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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杨梅六月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卢从洁  2017年05月07日23:34

五月天,岭南的杨梅都红透了,朋友圈里有关杨梅的近景远景图无一不让我垂涎欲滴,于是在今天早晨,我特地去学校菜市场买了两斤红得发亮的杨梅子,红梅子还很新鲜,叶子鲜亮,红梅一颗颗也都水分饱满。我赶紧提回宿舍,洗干净,用盐水泡过,迫不及待,赶紧拈了一颗扔进嘴巴里。咬下第一口,啧!酸,好酸,我赶紧吐出来,连忙打了一杯温水漱口。我努力咕噜满嘴的温水,等待着水把粘在牙齿上的酸味洗刷干净。正在这时,朋友圈里又弹出一条新动态,点开一看,原来是我的小表妹,图片是一盆黑色的杨梅子,杨梅裹着一层晶莹透亮的糖浆,配文是:“我奶奶又做杨梅糖了,想吃吗?亲!”看到这里,我怀着既羡慕又嫉妒的心情,在下面评论了一句:“姐姐吃外婆做的杨梅糖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想到外婆和她的杨梅糖,心中总是生出无限感慨。记得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外出打工,就把我送到外婆家生活。我跟着外婆外公,度过了难忘的童年生活。

九岁那年的五月天,刚吃过早饭,外婆问我:“上山讨杨梅,你去不去的?”听到杨梅二字我就自动分泌唾液,兴奋地叫喊:“去的去的。”外婆已经穿上了一件木色的蓑衣,把另外一件小号的给我穿上,尺寸合适得仿佛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外婆说这是我妈妈小时候穿过的蓑衣,我抬起双手,看到那一绺一绺的松针服服帖帖地挨着靠在一起,摸上去滑溜溜冰凉凉,隐约还有一股松木的清香。

五月天是骄阳和暴雨的拉锯战,双方始终僵持不下。但不管怎么样,农民的脊背,总是黑黢黢的,在四面八方的田野上弓着腰低着头。外婆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带我大步流星地穿过被雨水打烂的泥浆路,领着我钻进那青灰色烟雨朦胧的大山里。被雨水冲洗过的大山,所见之处都带着一股的炫目的新亮,树叶绿得发光,树干像刷过铜油,一朵朵小花儿戴满晶莹剔透的小水珠,远远的深山里,隐隐传来一阵滴滴答答地水珠滴落的声音。人在这样的大山里行走着,一脚一脚踩踏在浸满了雨水的枯叶里,浑身笼罩着一层薄如轻纱的水雾,宛如行走在仙境。

外婆手里攥着一根枯黄瘦轻的小竹竿,对着杨梅树一顿噼啪敲打,藏在树叶底下的一颗颗一串串红彤彤如玳瑁般的杨梅子纷纷扬如暴雨般从天而降,掉落在地上又调皮地一蹦三跳。我急忙忙抓起一把往嘴里塞,咬下的第一颗好酸,不由得皱了下眉,倒吸一口凉气,鼓起勇气咬下第二颗,一股甜蜜的清甜开始在舌尖起舞,把刚刚那股强劲的酸味一并拔除,我眯起眼睛开始大嚼特嚼起来,几颗十几颗的杨梅一起嚼下去,再没有什么酸味,咽下去的都是甜蜜蜜的甘露。

吃够了,就开始往背篓里装杨梅,一抓一大把,往后背的背篓抛去,地上的杨梅噼噼啪啪攒得越来越多,索性摘下背篓,放在地上,伸手把杨梅往背篓里拨,渐渐地越拨越快,把落叶并着杨梅一起装进筐子里了。外婆早已不打杨梅树了,蹲在地上跟我一起拨杨梅,我看到外婆偶尔捡起一粒红里透黑的杨梅往嘴里送,我问她怎么不吃那最红最亮的,她说:“带有点黑色的杨梅甜,不会酸,这是熟透了的杨梅。”于是我就学着她,专挑那些黑红色的杨梅往框里拨。外婆笑:“这些杨梅都要得,烘干了做杨梅糖,都好吃。”一听说杨梅糖,我又馋得不行,连忙问:“什么时候做杨梅糖给我吃?”外婆说:“回去就做。”

外婆骗了我,她没有一回去就给我做杨梅糖。她从阁楼上取出一个簸箕,把背篓里的杨梅倒在簸箕上,然后抱到水井边,一瓢一瓢冰凉凉的水倒下去,挑出被我混进去的枯叶子,杨梅洗干净了,就把它放在大吊扇底下,开起五档的大风呼啦呼啦地吹得杨梅浑身打颤,我双手托着下巴心疼地看着杨梅,跟外婆说:“杨梅会冷。”外婆哈哈大笑,说:“外婆这是给杨梅洗澡呢,就像你洗完澡要擦干一样,杨梅也要干干的才舒服。”我立刻反驳道:“可我是用毛巾擦干的,你也应该用毛巾给杨梅擦干。”外婆又大笑起来,说:“那是因为只有一个你,要是有一百个一千个小孙女,我也要把她们赶到这风扇底下,让风扇把你们吹干。”我没有再说话,开始想象一百个一千个小女孩光着身子站在这大风扇底下,被风吹得团团转,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说:“那还是冷。”

很快,杨梅被搬上了灶头,一颗挨着一颗,整整齐齐地铺满了灶头,不一会儿,就看到杨梅被滚烫的灶头蒸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外婆也不管它们,还是往灶里添柴火。一颗颗黑溜溜的杨梅子正被从灶里升起来的浓滚滚的白烟和烟雾炙烤着,我歪着脑袋瞧着杨梅,杨梅很热也很呛,我这样想。

外婆只管往灶里添柴火,至于杨梅怎么样,她是连看都不看,就走出吃饭厅,往后的半个多月里外婆也没有正眼瞧过这些杨梅。慢慢地这些杨梅个个像没精打采的小老头,又黑又瘦,拈过一粒放进嘴巴,已经没有了五月天里新鲜杨梅子的味道,这酸味倒像是被媳妇虐待的家婆心中生出的悠远绵长的滋味,一点一点把心里的委屈捧出来,酸味使牙根打了一个冷战。

终于要开始做杨梅糖了,我激动得手舞足蹈,寸步不离地跟着外婆,外婆洗锅,我给她打水;外婆拿糖缸来舀糖,我就帮她捧着碗;外婆去厕所,我也蹲在门口,外婆说:“妹崽,你回去吧!”我说:“我不走,我要等你做杨梅糖。”外婆在厕所里哈哈大笑,说:“在茅厕里讲吃的,吃的都不香了。”我焦急地说:“杨梅糖是甜的,又不香。”

热了锅,外婆把半碗子的糖倒进锅里,翻炒几下,原本白净的砂糖开始变成黄色,在锅里哔啵哔啵地跳动着。糖热之后,倒进一汤勺的井水,井水的冰凉和砂糖的火热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锅子里先是涌起一层水汽,窜得很高,直冲到房梁顶上。水汽散去之后,只见一层金黄色的糖浆沿着锅底蔓延开来,外婆拿着一双筷子在糖浆中心绕着顺时针方向迅速地转动了几下。糖浆便越来越稠,越来越香,这时候,外婆跟我说:“妹崽,你来把杨梅放下来。”于是我张开小小的手掌,双手捧起小小一把,把它投到锅里。外婆仍是快速转动筷子,把糖浆裹到杨梅身上,她鼓励地说:“把碗里的杨梅都放进来,要快!”我不停地一抓抓把杨梅往锅里投,比灶头还矮个跟头的我投完之后,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这时候,外婆用筷子夹起一颗杨梅,黑黢黢的裹着一层黄糖浆,糖浆再加水焖过之后变得很稀,晶莹透亮。我张开嘴巴,接住了这一颗小小的杨梅还有那快要掉下来的糖浆。

糖浆很甜,如蜜糖一般,攻击性很强,像旗开得胜的士兵一般很快攻占了口腔的每一个角角落落,轻轻地咬了一口杨梅,柔软中带着一丝倔强的嚼劲,烘干了的杨梅在浸过水之后重新焕发出生命力,释放出生命最美好时期的味道,那是酸涩中带有一丝丝清甜,但是无论有多么的酸涩,都只能被糖浆裹挟着搅动,最后那一丝的酸涩也终于被甜蜜所俘虏,称为香甜的阶下囚。

吃过杨梅糖之后,外婆赶我去漱口,我总是跑开,她吓唬我说:“不刷牙要你的牙齿像我一样,掉光光去。”外婆确实是很老了,牙齿所剩无几。但是她总是喜欢张开嘴巴哈哈大笑,我妈说外婆那时候笑得像我。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杨梅糖,可是我后来渐渐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需要自己去经营,需要时间氤氲。如果五月我们没有一起上山,没有烤杨梅,那么杨梅还会在山上,它们可能是甜的也有酸的,它们就永远都不能成为后来裹挟着甜蜜的“俘虏”那么为人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