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田间书虫
有一天,我去拜访与表叔耍得好的那个老人,至于老人叫什么名字,我只能遵照他的意见——不宣扬。用老人自己的话说:“人老了,喜欢清静,四门不出,除做点生产以外,有时间就看点书,自得其乐,自由自在,不喜欢别人打扰,如果实在有人问起,你就说他叫田间书虫。”
我知道田间书虫,已有十多年时间,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一天,我去表叔家耍,喝茶闲聊,无意间谈到人生命运,自然扯到了《渊海子平》和《三命通会》,以及鬼谷子的学说等,既而表叔顺便用《鬼谷子课数》为我测了工作调动,其理是:“读书不负苦心人,有日高官拜圣明;衣锦还乡归故土,拔开阴冷尽来亲;好调家会勿错过,自然贵子出贤孙;一滴甘雨能济旱,来朝拔雾便天晴。”细解其意,方能成功。
我倒不完全相信这些东西,因为自古而来的预测学,给人的不是一种先知先觉,而是一种心灵安慰,再说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何谈人生的前途与得失。
不久,果如所料……于是,我对那本册子产生了兴趣,问其来历,表叔说:“这是我在‘大桠’工作的时候,于一家农户里看到的,就顺便抄了一本,拿去请教‘咬文嚼字’。他拿到以后,细致研读,用算盘算出来,精心整理,历经半年时间,方可得用。”从此,我认识了“咬文嚼字”,咬文嚼字就是“田间书虫”。
田间书虫没有很高的文化,曾经就读过一些古书……解放后,他参加了工作,但在“文化大革命”中遭遇打击,落入牢狱,受劳动改造。尽管他身陷囵圄,可是一直坚持读书看报,虚心学习,陶冶心灵。释放回家后,曾有人多次动员过他,叫他去找原领导恢复工作,然而他总是微笑,便心平气和地说:“算了,算了,不给人家添麻烦,一个农民身份,乐于生产,才是最大的贡献。为国家,为人民,不一定硬要参加工作,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才算是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永远是对的,社会总是向前发展,一切事物的发展都有它的曲折与艰难,曾经那些岁月的血迹与瑕疵,都是时代的产物,我们不要去计较,历史的教训不会重演,似乎我们应该在其中发现什么,明白什么,并总结一些经验,当作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于这些普通而朴实的话语中,我看到了一个田间农人的高大形象,以及那种坚定信仰与精神追求的高尚风格。
看田间书虫住处,那是一栋曾经装修得较好的木房,可是因为那个年代,因为儿子的计划生育问题,受到严重的处理,以致穿洞断板,破窗半檐,游风过散,四壁透光……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一句怨言,反倒觉得事情都是应该的,因为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任何人都得好好遵守,上至官员,下至百姓,谁都没有理由为自己辩解。
房子嘛,烂了就烂了,也不再修缮,再说早些年儿子已经致富,修了“洋式”房子,而另居一处,便多次劝说过他,叫他俩老搬进新房,可是因为习惯旧居,不想离开,至今还住在烂房子里,尽享春来鸟语,秋放桂香,叶草繁荣,山村野趣的气息,博爱田园生产,咀嚼朋友送来的旧书旧报,聆听一台黑白电视机传来中国与世界的声音,时时关心国家大事和周围冷暖,偶尔与人交谈时,却是引经据典,博古通今,令人启发。
田间书虫年年岁岁,深居家中,少有外出,常将学习与农耕连在一起,农忙时节干活路,农闲时节看书报、看电视,或写作,有时上山也顺便带上小册子,偶或田间有感,领悟自然,随便记上,乐在其中,不求声名……他总结自己一生,完成了近100万字的写作,其中还有诗词与歌词的创作。前年,他所写的一首歌词,被《华夏音乐》编辑部选中,受到很高的评价。我记得其中部分内容:“英雄浪花淘不尽,上帝欢邓出南巡,南巡南巡,创新发展,发展创新,摩星燎原,海内和谐,科学发展,一锤定音。”
田间书虫很有思想,也很有见地。譬如,他对奥运主题歌就有一些见解,说:“一人为单,两人为双,三人为众……在中国举办奥运会,既是中国人的梦想,亦是世界人的梦想,一人力不及,二人可成事,众人拾柴火焰高,为何只有《我和你》,偏偏没有‘他’?面对全世界,四海相会,如同三人就座,各居一方,三脚才稳,如果只讲《我和你》,对‘他’好像有些孤立,如果改成‘我们’也要好些,但还是没有讲‘你、我、他’更周全……”细听起来,很有意思,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田间书虫为人质朴,说话大方,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在谈到中央电视台《夕阳红》节目时,解道:“有人说‘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列的酒,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来的情’,其中掩藏的就是花酒爱情,用此比喻,对老年人的歌颂和赞美,事实上有些欠妥,文字没有嚼烂。若问‘夕阳红’美不美,回答肯定,不用多说,而‘夕阳红’是最美吗?如果说‘夕阳红’是最美,那早上和中午的‘太阳’又怎么说?其实,人生就是一个‘梯形’,人们不是常将青年人比作是初升的太阳,朝气蓬勃,紫光焕然,积极向上吗?人到中年以后,就要走一段平行路,正午的‘太阳’才是最成熟、最旺盛、最火热、最辉煌、最美丽的时候,事业应当有所成就,可是人一旦过了中年,就要走下坡路,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若是到了老年,就是下山的太阳。但是,不管是幼年、青年、中年、老年,都是生命从出生到消亡的一个过程,你说美不美,当然很美!人们想抓住‘夕阳红’,就是对人生中年的继续完善与补充的过程,我认为朝夕都美。所以,于‘夕阳红’来说,用‘完美’二字,更合适一些。”
田间书虫平时读书,总结得有四个字,就是:多、重、活、谈,用他的话说:“所谓‘多’,就是博览群书,拾之则读,取众家之长,采撷点滴,会于江海。所谓‘重’,就是温故而知新,直至嚼烂,消化吸收,用之随取。所谓‘活’,就是要灵活,善于思考,与实践结合,注重体会,方得进益。所谓‘谈’,就是杂谈、交谈,与人对话,与人学习,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相得益彰。读书要取,听之要明,读别人的书,用别人的东西,一定要有自己的见解和选择,切忌错用滥用。”
认识田间书虫,非常荣幸,深有感触,不枉相见,真是眼前典范,面向为师,得益多多。他说:“书是交往成本最低,最具有潜在价值的朋友,书这位朋友永远都交得,因为每当你需要的时候,它随时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而且不会打半点折扣……”
为了旧书报,田间书虫曾得罪了一位要好的朋友,而且从此断绝关系,直到他离开人世,都没有去看他一眼。具体地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当时那朋友去银行办事,偶遇常给田间书虫捡拾书报的那个朋友,于是叫其顺便给他带些书报回去,可是那人接了书报,却没有转交给他……田间书虫知道以后,找上门去问他,他却不认账,想克扣来糊屋。他一气之下,绝交门前,不望门楣,不相往来。
几十年过去了,当谈及这事时,田间书虫还是那么气愤,说:“我是拿来看的,他是拿去糊屋,真浪费可惜!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时渴水饿饭都受得了,而唯一受不了的就是没有书看,一生被别人克扣多少钱粮都无所谓,最容不得的就是别人克扣我的书刊资料。说实话,这么多年来,只要落在我手头的书报,十年八年都保存得好好的,连半张纸片都没有舍得丢过……每年六月,人家常是晒棉被和衣服,而我就是晒书纸报刊,且一晒就是十天半月。”
田间书虫没有钱买书,也没有钱订报刊杂志,而平时所学的资料来源,全靠在银行工作的那位朋友供给。他曾对朋友要求说:“你平时留心点,凡是单位上看过的不要的废报旧刊,哪怕是小孩画过的都不要紧,只要没有烂,千万不当垃圾甩了,认真收集好,方便的时候就顺便给我带来,我拿来有用!”
三十多年中,那银行朋友为了“田间书虫”的书报,为了“田间书虫”的学习,为了“田间书虫”的陶冶,为了“田间书虫”的修炼,不厌其烦,一如既往,从没有间断“与书为善”的真情厚意。直到今天,他依然坚守那条从县城到乡下的“邮路”,总是微笑一份废报旧刊的送达。
田间书虫常说:“如有人愿意送我一本书看,定要胜过万两黄金的心情,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难怪有人赞誉他说:“不怕纸墨旧,但为内容新,深入有感觉,触摸更欢心,解得其中妙,胜过万银金。”
(鲁乾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