性存在而使自我像他人一样建构自身的存在,按拉康的说法,“这异化总是注定了其存在要被另一个人夺走”。在小说《变脸》中,许伟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物,他活在虚伪的人格面具之下,不断改名易姓,每一次“变脸”都是一次“被另一个人夺走”的异化过程。《电线上的风筝》中,周树这个卑微的小人物、可怜的受虐者,不过是目睹了一次强奸过程,却投案谎称自己是强奸犯,以此发出“刺耳的音符”。活得毫无尊严感和存在感的周树在凝视与描述中完全异化为另一个人。他以鸟瞰式的观察视角,对整个案发过程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观察。周树的观看是一种征服,也是一种异化,一方面将案犯对象化为被观察者,另一方面将自我他人化。对案发经过和场景的描述变成一次志得意满的表演,一次充满想象力的再创造。《一梦天涯》中的桑小楚、《重生》中的章瑶,都因想象世界的迷惑而患上精神疾病,坠入静态、呆板的过去世界不可自拔。

章瑶多次自杀未遂之后,胡性能出人意料地让她获得“重生”。铁面无私的命运女神将席叔推到死神的地盘,但弥留之际,妓女作为爱神的化身使他如愿以偿,在爱神的怀抱中温暖入眠。席叔仗义保释妓女,妓女知恩图报,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了超越商品交易的一种关系。席叔的“温暖”在人们迎接新年的鞭炮声中到来,初读时我将其理解为一种以喜景写悲情的惯用手法,仔细体味发现也许有更合适的阐释。胡性能将性和死亡置于节日的欢庆之中意味深长。节日正是象征发生的领域,它的各种庆典、仪式、狂欢活动面向的是共同体,它拒绝人与人的隔绝,并使人获得一种非目的论的时间经验。在胡性能小说世界里飘荡的那些“无根”的灵魂,是否还能从传统的象征实践中获得“温暖”?胡性能用他的写作“追忆似水年华”,追忆不是回到某种原始状态或是某个黄金时代。可曾有过黄金时代?“无根”的胡性能使我想到鲁迅笔下的“影”: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