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娘
她才八岁那年,娘就去世了。
去世之前,娘把她叫到自己的床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说:“婉儿啊,娘不行了,你是下一任织娘,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切记,织娘十八岁那年是一生中最危险的时候,无论遇见什么情况,你都要努力活下去……娘只能说这么多了,你一定要记住,知道吗?”
她泪流满面地抓着娘的手,看着在自己面前慢慢离去的娘,使劲地点了点头。
她是下一任织娘,她的娘是上一任织娘。
方圆百里的村庄无论算卦祈福还是婚配嫁娶都会来找织娘算一算,因为织娘能轻易地看到来人的前世今生,看到他们今后的命运。穷苦的或是不得志的,富有的或是飞来横财的都相信织娘。
织娘是当地一种隐秘的存在,是人间借以和上天对话的媒介。
但是织娘只能是女子,而且自有织娘以来都是代代单传,新一任织娘必须是上一任织娘所生。而且只有上一任织娘死去了新一任织娘才能上任。
织娘之所以神秘还因为每任织娘都会在二十六岁这一年死去,留下八岁的女儿成为新一任织娘。死的原因扑朔迷离,因为历任织娘从不寻医问药,就像是从很久以前继承下来的传统,二十六岁那年必须死去。
现在婉儿是新一任织娘。
她将坐在原来娘坐过的地方,日日看着前来占卜的人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听着他们或贫或贵全都颤抖着声音,战战兢兢地向她诉说着自己的故事,请求她告诉自己自己以后的命运。
织娘庙里日日香火不断,供桌上摆满了附近的人送来的食物和衣物,婉儿衣食不缺。
刚开始的时候,婉儿会被庙里整日整日缭绕的香火气熏得眼睛发疼,以前自己看着娘那样体面地坐着会觉得很羡慕,轮到自己的时候才知道并不好过。
时间久了,她渐渐习惯了在自己周身缭绕的烟火,习惯了整日盘腿坐着后发麻的双腿,也习惯了比自己大上许多的村民在自己面前毫无尊严地匍匐哭诉。
她渐渐知道了自己存在的价值——上天给了她通晓他人命运的能力,就是为了能通过她带给可怜的凡人些许安慰。
可是婉儿并不能看见自己的命运。她不知道自己的将来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娘说的十八岁那年那件可怕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就这样,在日日络绎不绝的来客造访中,婉儿做织娘已经十年。
十八岁生日当天,婉儿格外小心,除了接待来客,她没有迈出房门半步。她坐在榻上,吃着附近村民特地送来的点心,心神恍惚地焦灼等待着。
她既害怕又好奇,习惯了自己对他人命运的了如指掌,婉儿对毫不知情地等待这种事情感到焦虑。可是那天直到深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一个月之后的某一天傍晚,织娘庙来了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他走进庙里来,并不问自己的命运如何,而是直直地盯着端坐在上的婉儿。
婉儿不明所以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玉树临风、面若傅粉,十八年来,婉儿还没见过长得这么俊朗的男子。
“姑娘,我是你的夫君。”男子开口道。
婉儿继续看着他,毕竟看过十年的人生,她已不再是十年之前尚未见过大起大落的八岁小丫头。
“公子何出此言?”
“你我是上天注定。你需要继承人,而我正是你的夫君。”男子波澜不惊地答道。
婉儿有些震惊,她突然想到了十年前娘垂死之前告诫自己的话,莫非面前的男子就是自己十八岁这年的劫数?自己答应过娘要努力活下去,绝不能束手就擒。
“公子可能搞错了,你我素不相识,你怎么会是我的夫君!”婉儿义正辞严地说道。
“姑娘我已说过,你我上天注定。你是注定的织娘,我是注定的织娘的夫君。”男子继续说道。
“你有证据吗?”婉儿继续做着挣扎。
“有你母亲的亲笔。”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上前递交到婉儿手上。
婉儿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从信封里拿出信来。
“婉儿,是为娘。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十八岁了。
站在你面前的男子是你的夫君没错。
我们生为织娘,既是一种上天给予特殊的荣誉,也是一次注定孤独的人生。
我们成日坐在庙里为他人的命运出谋划策,但是却无法知晓自己的命运,甚至自己的夫君都是早就已经注定了的。
我们享受着世人的景仰和依赖,也必须承受相应的孤单痛苦。
婉儿,接受这一切吧。你就当这是上天的另一份恩赐,毕竟织娘的夫君都不会丑陋。”
婉儿颤抖地看完,整日被烟火熏炙的双眼早就已经流不出泪水。
“娘,你当年是很轻易地就接受了吗?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自己的夫君是多么难啊!”婉儿的哭腔里带着苦涩。
……
第二天天刚微微亮,婉儿就已经像往常一样穿戴好来到庙里。
男子早就已经离开,如他所说,他是上天给她选定的夫君,他们只做一日夫妻。
供桌的香炉脚下压着一张纸条,婉儿把它抽出来。
渐渐地,婉儿的身体不自觉地沿着供桌滑下去,瘫坐在桌腿旁边。
“终于,我还是没能逃过十八岁的这场劫难。”婉儿苦涩地笑着,望着庙外飘着纸鸢的天空,依旧没有眼泪。
孩子像预料的一样在冬天出生了,是个女孩。那天大雪皑皑,万里大地被覆盖得银白一片。婉儿给女儿起了名字,叫雪儿。
接下来的日子里,婉儿一边给仍旧络绎不绝来访的村民占卜,一边独自抚养嗷嗷待哺的雪儿。所幸雪儿很乖,有人来的时候几乎不哭不闹。
“或许,这就是织娘的天分吧。”婉儿看着怀里熟睡的雪儿的脸,轻声说道。脸上挂着作为一名母亲的自豪。
雪儿渐渐长大,逐渐她已经能够走出织娘庙独自出去玩了。
看着女儿欢乐的笑脸,婉儿却高兴不起来。她知道,自己能够陪伴在雪儿身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看到母亲在没人的时候用担心的眼神盯着自己看,也总是让自己待在她的身边,然而那四处缭绕的香火气,总是让自己避之唯恐不及。
“或许那时候的娘,和现在的我的心境是一样的吧。”婉儿的视线一直没离开在庙外跑动的女儿。
女儿回过头来,婉儿冲她招招手,雪儿欢快地跑过来。
“娘~”软软的声音还带着奶气,婉儿伸手把雪儿揽进怀里。
“娘,烟好呛。”雪儿在婉儿的怀里挣扎着。
婉儿松开手,雪儿立马跑到庙外,回过头来冲着她笑。
婉儿也冲她笑着,心里面无比的苦涩。
转眼间,雪儿八岁了。婉儿看着已经分外独立的女儿,知道分别的日子已经不远。
那天婉儿正在给雪儿梳头,突然之间感到一阵头晕,她栽倒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她惊异地看见了女儿的命运。那八年来自己怎么也看不到的命运。
比现在大不了多少的女儿像自己一样端坐在烟火缭绕的那个地方。
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十八岁的女儿像自己一样遇见了那个会说自己是她的夫君的男子。
女儿像自己一样怀孕了。
女儿像自已一样独自抚养着女儿。
女儿像自己一样在烟火缭绕的庙里看着在庙外奔跑的女儿。
……
婉儿睁开眼,雪儿正蹲在自己的床榻旁。
“娘,你刚刚晕倒了,吓死我了。”雪儿的眼泪被强忍在眼里。
婉儿抚摸着雪儿的头发,缓缓说道:“雪儿啊,娘不行了,你是下一任织娘,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切记,织娘十八岁那年是一生中最危险的时候,无论遇见什么情况,你都要努力活下去……娘只能说这么多了,你一定要记住,知道吗?”
一字一字,如同当年娘对自己说的一样。
看着雪儿流满眼泪的脸,看着她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尽管前途未卜但是依旧使劲地点了头,她缓缓盍上了双眼。
眼角,十多年没曾流过泪的眼角,划过一道眼泪。
婉儿始终记得八年前那张被压在香炉脚下的字条,依旧是母亲的字迹。
“婉儿啊,是为娘。
如果你看到这张字条,说明我们的努力还是失败了。
我们苦苦轮回的因果,想要摆脱这任人摆布的命运,然而还是失败了。
这是上天给织娘的惩罚,我们知道得太多,我们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就是代价。
把一个让你心碎的小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让她重新经历你曾经经历过的孤单痛苦的一切。
织娘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慈悲,但是上天却把最悲凉的部分给了织娘。
我们既然无法摆脱宿命,那就好好珍惜和女儿在一起的时光吧。
怀她的时候,她八岁之前的时光,都是你的。
婉儿啊,相信吧,在某次轮回的空隙,一定会有机会让我们摆脱这命运。
我们继续努力吧。
切记,对女儿不要多说,她不该承受这样的沉重。”
婉儿的眼前又浮现了雪儿的命运,十八岁那年那个男子带着自己写的信来找她,第二天早上,雪儿看见了压在香炉脚下的字条……
织娘,织娘……
婉儿离开在自己窗前痛哭流涕的女儿,缓缓走向了另一个未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