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吉昌家记事
小寨西村老梁家的金田终于要完婚,要是放在以往,村里七姨八嫂掏点份子随个礼吃顿宴席,晚上年轻小伙子们再热热闹闹闹闹洞房也就过去了,可是金田这婚事和别人有点不一样。
昨晚村上召集村民会议对金田的婚礼进行了专题安排。村长王锁全在会上说:大家都知道金田他爹老好人,放羊养牛种田好把式,为人处事大家心里都有一把秤,我也不多说。社会发展也太快,种田养家是越养越穷了,别的家鼎壮劳力都去城市打工了,也都挣回了钱。金田呢也是个好娃,文化程度不算低就是老实了点,日子呢要放在过去也不算太穷,可是同龄娃娃的孩子都上学了,金田的婚事还没着落,房漏偏遇连阴雨,你说活蹦乱跳的一圈牛羊就被活埋了,这不等于活埋了老梁一家的生计。5号病把咱村给折腾苦了。还好金田总算说下媳妇了,我们大家都高兴,彩礼是如数缴了钱是花了不少,女方那边看起来还不够顺溜。哎,闫队长,明天该拿的都准备齐妥了吧,明天那边的事你无论如何都得拿下。闫队长说:“都好了”。村长接着往下说:我的意思明天老梁家过事,看在老梁为人厚道的份上,明天户户都得去人,每户至少随礼50元,当然越多越好,咱们不单是贺喜,权当给老梁家喜事添彩,帮助老梁度过难关。大家看有没困难?会场鸦雀无声。村长就扯长了嗓门:“老梁……老梁…..发糖……”。快78岁的金田他爹梁吉昌从人群中站起来不好意思地向上摁了摁自己已经戴了三十多年旧火车头棉帽,将事先准备好的水果糖倒在一个大木盘子里,举着盘子走进人群边走边用很重的甘肃腔“慈糖”。由于门牙已经不齐了堵不住气不停地把“吃糖”说成“慈糖”人群开始有了笑声,有笑他甘肃腔的,有笑他“慈糖”的,也有笑着抓糖吃的。
村上出面为村民张罗一门婚事在小寨村还是头一回。老梁一家是文化大革命前从甘肃省逃荒落脚小寨村的。老梁夫妇共生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老大万田包产以前就单灶另过,日子不算太紧巴,但由于子女也多加之婆娘当家,基本上和老梁一家没有往来。老二土田媳妇是和二女儿花田换亲的,包产到户后也分家另过,老二比老大更软蛋,怕媳妇,就是想和爹娘交往也没也是有心无胆。三个闺女早已出嫁个个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也无力照顾娘家。老梁快五十岁时得了幺儿金田,就格外疼爱。老梁一辈子是个大气都不敢哈一声的老实人,农业社放了一辈子羊,高大的身体落下了一身病。老梁老婆眼睛已经失明七八年了,为了金田的婚事愁得耳朵也完全失聪。老梁想:75岁了眼看着黄土都快涌到脖根了看也是白扔钱就没打算再折腾。儿子金田上学那几年,老梁一心想让金田能考个好学校变成公家人为自己长脸。金田是用了一番心思的,但他最终还成了农民。金田说下的这个媳妇是甘肃G村一个结了婚不久就离异的二婚女人,因为和前夫家的经济手续未清和老梁家说亲事的时候,前夫仇家先后五次来老梁家骚扰,自打了群架之后,村长王锁全就以村长名义担保,娶亲时欠款当面清,为了保险村长王锁全就派二队能说会道的闫队长带了钱亲自出面娶亲,会不会节外生枝谁心里都没有数。
老梁把日子看得比命都重要。金田上初中的那几年,老梁怕影响儿子学业自己天不明背着老婆打的干粮独步三十里路去给儿子送口粮,往往在城里干部还没上班时就到了县城,因时间太早学校大门未开,他就站在邮电或农行楼前的防雨棚底下得嗦。久而久之,街道匆匆上班的公家人都认识了老梁并且记住了他。一个身材高大,脸色铁青,流着像新疆男人的八字胡,一年四季穿一身黑色发了黄的旧棉衣,腰间缠着黑色布要带,打着连脚,穿一双圆口烂布鞋,前面一个竹篮后面一个旧挎包,人们知道他是给儿子送口粮的。大家都知道老梁得了个怪病,一辈子身上离不了棉衣。有的老干部可怜他,天冷的时候,有时也送他一塑料袋热包子,一个烤红芋,老梁骨气硬能推脱掉就不会要的。又一次,老梁在给金田送口粮的路上突遇暴雨袭击,鼻血长流不止,身体发困,他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走不动了,送完口粮他来到车站想搭个顺车回去,转了一大圈没有顺车可搭,看见班车来了,因天刚下过大雨也没几个人上车,他将头伸进车门,就惊讶:“怪不得人都坐这车哩,这车里头还有的板凳呢!” 正在打扫车内卫生的跟车女售票员,探探头不由就发出笑声:“老梁,我们这车坐了可舒服哩,你钱都缠在肋骨上,今天人也不多,你上来我们免费顺路捎你一程,你也享受享受?”。老梁舔舔嘴唇问:“坐到我们村得多少钱?”。“不贵,三毛”女售票员回答。“啧啧……我走走权当练身板呢”。老梁湿透的棉衣袅袅升起一层薄雾。售票员在车帮上弹弹笤箸上的新泥就摇头。
说不清是泥粘在玻璃上,还是玻璃被熔化在了泥里,总之地上结了冰又湿又滑。北风拽着又细又硬的雪粒打在人脸上,如同针腕。中午快十一点了,还不见娶媳妇的队伍出现,村长王锁全头缩进自己旧黄军大衣领里,猫着腰,搓着着冻得发紫的双手,在村口来回度步。金田侄儿赶紧追上去,抽一根巴四香烟:“拴全(村长小名)爷,天太冷了您抽烟,不急……”。“抽球啥烟哩?儿一伙还不来,球日的姓仇的你可别惹毛了我……”村长虎着脸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金田侄儿的。金田侄儿一看村长的脸色,当向往后退了几步不敢言语了。
“哎,拴全爷,您看来了!”金田侄儿手指头向北方一戳,村长紧锁的眉头就被戳开了一道缝。“点炮……点炮……”村长朝金田家喊。“叭叭叭叭……”干炸的炮声就响了一村子,跟事的人们似乎觉得天气没有以前那么冷了,个个争着往村口跑。不大工夫娶亲的队伍就到了村口,已经到村口的村民和梁家的亲戚七手八脚地从车上下陪房。村长大声一吼:“新媳妇,人呢?!”大家这会才发现新媳妇并没有随车一块来。大家吓傻了。“人被仇家当在半路了”。一个娶亲的人回答村长。“大家,各弄各的事。我去看看”。老梁俩手一掺靠着厨锅跟前的土墙上软了下去,蹲在地上嘴角一抽一抽地像哭,又没眼泪,像抽筋又不喊疼,大家不忍心再看他第二眼了。
气呼呼的村长走到半路就被闫队长和新媳妇惠兰他们折了回来。原来仇家说他叫了惠兰爹三年的岳父得付还嘴钱。闫队长指走了嫁妆队和仇家多缠了几句,只是延误了点时间,别无他事。虚惊一场,村长这才骂道“仇家外是亏先人哩”。新媳妇一进村鞭炮又是一阵炸响,喜的气氛一下子就活了。大人的笑声、孩子的喊声、厨锅上叮叮当当的切菜声、锅炉里霹雳啪啦材火声搅和着材烟、油烟、炮烟形成一股暖和的香气一层一层从村里向外弥散开来。老梁感觉自己像年轻了许多,他甚至想等金田婚事一毕他就上山砍材去,好为早日下田留足时间。想了一会儿他就笑着自言自语:“这才叫过好日子”。
好日子是没有过多长的。结婚第二天,老梁就听见金田和媳妇在新房里吵开了,而且特别激烈。老梁就像一块干馍卡在了喉咙。老婆提前起来窸窸窣窣地拉扯着锅灶准备做饭。等饭做熟了,金田低着头拿了碗筷盛了饭菜要走,老梁就问:“你一个人吃呀,端那一点点?”。
“她不吃,我也不想吃,端点不论谁吃都够了”金田回答。
“你们刚结的婚怎么就吵上了?”老梁问。
“她要昨天进来的干礼,说从今往后她要当家。”金田低了头难为情地回答。
“那你端完饭,过来拿去交给她吧。媳妇说要当家,说明他愿意跟你过日子哩,好事,你就随了她。以后不要见事就吵”老梁说。
“我不想活我两个哥的那种人。”金田又答。
“你哥怎么了,日子不是也这么过着吗?把饭端去,来取东西。只要你们日子过得顺畅,我们要那些干啥呀?”老梁这么一说,金田就鼻子酸酸地走了。
很快年过了,元宵节也过了,金田说媳妇说让他出去打打工挣几个钱补贴家用,他也已经和几个同龄人约好明天就去深圳。老梁一听也对着哩。就说:“你媳妇同意你就去吧”。金田要走却又回过头来对爹说:“我妈和你身体不好,惠兰性子不好,身子又懒,我真不想去呢。”。爹说:“叫你去你就去,家里有没牛没羊的留下来也是浪费,你媳妇说的对着哩。”。次日,金田就随了打工的队伍走了。金田走了第二天,惠兰就回娘家了。农活像远处发来的洪水一茬接着一茬一浪高过一浪,老梁因为家里已经没有耕牛,平地偶尔叫拖拉机耕一下,坡地就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不知不觉中,五月端午就快要到了,老婆对老梁说:“金娃不在,媳妇回娘家时间也不短了,几个闺女没一个指望,你还是去看看吧。可别给亲家留下啥口舌”。老梁一听这才记起了这事。就说:“我明早就去”。
没等老梁动身,金田媳妇当天下午就回来了。晚上,金田媳妇端一碗从娘家带回的干核桃进入老梁俩口房间,连碗往桌子上一放对老梁说:“我娘下地垄,不小心摔伤了腿,眼看端午节一过就要收麦子了,我娘家人手太少,我想给他们帮帮忙,咱家收麦我怕是顾不上了”。老梁说:“你爹娘都是好人,拉扯你们一辈子也不容易,节骨眼上你帮帮他们也是对的,你去吧。家里我能凑活”。金兰说“那我明天就去了”。
端午节一过火辣辣的太阳越发刺眼,成熟的麦子想壶口的瀑布被风一吹,一浪连着一浪,麦浪在地里翻跟头。因为麦子还没有大黄性急的人就开始东一片西一片地挑着割,三四天的时间,从枫叶岭向下望去,整片的麦田里像被蚕吃过的桑叶一样,到处布满窟窿。老梁和大家一样东一镰刀西一镰刀挑着割了一部分,几天下来麦场也磊起了个小麦剁。虽然是累了些但是老梁仍然是兴奋的。这样的时间没过多少天,天气就像三岁孩子的脸,一时一个模样,农民是承受不了这种脸色捉弄的,个个低背弯腰挥舞着镰刀与变化多端的天气争高低。几天下来,老梁的进度明显比不上别人了而且落下了一大截。更要命的是老梁最近一口饭也吃不进去了,也不完全是急的,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啥病了。这样老婆也就加入了虎口夺食的战斗,她不如老梁快,跪在地上一把一把地摸着割,一把一把地乱放一地,老梁割一会儿,倒回拾了老婆割的就地一捆。割麦没有难倒老梁,但往回运输就把老梁真的整住了。割了几天的麦,磊了一地,看着天不停地变脸,老梁觉得自己真是力不从心了,就不停地擦汗,不断声地咳嗽,腿也一天天地发软,他想求万田帮自己拉回一车,但一来没时间,二来万田老婆也不会答应,弄不好两口子还要伴嘴角。他咳嗽毕了,求万田的想法也就过去了。只是那天晚上,他正胳膊撑在墙上干咳的时候,他的乖孙子天禧,从老梁家的材门里探进一颗黑乎乎的脑袋小声说:“爷,您甭急哦,我和让让已经偷着把你前嘴头地里的麦子拉回来磊在卖场了,这会儿我妈叫我进屋睡觉呢,等有空我们再给你偷偷地拉其他的,您那麦子不经我弟兄俩拉的,您可别让我婆知道了显摆,叫我妈知道了以后想拉都拉不了了”。“天禧……天禧……娃你和天让进来喝口水呀……”没有回声,他知道孙子急着跑回去了。老梁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早熟的接杏拿进屋里用瓷碗严严实实地盖了。用手在老婆头上拍了两把“碗底罩着的东西是我给禧禧和让让留的,你可别吃了”。
第三天一清早,队里开收割机的建设隔着山墙就叫老梁“吉昌叔,你家拐洼地里的麦子没割吧,我这会闲着哩,你拿了袋子快往麦地走,我先给你割去”。“建设,多钱呀一亩?”没听着建设回答,老梁就赶紧进屋拾掇了些袋子往地里跑。他到地头的时候已经有五六家人在等建设,建设头一铲麦已经从老梁的地头出来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小伙抢了老梁袋子就接麦粒,三铲就割完了老梁一片麦地。健康一看给自己割还需一段时间,拖拉机起火,打了两把方向就将车倒向了老梁的麦袋子,几个小伙不由分说,提一袋往车上扔一袋,很快老梁这一片麦就平整整地晒到了晒场上。老梁吆喝:“健康,你问一下你哥看一亩多钱,等我忙完了和你运费一块送过去”。健康已经发了拖拉机起步了,就大声说:“我弟兄俩是给你帮忙哩,不要钱。”老梁不知为啥,眼睛一热就原地流了一股眼泪。
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手里拿着馒头边啃边像跳皮筋似的脚在地上蹦跶着,用稚嫩的声音唱:“小麦黄,小麦黄,等上场,等上场,秀女丫鬟都下床……”。中午,太阳像和谁竞赛一样把自己能热的热力全部都拿出来了,忙乎的人们这才慢下了抢收的脚步,由于最近大家割回来还未晾晒的麦子堆积成山,再不晒就要发烧霉损的,所以大家就把能晾晒的地方尽量占完,也借机舒缓舒缓劳累的筋骨。老梁由于最近劳累也吃不进东西,觉得特困就没上地里去,拿了只破草帽罩在眼睛上在晒场边上的春树阴凉里睡着了,一搪瓷缸子的酽茶晾凉了,茶面飘了厚厚一层赭红色的茶锈。
下午3点多钟,突然就有人破了嗓门地喊:“收麦……收麦,大雨来了,大雨来了……”不一会儿,整个村子就像逃荒的,大人催骂声、木锨铁簸箕运动声、大小车辆的隆隆声、孩子的哭声、鸡鸭猪狗的叫声、近处抢收者的跑步声混杂在一起弥漫了整个村庄,被大风卷起的篷布、麦袋、纸屑、尘土、细沙像无家可归的幽魂到处乱飞。老梁和老伴推推扫扫,一会儿整个晒场被黄土罩盖,老梁不停地咳嗽,不停地骂到处乱扫的老婆。当第一声雷鸣响起的时候,暴雨早就将地面涂得稀里糊涂无处下脚,没来得及起场黄澄澄散发着丝丝幽香的麦粒被污浊不堪激流猛进的洪水挟持着恋恋不舍地从主人泪汪汪的视线中漂失。还没缓过神的农户手里仍然横端着沾满泥巴和麦颍的木锨站在倾盆大雨里发愣,等猛然回过神来就哇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老梁和她的老婆度过了他们人生当中又一个新的夏收。夏收完毕,三个女儿和女婿断断续续完成了他们应该完成的省亲任务。一切又都朝着既定的目标迈进。金田本是回家参加收麦的,但由于北方夏收期间南方农民工在不断减少,递给老板的假条被一拖再拖等回到家夏收早已结束。当金田跨进门的一刹那间,他就明白了家里所发生的一切。流着泪他从侉子掏出了一沓子钱,从厦房潮湿阴暗的床上拉起爹细干了的胳膊:“爹,起来您可别吓唬我,咱们看病去。”“你才几个月能挣那么多钱,你可别在外面胡来。”老梁尽力地睁大深深凹进去的眼睛望着金田颤抖的手。“我哪敢,是我自己的工资加借老板的钱”金田仍然泪眼未干地说。“借钱干啥?”老梁又问。“给我娘和你看病”。老梁干瘪的大手在空中挥了挥:“麦子都装进囤里了。也就四五千斤的样子,今年算是好的收成了,咳……咳……”“爹……”金田就扯声哭开了,哭着哭着就跪在了爹的床头。老梁被金田这么一闹腾病像轻了许多,也不怎么咳嗽了。“明天快去接回惠兰”金田刚要张口,见爹眼睛瞪得像要吃人,到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
第二天下午,金田和惠兰又说又笑地回来了。惠兰给老梁和老梁老婆一人一双纳得整整齐齐的毛边布鞋。老梁再咳嗽时感觉胸部也就不怎么疼了。老梁老婆话也多起来。尽管她听不见别人说什么,看不见别人都是啥表情,但她能感觉到全家这会儿是幸福和谐的。时间过得也真快,一转眼金田回家都十五六天了,老梁一听金田真的借了老板的钱,就无心再让他呆在家里了,人都要讲良心,人家敬你一寸,你得还人家一尺,否则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成了无用的独活虫。他催金田:“你这两三天就给我动身。”“噢。”金田犹豫地回答着。时间又过了三四天金田觉得确实该动身了,在动身的前一天晚上,金田来到爹的卧室对爹说:“爹,你看你和我妈身体都这样了,这么大的庄家我也不想叫你背了,咱们另个家,你和娘花销钱我出,我们的地自己种”。“啥,这是谁的主意?”老梁突然觉得心口又有点难受,像是老病又犯了。“我的主意。我们搅在一起,其他弟兄们都躲清闲,到头来还不是你出了力我和金田背了骂名。再说了分了家,我们那些地我种不了有我娘家人,咱混搅在一起娘家人帮忙都不方便,金田如果不外出打工,家里就无法开销。你觉得我的话有理咱就叫人分,如果没理金田一走我就再回娘家。”惠兰说完转身就回了新房。老梁擦擦干涩的眼睛问金田:“你的意思呢?”金田说:“我主要是考虑你和我妈负担太重,分不分我倒无所谓”。老梁忽地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分,今晚就分。”
金田留下了惠兰、年迈无力的父母和分给他的那份家产、土地以及孝敬父母的700元钱,带走了对父母的感慨和愧疚以及更多的难以说清的情愫,踏上了南去的列车。金田走了,老梁感觉自己更加地老了。惠兰等金田走了,去自己秋田转了转顺便拔了些太大的杂草,然后锁了门回娘家去了。
秋收很快就来临了。老梁迈着艰难的脚步收完了属于自己的玉米、豆子、洋芋和其它菜蔬和惠兰及惠兰娘家人一起收完了金田家的秋物,回到他睡了将近二十年的老屋再就没迈出门槛一步。禧禧和让让偷着买了些水果糖和西红柿看了次爷爷淌了四股眼泪悄悄走了。老婆黑灯瞎火地摸着门进来问:“老头子,你还活着不?四五天了也不见喝口水。”说着在老梁的鼻子上摸了摸。老梁在她手上轻轻打了一把:“我死了能不叫上你,让你个瞎子受活罪呀。”说着说着两股眼泪就流下来。老婆也不知道他说啥,摸摸老梁动着的嘴就说:“你说活咱这七老八垮塌的死人,干啥呀。连个粮食都糟蹋不了了还不死。哎,老头子你咋像哭了哩,看把你钢镚一样的脾气倔了一辈子这会好好地咋就哭上了呢。”说着说着自己也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两行泪。“老头子,咱瓦罐里哪来700块钱来着?我摸着它就是钱。”“你个老瞎子啥都看不见,还能知道那是钱。也是的,你跟着我缺了一辈子的钱呀。那是金娃偷偷给咱的,你可别显摆让惠兰知道了。”说着说着头一歪就走了,永远离开了他牵心挂肚的儿女和他曾经走过的山山卯卯以及他耕耘过的每一片土地还有令他感激的每个人。眼睛闭上了就关闭了他的整个世界。老婆摸摸老梁缓缓垂下的手,就说:“你可得给我好好地活着,我没死你就要照顾着我,等我死的那天,我叫上你咱们一起走,我也不让你受活罪,你个死老头子倔愣愣的一辈子,可我就是想和你一起过活。算了,你瞌睡了,我也回我屋去,等哪天你精神了回屋里我给你偷偷荷包个鸡蛋,死了也就不亏了,你一辈子就爱吃个蛋也算是个穷鬼。”老婆拉着被角向老梁的脖根盖了了盖,门一闭碰碰磕磕地向她的老屋走去。
第三天,让让突然跑进院子“爷……爷……”地叫,快进老梁门槛时突然折身往后退,紧跟在后面的禧禧拉住让让就骂“你不往前走,倒回跑啥呀?”“你说你梦见爷拿着纸画钱呢,还龇牙咧嘴地叫婆来取,我咋心里发毛不敢进去了”。让让身子仍然往后退。禧禧就骂:“那是梦,你咒爷我打死你。”禧禧和让让说着就推门进来,见爷爷熟睡着就隔着被子摇:“爷……爷……”,“爷爷……爷爷”。老梁僵硬的身子就跟着孙子摇的方向直来直去的摆。两个孙子当向就跪在老梁的床前哭开了:“爷爷……爷爷…爷爷我们还说长大挣了钱给你买晋糕吃呢,爷爷……禧禧让让不让你走…..”邻居孙万玉听到哭声赶忙过来,拉起天禧和天让教他们赶紧回家给父母报丧。
争执了一天一夜,最终决定,粮食就用老梁死前分家时分的小麦,殓衣、铺盖由三个女儿凭自己意愿整理,棺椁老大老二各人一半,打墓过事由队里承担,因金田被公司派往孟加拉国联建无法联系,纸火、孝冒、孝衫由金田媳妇惠兰代出,过事只收现钱不收悼品。摊子就搭建在金田跟老梁共有的院子。老梁老婆暂时住在孙万玉家。村长抽了几个人组成执事小组,并且分了工,明确了分头准备的事项和集中的时间。分工后惠兰在付纸火、孝冒、孝衫钱时多掏出了1000元给村长,要代金田买头猪献生。看到事情都这样了三个女婿也凑了800元给村长让买只羊表表女儿女婿对已故老人的一点心意。于是大家都开始分头行动。村长就骂:“儿日的,有这话老早不说,吵吵了一天一夜白费时间哩,还整得队里安埋老梁”。
大家该准备的都准备差不多了,就不见老大老二准备的棺椁运来,村长就亲自过去催,走到老大门前听着老大和媳妇正打架哩,天禧和天让在劝架。村长生一肚子憋屈,就来到老二家,还没进门就听见老二媳妇大骂:“村长说他妈的B话哩,我们分开十几年了,油里面有我还是醋里面有我。老岁一个媳妇整了五万多,我那阵950块钱彩礼都欠得儿子九岁了才还清。还让我埋他,拉出来让狗吃了我倒眼望都嫌恶心。”村长门一掀:“放你娘的狗屁,你娘家爷咋没得让村里出头埋呀,前院水往后院流,你可别坏了门份”。老二媳妇听见骂声一看是村长,赶紧让凳子请坐。老二见村长来了,长了些勇气就说:“说是那么一说,东西肯定是要准备的,只要老大准备好我们马上动身,现蒸现卖货就拉回来了,绝对误不了事”。“谅你也不敢,误了事我打发把人抬你家,你一个人埋去”。村长说完背着手走了。老二媳妇见村长走远了就对老二说:“死榆木脑子还不赶紧把钱拿上找老大去,看村长真的把死人抬进咱屋可咋办呀?”老二在钱匣子里抽了两千元,攥紧了边往出走边说:“再硬的鸭子嘴都有煮烂的时候,一物降一物”。
出殡的时间到了,丧棺一离地三个女儿就真的放声嚎哭了“爹呀爹,下辈子可别生我女儿身了,女儿都想尽孝哩,进了人家的门,就是人家的人了,看着人家脸色活日子哩。爹呀爹你咋不带上女儿呀,爹您就全当把喂我的饭到给猪咽了呀。爹呀爹……”几个女儿这么一哭惠兰也就真的流了两行泪在脸上了。只是几个女婿翻了白眼喉咙里哼着出气。老大顶着个陶盆子头低得更低了脸上不见表情。老二嘴里衔根烟,对让让说:“娃不哭哦,人生老病死都会有这一场事的。”天禧流着泪看看爹又看看二爸悄声狠狠地说:“你们白来人世上走了一遭”。
出殡完毕,老梁老婆就回到自己的屋子。太阳快要落山了,老梁老婆就摸摸索索进了老梁的屋子,在炕上一摸不见老梁的影子就叨叨开了:“我睡梦里,梦见你给我钱花的,我还以为是真的哩,你个老死鬼,怕是又看你那点烂庄家去了,看啥呀,饿死了才享福哩。万玉说他隔壁姓啥的个老汉死了都三四天了才叫人发现,人生出来的时候都有人管哩,咋死的时候就没个人照应哩。死鬼你要是哪天要走了给我说说我给你擦擦身子哦,可别像那个老汉脏着身子走了,到阎王殿人家一看是个穷鬼,下辈子又让他投穷人的胎让他受苦,你说人一辈子受穷都难过,哪敢两辈子连着受穷呢。哦,我还是把金娃给咱的钱拿来你装在身上,可别走的时候空着身子。”惠兰正要出门走娘家,听金田娘这么一叨咕,心里就酸酸的趴在金田娘耳根大声说:“娘,那钱你就留着吧,哪天想吃啥就叫禧禧上街给你买去哦”。金田娘像听见话了一样就问:“谁呀,二丫还是大丫呀?娘想吃口红糖哩。”惠兰流着泪返回她屋子提了一塑料袋红糖,捏了点喂进金田娘的嘴里。金田娘没了牙的嘴凭着嘴唇咕涅咕涅几下又说:“人有时做梦也能尝着香甜的,今就梦见红糖了咽进肚子了嘴还甜丝丝的”。天禧从惠兰手里接了红糖说:“婶,你要走就快走吧,要不天黑走不到了。”惠兰流着泪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老梁老婆一天不如一天,说话颠三倒四的。为了避免金田他爹死的那种情况,村长就和其他村干部商量了两套办法:一种老梁分的土地归公,老梁老婆送乡敬老院;另一种就是谁愿种老梁老婆的地谁就管老梁老婆的吃喝,等人去世后和老梁一个埋法。布告一贴出去土田媳妇就撕了,并把老梁老婆挪回自己家偏房。老梁老婆的所有家具物什全部被打扫一空。村长一看这也是最好的结果啥话都没说。就这样老梁老婆在老二家待了一年。第二年粮食市场疲软,卖也卖不了几个钱,土田媳妇就提出,老人弟兄几个一人管待一年。老大这回也没说啥就将娘接回家,老大媳妇天天叨叨,但熬不过禧禧和让让翻白眼护着奶奶,日子也就这么凑合着又过了一年。第三年老大将娘又送回老院让惠兰伺候,惠兰三天两头地回娘家,老梁老婆实际成了三不管。村长叫来老大老二痛骂了一顿,老大就又将娘接回了他家。正是大家又忙夏收的那个时期,有一天村里没有参加劳动的村民见老梁老婆拄着个木棍边从老大家里往出走边说:“我那老死鬼说他要走了让我给她送鸡蛋吃”人们看见她果真手里攥着两个鸡蛋也不知是生是熟。人都知道她活瓜了,以为她要回老屋,因为大家都忙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等老大一家晌午回家吃饭的时候才发现娘不见了,老大一家和村里大小二十来口人远远近近找了三天三夜就是没有了踪影。后来大家说是不是掉进村口废井里了打发几个人下井里摸了几回,没有。后来,乡派出所来了几个警察,挨着村民做了些笔录,附带查了查没有任何线索,就成了悬案。农历六月六,岁科她娘突然中邪,手足舞蹈,变了腔道眼睛圆睁,多多索索叫万田,声音跟万田娘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吓得村人和万田直打哆嗦。岁科她娘仍用万田娘的声音说:“我骑白马上天了,天宫缺个女秘书,玉皇大帝一声令下我就走了,没来的及告诉你们,你们也不要找了。只是我走的时候忘了带一只手,办公时一只手不够用”。村里年龄最大的老婆就接着问:“你落下的那只手放在哪嗒了,你看你把娃吓得,你快说说了我们给你点吃喝你就走,那只手万田会给你送回来的”。岁科她娘就还用万田娘的声音说:“在我老屋炕洞里苹果碗底压着哩”。几个老婆就给瓷碗底倒些凉水泡了点馍渣拿了桃条乱打了一阵将碗里的水和馍渣一齐向屋外倒去,然后将碗翻寇在屋外窗沿上。岁科她娘这才咳…咳地换上气来,声音也恢复了她原有的声音,只是人像害了场大病非常憔悴,醒来不到一刻工夫就鼾声如雷地睡着了。万田赶紧叫了土田、村长和几个村民拿了手电往老屋跑,进了娘门手电和头一并钻进娘的炕洞,果然见娘浑身花做白骨,只有端着碗的那只手皮肉连筋。大家不敢动现场赶紧给乡派出所打电话报案,县乡两级公安通过三天的验尸,隔离审查岁科他娘,取证调查。什么线索都没有,现场除过万田他娘的手印也没有其他人的手印。结论也没做,让万田收骨埋人。后来大家猜想是不是万田他娘钻进炕洞取自己藏的苹果时让灰呛死了。但种种猜想都终归是猜想。万田收了娘的骨头买了上好的松木棺椁,将母亲埋在了父亲的坟旁。
五年以后,金田从孟加拉国回家,带着惠兰还有父母亲的灵牌走了,再也没有回过小寨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