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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的结局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浮平  2017年05月05日08:42

一年半前。禾玉曼的前夫被单位公派去美国做高访一年。身为副所长的曾子凡费尽心机地争取到那次出国机会,与他的家庭生活不无关联。他的第二次婚姻,随着时间的推移,激情消退,他们各自渐渐暴露出性格的种种缺陷,由于成长背景造就的价值观差异,消费观的不同,在日常生活中引发出种种矛盾,一个不爱讲卫生,一个大手大脚......

孤寂时,曾子凡便重新审视自己的婚姻,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人生的一条死胡同。原以为跨进豪门,一切皆万事大吉。然而,严苛的家规,让大山里成长起来的曾子凡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岳父岳母越来越表现出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和简慢态度,都让他感到非常压抑,非常自卑。更有甚之,在岳父过生日的那天,一家人去看话剧,竟把他一人的座位排在他们的后一排......他想逃离那样的生活,又碍于脸面,似乎出国是唯一最佳的途径。再说,能去美国学习,对自己的业务也会有一个很大的提高,还有就是两人分开一段时间,能否冷静和化解双方心中的芥蒂,他也抱有一丝幻想。有公派出国的机会,他当仁不让,可见真是用心良苦。

留美期间,由于物价高昂,他的生活过得非常艰苦。再加上居住地在较为偏僻的农村,上班在曼哈顿市中心,每天来回开车需要两个多小时,两头都见不到太阳。为了节省费用,只有晚上才有做饭时间,早中饭都是吃前一天晚上做的剩饭。怀揣美好的梦想而来,没想到那里单调枯燥的生活,他又是多么想早一天离开这个是天堂又是地狱的地方。

他时常想起自己的孩子和前妻,有会滋生起一种锥心泣血的痛楚。曾经辛辛苦苦组建的家庭,又让他亲手毁掉。妄想以一种不切实际的企图,来摆脱一时的困境,最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来做补偿。

他日思夜盼着回国的那一天,却得到一条可靠消息:自从他走后,胡小梅和一位老板厮混。他的精神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无颜回国的他脑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浪迹天涯,走到哪儿,那儿就是家。”

日本在软件方面的超前发展,一直深深吸引着他,他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在东京谋一份职业应该没什么问题。第二天,曾子凡就在Skype上和在日本的大学同学说了自己的想法,并将自己的工作简历及曾经在物联网方面取得的显赫业绩一同发了封电子邮件。

有老同学帮忙,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东京一家研究所很快向他发去邀请函。一个月后,他从曼哈顿结束访问直接飞越太平洋抵达东京。

秋日的东京,处处都是美景。不一样的土地,生长着不一样的植物。满山遍野的红叶,吸引众多游客前来观赏。透出彩虹般美丽的秋叶,尽情装扮着东亚秋日的世界。而他却骑着单车急急忙忙穿梭在东京的街头小巷,为了尽快站稳脚跟,他无暇去领略和享受大自然的良辰美景。

国际交流通用的英语,在日本国严重受阻,这一点大大出乎曾子凡的预料。不懂日语的他在日本的计算机界根本无法进行正常的交流(日本大多数英语都很烂),又怎能更好的工作?在一家研究机构勉强坚持了一个月,别无选择的他又报名参加了一个日语培训班。如果过了语言关,再找工作就不难了,他非常自信地这么想着。然而,对于他的年龄和记忆力来说,重新学习一门语言,绝非易事,再加上这里昂贵的消费水平,曾子凡感到全身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生存的压力让他不得不一边打零工,一边学日语。

一个寒冷的冬日早晨,曾子凡像往常一样,天刚亮就起床。可是,他的记忆出现了空洞,他非常吃力地用幻想的影像去竭力填补那些空洞的部分。天空飘着冰冷的雪花,他披头散发地走在街头快乐地喊起:“白糖!面粉!”并一边跑,一边伸手去接,还用干涩的嘴唇去舔食,就像儿时与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样子,但是却找不到自家的窑洞、还有父母和伙伴。他一面寻找,一面胡乱地叫着。摩天大楼夹击下的街道,匆匆而过的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又一扭头都走掉了。

后来,日本大使馆依照曾子凡护照上所提供的信息,给原工作单位发来一封日文电报,电文上多次出现‘精神’二字。原单位联系到胡小梅,被无情拒绝。又通过多条线索终于联系到他的前妻-禾玉曼。

依照婚姻法,他们早已分道扬镳,没有任何瓜葛,唯一的牵连,他是儿子的父亲,仅此而已。她完全有权利弃而不顾

多少年来,她坚持孤身一人。尽管命运为她展现过机会,然而心中那些无法挥去的记忆,终究让她下不了决心,就这么一次次擦肩而过了。

她的脑海不禁翻滚起阳州那段艰难岁月。她曾多次诅咒过:“遭天谴,遭报应!”然而,此刻的她却是另一番心情,被另一种焦虑所取代。尽管时间化解了曾经的怨恨,化解了他们间的过往是非。年轻铸就的错误,终究成为一种无法挽回的遗憾。而今,当生活再次展开它残酷一页的时候,又让她无比纠结,无比郁闷。自己该何去何从?一筹莫展的禾玉曼思虑了大半天,也没有得出合理的结果。她打开电脑上QQ找蒋玉如聊聊。以前她们聊天基本都在晚上,除非有什么紧急事情才在白天打扰她。禾玉曼直截了当地在键盘上敲出了自己遇到的烦恼,没想到蒋玉如在屏幕上很快给出了回复。

“唉,其实,人生就是稀里糊涂,弄得太明白也没什么意义,”

“以我的个性是不能原谅的,”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看我这从早忙到晚,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就这老陈有时还唠叨:厨房生不了火,家,哪像个家,到底都是为了啥?”

“人生就是一杯苦酒,每个人都一样,”

“到了这个年龄,世上的事儿大概也看明白了,没必要较什么劲......“

毕竟是一家人,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过的日子。在她心中的意愿还是占了上风,要不也不会有什么纠结的,只是曾经的伤痛,又出现这样一件事,的确让她感到为难。她想出去透透气,也许能让思绪更加清晰一些,便从柜子拿出一件风衣披在身上,加了条外裤,戴上一顶黑色宽檐毛呢礼帽出了门。没想到楼下的风这么大,稍有些后悔,但还是沿着路边的绿化带向前走去。

下午,风向转为偏北风,且风力有所加强。她被风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跑,黑色羊皮风衣强烈扑打着她的双腿,不停歇的气流仿佛要把她立刻吹倒,路边的枯叶刺啦啦相互追逐,和她朝着一个方向奔去。回想和他在火车上的相遇,到设法去单位找她,从恋爱到婚姻,最后最终解体,每一道门槛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禾玉曼已经走到一条道路十字路口,她停下脚步,眼前是一片绿油油的麦田,她独自站在光秃秃的白杨树下,风在头顶的树枝上吱吱耳语,一只喜鹊斜着尾巴向远处飞去。不远处新兴的房地产,催生出一大片的在建楼盘。

太阳快要落山了。她还是没能想出说服自己的答案。暮色渐渐降落,风停了,四处一片寂静。田野上方升起一层白色薄雾,且愈来愈浓。村落,麦田,道路渐渐融入一种如梦似幻的雾霭之中。她向回走去。路灯已经亮了,行人稀少。忽然,前方迎面走来两位道士。曾在几次旅游途中,以测字算卦名义而上当受骗的禾玉曼再也不相信此类骗局。她立即向一旁躲去。然而,两位女道士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在距她约五米远的地方,向她喊道:“送你两个口字”,她全然没当回事地走掉了,却在心里猜测着这两个字的寓意。按谜语来猜,两个口上下放着,不就是一个‘吕’字,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如果叠放在一起,不就是个‘回’字么?……皮革生产的冲高回落?‘回’在字典上给出的第一个解释就是:还,走向原来的地方,回家。

一切的过往,仿佛都是上帝设定好的轨道,遇到的人,发生的事,经受的磨难和痛苦,就像皮革生产的流程,一个接一个按部就班地完成。年过半百的禾玉曼笃信命运的轨迹早在出生时就已经设定好,仅凭个人的力量,无可更改,就像天空的阴晴,月亮的圆缺,谁又能改变呢?每个个体就像木偶一样,按照剧本编排的台词去演而已。

回到家,犹豫不决的她即刻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铸星,下班了吧?”中部地区和西部有两个小时的时差。

“刚参加完一个记者招待会,妈,你最近还好吧?”

母亲的声音微颤着道出自己心中的矛盾和犹豫,线路另一端出现了片刻的宁静。军校毕业已成为一名军队记者的儿子深知母亲身心所遭受的重创,给出了一个折中又平和的答复。

“尽管我也憎恨过他给这个家造成的伤害,但也看到他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念及目前的处境,就请原谅他吧!相信上天也会宽恕他的过错,何况我们呢?”他顿了下,又说:“还是您自己决定吧!”

她是多么想参与到这场新技术革命中去,为了能让自己苦苦追寻三十年的事业在这片土地上延续下去,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屑的思念,像一缕不散的阴魂,牵引着心底的善良与惦念走向虚幻的过往,且踌躇满志地靠近。在命运设定的轨道上不断掘进的人,曾经发誓永远……此刻,她却违背了用血泪凝结而成的誓言,最终选择了宽恕,用善良和执着诠释生命的真谛。

天空似晴非晴,乍暖还寒。平原机场的出口接待区,行人摩肩接踵。人群中的禾玉曼一袭黑色羊毛长裙,手里举着牌子,焦急地打量着匆匆而过的旅客。十多年的时空隔绝,竟要在这一刻重逢。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想到这里,禾玉曼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当机场工作人员拉着一个黑色行李箱,搀着一位中年男士走过来时,禾玉曼紧张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赶紧迎了上去。此人就是禾玉曼爱之深,恨之切的前夫—曾子凡。他身穿一件沾满污迹的灰色风衣,头戴一顶深蓝色棒球帽,久未剔除的胡须足有一寸长,头发在脖颈四周凌乱披散着,全身散发着一股呛人的汗渍味。他的步履不再稳健潇洒,从前挺直的腰杆略微有些弯曲。他眼睑耷垂,凝重的眉宇间蕴含着真诚与善良。曾经怒目圆睁的瞳孔已被良知有所感化,被疾病折磨而变得有些浑浊,游移不定。时光将他的额前黑发也染上了霜色。脸上肌肉僵硬呆滞,就连呼吸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变得毫无生机,但却依然透着一丝狡黠与无情。禾玉曼直愣愣地盯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忍受孤独多年,难道就是为了此般的等待?

“你就是曾子凡的家人?”工作人员再次确认道。

她点了点头,立即伸开手臂去挽住他,就像伸出一支和平宽恕的橄榄枝。脸色蜡黄的曾子凡神情痴呆地望着禾玉曼,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禾玉曼搀着他缓步走出候机楼,心底不由升起一种温热的情感,悄然润湿了眼眶。

在通往平原市的出租车上,曾子凡胆战心惊地拽着前妻的衣袖不放,就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一路上,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说几句惭愧的话语,滚出几滴悔恨的泪水;糊涂时,一副全然迟钝的表情,连语言也没有了。在曾子凡无法正常交流的世界中,似乎只剩下平静。无论什么设想,对他来说,都成为无法实现的谵妄。他在孤独中沉默,忍受着对往事回忆的折磨和病痛带来的不安。

她扶着他上楼梯,回到聚散离合的家。家里几乎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空气透着久未主人的陈腐味道,陈旧的家具和残破的墙壁透着岁月的沧桑和不堪,满屋子的尘埃仿佛记录着时光的流逝。客厅镜框里的装饰画静静地注视着家庭物是人非的变迁,茶几和饭桌残留着过往生活的痕迹。止不住的酸楚在禾玉曼的心底层层泛起,泪水在脸颊上尽情滚落。她把曾子凡安顿在沙发上,便赶紧收拾起眼前破败的残局。

梳妆台上厚厚的尘埃,几乎遮蔽了油漆的本来颜色,镜面模糊得有些看不清人影了。禾玉曼一边打扫,一边仔细打量每一间屋子,寻找生活的每一处痕迹。过去,她带着屈辱和憎恨被迫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现在又无怨无悔地回到这里,回到他身边,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出于宽容来救赎那颗身陷绝境的灵魂,给孩子一个全浑的家,还是出于祭奠那份旧爱的余烬?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多少年过去了,有些记忆模糊了,有些情景却恍如昨日。不经意间,禾玉曼再次拨动记忆之浆,让那些沉淀的记忆碎片慢慢悬浮起来,细细品味那些泛着黄色烟尘的日子。

如果说婚姻的排列组合或许在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完成,那么无法窥破天机的凡人,就像是早期灯光暗淡的舞场上,不协调错搭的舞伴。

“如果说我有一点潜能的话,很遗憾,在人生这条路上,没能遇见有效的引发剂,而是遇到了阻燃剂,在消耗着我的能量。”禾玉曼在心里感叹道,昨天已成为一缕吹散的烟云,太阳每天都会是新的,她告诫自己:“活在当下。”无论昨天或晴或阴,今日若是晴天,定会遮蔽昨日的阴云,让昨天成为遗忘的过往。

傍晚时分。禾玉曼开始在厨房做饭。窗外的玉兰树长高了。暖风吹过,白色柔嫩的花蕾冲破褐色外壳,冒了出来。多美的花朵!包含浓汁肥嫩的叶片,就像出水芙蓉,冰清玉洁,又宛若一盏盏晶莹剔透的壁灯,站满枝头,照亮了灰暗背景的天空。

日子在另一种变奏曲中重新开始。禾玉曼陪伴他去医院治疗,和他一起看电视,天气好的时候,陪他去公园漫步。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禾玉曼搀着曾子凡来到古塔公园。

走进大门,楼台亭阁,小桥流水,杨柳依依。始建于唐代的藏经塔倒影于平静的湖水中,两只白天鹅在湖面上悠闲游弋。老年人在湖边的平台打着刚柔并济的太极拳。现代文明与古代文化在这里和谐交映。登上拱桥,再往里走,白杨树密集的一个角落。一堆家长拿着自家孩子的照片和简历,像赶集似的站在那里,等待一群络绎不绝的陌生目光,走动的,守株待兔的,在这片弹丸之地无序变换着各自的角色。这种自发形成的社会现象,似乎与千年文明的背景有悖,却映射着社会快速发展所造成的年轻人的婚姻困惑。他们像待售商品一样,被家长贴上各种标签,在这个市场上进行兜售。

现代丘比特之箭,往往携带着工作,长相,身高,住房,甚至家庭背景等一大串附属物,寻求与其相匹配的标的。禾玉曼一边走,一边回想自己当年那只箭上又挂了些什么呢?以前是迷惑的,现在依然不明白。禾玉曼有意识地望了曾子凡一眼,他表现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

他们走过人群,绕过古塔,向北走去。夕阳斜照的草坪上,闪着翠绿的亮光。在暖风的呼唤下,五叶枫树冒出新一轮的嫩芽,满树都是黄绿色的叶片,托着一簇簇黄色的小花,笑盈盈的样子。曾子凡望着眼前景色,与记忆中的景象进行混乱比对。他寻找到的是一个被岁月磨砺的空壳,没有了核儿而虚幻的空壳。

大地上,稚嫩的叶片,绿色的生命将一天天成长,默默经受电闪雷鸣;经受暴风雨的侵袭;经受阳光的炙烤,渐渐走向丰满成熟。到了秋天,一片片透出清澈脉络,阅尽人间沧桑的叶片,带着病虫咬噬的伤痕;带着酷热煎烤的印痕,走向生命的终点。生命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地传递,维持着世界的多姿多彩。

禾玉曼挽着曾子凡的手臂漫步在林荫道上,一步一步远去。婚姻—历经枪林弹雨的婚姻,千疮百孔。寻梦南北的皮革人,决计用时间的金线去缝补岁月的伤痕,去共同抵御疾病的威胁,并细细品味生命给予的每一寸时光,决意用女性的柔美重新描摹人生的最后一抹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