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 婴
孙姑夫妇俩都才四十来岁,无儿无女,不幸的是,孙姑有一只腿伸不直,走路一瘸一拐的,是一个残疾人。丈夫石憨,傻里傻气的,脑残,是一个哪怕火把眉毛烧着了也不知道着急的人,家里大事小事也不知道操心,全靠孙姑吩咐他,说,你去把什么事做一下,石憨就去,做完了,就又来到孙姑跟前,看着她,孙姑知道他做完了,说,你歇会儿吧,他就歇会,或是说你再把什么事做一下,他就去做另一件事。他所做的也全是不费脑子的力气活。
刚分田到户时,孙姑考虑到自家的实际情况,就只要了两亩地,她心里想,自己这把身子骨,谁知是今日死,还是明日亡,一旦自己死了,丈夫没人管的话,估计也撑不了多久,若是按队里定的标准分,田多了自己也种不了,只要两个人够吃就行,所以,她只要了两亩地,过一天,算一天。
一天,孙姑和丈夫刚要下地干活,突然一对年轻夫妇闯进门来,男的怀里抱着一个用夹袍巾包裹着的刚刚出生的婴儿,旁边跟着的年轻女子就是这个婴儿的妈妈,看上去身子十分虚弱。孙姑刚想问,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只听那男的说,嫂子,求你帮帮忙,收下这个孩子!
孙姑听了,心里一炸,连忙说,不行,不行,你看我这残脚跛手的,丈夫又是一个傻子,我们自己弄一口吃的就难,还怎么养得活这个娃?
年轻夫妇苦苦哀求,说,嫂子,你就行行好吧,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女娃,这是第三胎,原本是想再生一个男娃,不曾想又是一个女娃,超生,还要罚款,前两个娃就已经把我们累了个半死,再添上这个娃,我们实在是无法养活她,如果你不要她,我就把她抱到你屋子旁边去,放在那,管不两天,她就死了!
听年轻夫妇说到这个份上,孙姑心一软,含着眼泪接过了孩子。
打这天起,孙姑夫妇俩的日子越发过得艰难了。她想,这孩子来到这个世上不容易,再苦再难,也要把她扶养成人。为了给孩子一个名份,孙姑给她取名石盼盼。
没有奶,孙姑就每天熬米糊喂,她把整个心思全扑在孩子的身上,有时忙得自己一天只吃一餐饭,地里的活全搁下了,用乡下的话说,田里已经赶得出老虎了,那草比庄稼还深,即便是这样,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盼盼一天天长大,可想而知,家里的开销也逐渐增加,经济越来越拮据,单靠这两亩地已经很难维持生计了,孙姑就到街上废品收购站回购了一部旧板车,又在家里找了一些小木条,自己给盼盼钉了一个简易的小摇床,不下地干活时,她就吩咐石憨拉上这部板车,把盼盼连同小摇床放在板车上,自己坐在小摇床旁边,给盼盼撑着伞,就这样挨家挨户地捡、收破烂,一个月下来,倒也还小有收获,到盼盼上学读书的时候,家里勉强能拿得出书学费。
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还真是一点不假。这盼盼特别乖巧懂事,每天一放学,她就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书包一放,就帮助妈妈干家务活,妈妈烧饭时,盼盼也是灶前灶后帮忙。每当这时,妈妈就说,盼盼,你还小,做事的日子还在后头,你赶快做作业去。
盼盼听了却说,妈,不急,我的作业不多,睡觉前一会儿就可以做完。
饭烧熟了,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时,盼盼总要给爸、妈碗里夹菜。给妈妈夹菜时,妈妈总是说盼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盼盼多吃,给爸爸夹菜的时候,爸爸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盼盼傻傻地笑。见爸爸这样,盼盼就一边笑,一边说,快吃饭吧!爸爸就收起笑,埋着头吃饭。
在孙姑的记忆里,自己小时候读书,一个学期书学费加在一起只要几块钱,有时候还有节余的钱退回家。可是现在呢,村里的提留、统筹等等费用找村民收不起来,全压到学校找学生收,每到秋季学期报名时,要学生连同书费、学费一次性交齐,如果家里有两个孩子上学,责任田稍微多一点的,那真得到处磕头借钱供孩子读书了。孙姑虽然只有两亩地,但她算了一下,提留、统筹加上盼盼的书费、学费,一年下来也要好几千块钱,好在捡破烂还能多少赚一点,要是全指望这两亩地的收成,那全家人只有喝西北风了。眼下,盼盼初中就要毕业了,如果考上了高中,那时的书费、学费、集资办学费、盼盼每月的生活费加起来,一年至少也要一万元。想到这,孙姑心里就纠得慌。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孩子的前程,只要她能考上,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供她读书,毕竟这孩子的命太苦,刚生下来就被自己亲生的爸妈抛弃了。她不明白,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要,这孩子爸妈的心咋这么狠呢?
中考结束后,盼盼就在家里帮妈妈干活,或在地里锄草,或干家务。爸妈还是跟以前一样,拉着那辆旧板车,妈妈坐在车上,爸爸拉着,走村串户地捡废品。到烧饭的时候,盼盼就早早地把饭烧好,等爸妈回家吃饭。
八月的一天,盼盼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来了,是县城的重点高中,上面写着,一个学期光学费就要五千。盼盼知道家里为难,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呢?她把通知书藏在了枕头下面,妈妈回来后,她撒了个谎,说自己没考上,不读书了,今后就在家里帮妈妈干活。
妈妈不信,说,你平时学习成绩这么好,怎么就没考上呢?肯定是搞错了。
盼盼说,不会错的,没考上就是没考上。
妈妈说,没考上高中,就去读个技校什么的,学一门技术,将来也好有一碗饭吃,总不能像我跟你爸这样,整天靠捡废品过日子。
盼盼说,不管什么学校都是要交钱的,而且一交就是那么多,家里哪有这么多钱?再说,别说是没有钱,即使有钱,读的书再大,将来不还是给别人打工吗,不如把这些钱攒下来,就当是我孝敬你和爸的。
孙姑听出盼盼话中有话,揣摩着女儿有事瞒着自己,她趁盼盼不在家的时候,去她房间翻了翻,很快就在枕头下面找出了那份高中录取通知书。
待女儿回来后,孙姑就喊住盼盼,说,盼盼,妈知道你是怕妈为难,想为爸妈省钱而不上学的,你如果真要心疼爸妈,你就听妈的话,到开学那天,乖乖地去报名上学,钱不用你愁,我会想办法给你凑齐的。你也知道,我们吃了这么多苦,图的是什么?如果是……
孙姑说到这儿打住了,她差点把盼盼的身世说漏了嘴。稍微停了会儿,她才接着说,如果是你考取了学校而不去读,那我们这些年的苦不都是白吃了么?你听话,别让我发火!说完,伸手把通知书递给了盼盼。
盼盼在接过通知书的那一刻,紧紧地抱住了妈妈,顿时,泪如泉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为了不耽误盼盼上学,第二天,孙姑要丈夫用板车把自己拉着,来到当地民政部门,如实地汇报了自己家的情况,之后,她跟民政部门的领导说,我打一张借条,找你们借三千元,好让我女儿上学。借的这些钱,我保证在一年内还清。
民政部门的领导听了孙姑讲述的情况后,很受感动,经几位领导商量,决定每个学期救助盼盼学费三千元,并由民政部门安排专人亲自交给学校财务室,一直到盼盼高中毕业,差额部分由孙姑自己想办法解决。
孙姑双手合十,不住地说,感谢领导的大恩大德,我们家闺女日后读出来了,一定会报答您们的!
至此,孙姑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盼盼知道自己上学得到了当地民政部门的救助,内心十分感激,她下决心要加倍努力,绝不辜负这些好心人的期望。
一转眼,三年高中结束了,盼盼顺利地被北京一所高校录取,接到通知书时,盼盼对孙姑说,妈,我读大学就不用你掏钱了,我要靠自己的努力吃奖学金,还可以搞勤工俭学,打零工赚点小钱,等我参加工作后,赚更多的钱来孝敬你和爸。
孙姑听了盼盼的豪言壮语,心里乐得比吃蜜还甜。
盼盼没有失言。她不但在大学一直拿奖学金,而且,还被学校保送上了研究生。二十五岁研究生毕业后,回到省城一家大型企业应聘,参加了工作。通过两年多的努力,她由一名普通员工晋升到部门经理,由于她工作业绩突出,专业技术过硬,现在又被聘为公司技术总监,进入公司管理高层,年薪达百万。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盼盼深深地懂得,如果当初没有民政部门的救助,就没有自己的今天。于是,她借回家看望爸妈的机会,来到当地民政部门,捐助二十万元,作为民政部门对当地优秀学子的奖励基金。
之后不久,她又在省城为爸妈买了一套房子,要把爸妈接到自己身边。
孙姑对女儿捐款的事很赞赏,但要她去省城,她却怎么也不答应,她说在乡下自由惯了,到城里反倒不习惯。她嘴里这么说,其实,内心里有个小九九,她怕两个残疾人去了,丢盼盼的人。
盼盼出名了,方圆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一下,她的亲爸亲妈找上门来,要孙姑把女儿还给他们,理由是:孙姑夫妇俩这样的形象与盼盼不配,影响了盼盼找一个上档次的婆家。
这话说得太伤人了。孙姑无奈,只好说,盼盼已经成人了,这事你们亲自跟她说,是去是留,由她自己说了算。说完,孙姑拨通了盼盼的电话,说,有人找你,之后,就把手机递给盼盼的亲爸。
盼盼的亲爸在电话里把当初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盼盼说了,还左一声对不起,右一声对不起。盼盼听完后,要她亲爸把手机给养母。孙姑刚接过手机,就听盼盼在电话里问道,妈,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孙姑说,是真的,是去是留你自己作主吧,不要考虑我们。
盼盼说,好,你叫他们在这等着,我马上回来。
孙姑嘴里在这么说,心里着实舍不得,二十几年,自己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实在是不容易,特别是盼盼读书的那几年,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她的亲爸亲妈来了,说回去就回去,自己心里这道坎怎么也过不去。
盼盼的亲爸亲妈也在心里盘算着:分开二十八年的亲骨肉,现在终于可以回到自己身边了,日后将好好地弥补这二十八年缺失的亲情……
盼盼工作的单位虽然是在省城,但离家其实只百多公里路程。平时,她几乎每个月都回来一次,每次回来,不是给爸妈带一些衣物,就是给爸妈带一些好吃的,从没空手进门过。当她得知自己的身世以后,特别是亲生的爸妈找上门来,想从养母手里要回自己时,她当机立断,决定自己亲自回去处理,免得养母为难。
两个小时不到,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孙姑的门口,只见盼盼从车上走了下来。孙姑一瘸一拐地迎上去,盼盼的亲爸亲妈也迎了出来,孙姑因为走不快,落在了他们的后面。
盼盼的亲爸妈一走到盼盼跟前,就又把在电话里说过的话重述了一遍,然后对盼盼说,我们特地来接你的,你跟我们回家吧!
孙姑站在离他们两三米远的地方,望着盼盼不做声,她这时什么话也不想说,就看盼盼怎么决定了。石憨站在离小轿车不远的地方,望着盼盼傻傻地笑。
这时,只听盼盼问她亲爸亲妈,说,如果当初我生下来是一个男孩,你们还会怕超生吗?还会怕罚款吗?如果不是我养母,你们当初把我扔到野外,我还能活到现在吗?这二十几年,养母为了我,她吃了多少苦,你们知道吗?
盼盼不等亲爸亲妈回答,径直走进屋,拿出一把销,把大门锁上了。然后,把石憨和孙姑扶进了小轿车后排座位坐下,对着孙姑说,妈,我接你和爸到我那里去住,免得他们以后再来骚扰你们。
说完,自己坐到前排驾驶位,打响马达,关好车门,“嗖”地一声,小轿车朝着省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注:迟晓,本名王启春,男,1954年生,湖北省宜昌市当阳市两河镇人,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