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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在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夏洪纪  2017年05月02日08:26

第一章 嫂子古怪

“咚咚、咚、咚咚......”

“准是他大娘又来了,这一大清早的。”老周正在吃早饭,早饭是北山梯田里自家产的小米熬的粥,小米粥香喷喷,油汪汪,一层脂皮儿。这小米产自沂蒙山系摘药山脚,远近闻名,喷喷香,口感好。老周一边跟老伴说着话,一边站起身,准备去开门,嘴角还挂着几个小米粒。

“我看还是别去了,没听见门外没动静了吗?”老周的老伴说。

“还是去看看吧,万一还没走呢?”

不一会儿,老周一个人回来了。

“我说吧,她就那样,十回有八回是这样。”

“嗯,是。我听人说八成是老年痴呆了。”

“嗯,我也听说人上了年纪就会老年痴呆,我说老头子,我们过几年会不会也老年痴呆啊?哎呀,胡大央,作孽啊,我们可千万不能也这样。”

“不会的,快吃饭,嘴不是没闲着吗?”

老周跟老伴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嫂子最近的古怪。很显然,老周不怎么喜欢这个话题。

敲门的是老周的嫂子,八十多岁了,独居。

前几年,大哥因肝癌去世,嫂子就一个人过了。那个时候嫂子七十多岁,身体硬朗,大哥的去世没有击垮嫂子,日子一天天过来了。虽然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但嫂子不拖累他们,不让他们陪着,也不去他们那儿住。嫂子经常说,儿女都各人忙各人的就好,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我一个人,很好。

“二叔,我娘在这里吗?”庆国在门外向着老周的家里面喊,其实庆国并没有看到院子里有人。

“没呢,刚才来敲门了,还没等开门又走了,你二叔在后园给那两棵葱浇水呢。”老周的老伴一边说着话,一边洗着碗。

嫂子经常来串门子,但又呆不了很久,走的时候还必须得送她到家,再跟她拉会儿呱才能走。刚走没多久,就又来了。如此,一天下来,不知要多少遍数。因为这样,村里好些人就说她傻了,痴呆了。

“我说我的亲娘啊,您以后能不能别乱跑了,有事给我打个电话,我让小涛他妈过来就是,你说你这么整天折腾,谁能受得了啊。”

“二份里,找到你娘了啊,回家好好照看着,千万可别出什么事啊。”庆国扶着他娘从老周家门前走过,老周的老伴关心地询问起来。

“嗯,好找,常去的就你们这几家。我说婶子,你说我娘这是怎么了,真不让人省心啊。”

“没事儿,放心吧,有我们呢,再说,你没听说吗,人上了年纪就跟小孩儿一样,老话不是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吗?”

“是啊,谁没有老的时候呢,婶子你忙着,我先跟娘回去了。”

庆国搀扶着娘回到家。房屋里北墙根堆满了各种补品,包装盒花花绿绿。靠墙的正中间位置摆放着一张方桌,方桌是梧桐木的,轻便耐用,不变形,大概有半个世纪了。透过不均匀的层层灰尘,还有掉落在桌上的残羹冷炙,依稀看到几年前新上的油漆还是铮亮的。

北墙正中间是庆国父亲的照片。庆国看到父亲面带微笑的脸,心里却有点冷。庆国心想,可能是遗像的原因吧,照片毕竟是冰冷的,配上古铜色的相框,在昏暗的房屋内,越发显得孤寂凄凉起来。

庆国伺候着娘上炕躺下。“娘,你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吗?”

娘说:“不想吃,也不喝,这么大年纪了吃那么多喝那么多有什么用啊,怎么也不死啊,死了去找你爹。”

“胡说,您老身子骨硬朗着呢,死不了,好好活,现在政府每个月都发钱,听说过几个月还要涨钱呢,您活着就是财神啊,可不能死。”

庆国给娘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了炕头几上。“娘,你好好歇着,我得去干活了,北山矿里打的石头还在那里放着呢,拖拉机也需要加油,回头我打电话给我姐,让我姐来。”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大踏步走了。

“哎......,这么大年纪了,该活埋了,活埋了吧,活埋了,我去西南岭......”老人侧卧着,嘴里嘟囔着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西南岭是周庄的老林(墓地),沿着村子的中心路向西,出了周庄,西南一公里就是西南岭了。西南岭平时少有人去,只有逢年过节上坟的时候,谁家死了人的时候才去。每当傍晚,林地里几棵松树高高耸立,不远处一棵孤独的柳树耷拉着有气无力的枝条,柳树旁边有两棵杨树,乌鸦的叫声格外凄厉,夕阳映照下,树影婆娑,坟头绿草地显出幽幽的光。庆国的父亲就葬在这片墓地靠近中间的位置,墓碑前新长出的野草,绿油油的,甚是茁壮。

七年前,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去世了,一家人悲痛欲绝。庆国几次伤心过度,晕厥了过去。庆国的哥哥姐姐,还有村里的老少爷们帮着安葬了他的父亲。入土为安,是一个人最终的归宿。无论是谁,不管你生前活的多么光鲜或者肮脏,在这一点上,是绝对平等的。这条路上走过无数人,将来也还会有无数人走过。

“国啊,别伤心了,你爹去了,让他安心的去吧,日子还得好好过。”娘安慰着庆国。

“娘......哇......”庆国失声痛哭。“娘,你以后跟我们一起过吧,你一个人我们都不放心。”

“不用,你哥,你姐,你们都一大家子的,自己过好自己的比什么都强,你爹在北墙上呢,有这张照片,你爹就在,放心,娘会没事的,不用挂挂我。”娘坚定的说。

七年过去了,老人的三个子女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老大庆强在镇上开店,修电视机、卖电视机,自己盖了三层洋楼,买了小轿车。后来,老大的儿子争气,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找到了好工作,也在北京买了房,老大一家去了北京。女儿庆梅跟女婿在潍坊承包工程,干钢结构,活儿挺多的,忙不过来,常年有十几个人跟他们干,大女儿下学后,出嫁了,儿子刚结婚,有了孙子,工地需要照看,孙子需要照顾,这日子过得,忙忙碌碌,点空没有。小儿子庆国在老家,跟人家开矿,主要负责开拖拉机,往山外运石头,山山水泥厂催得紧,石头得不停的运。

“娘,娘,你在家吧,看看谁来了,您重外孙来了。”

“梅啊,来了好,来了好。国刚走了,有半天了,就我自己在家,不还有你爹,你爹在北墙上呢,他一直跟我笑。”梅听了娘说的话,心里怪怪的,但也说不出怪在哪里。

“娘,我给你带了长寿牌脑白金,电视上说,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就收脑白金,咱没有礼收,但咱可以买,呵呵。”庆梅一边说着,一边放下孩子,从包里拿出各色礼品,主要是老人用的补品。小孩子刚会走路,拿起一包东西摇摇晃晃的走向老姥娘。老人斜了一眼满地的补品,一只手揽过孩子。“真是好孩子,虎头虎脑的,来亲亲。”

哇的一声,孩子哭了,不知是被老姥娘满是皱纹的脸吓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庆梅抱起孩子,屋子里马上就安静了下来,仿佛空气也凝滞了,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娘,没事,呵呵,这孩子就这样,认生。”庆梅说着话,用手指抹了一把孩子的眼泪。本来红扑扑的小脸挂着几滴泪珠,也蛮好看的。让庆梅这一抹,小脸花了,好像刚从锅底钻出来的小花猫。

“娘,你看,呵呵,我先去给孩子洗洗脸,一会儿就回去了,你在家好好呆着,哪儿也别去,东西吃完了,我再过来送。”

“娘,不知我大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过了年还没回来过呢。等大哥来了,让他多陪你几天。”庆梅一边给孩子洗脸一边跟娘说着话。给孩子洗完了脸,又跟娘说了几句自己家里的事,就起身走了。

“哎......,这么大年纪了,该活埋了,活埋了吧,活埋了,我去西南岭......”老人自言自语,也像是说给北墙上的老伴听。

第二章 要去北京

午后,下起了小雨。雨淅淅沥沥,久旱的土地张开了口,不时吐着泡泡。屋前的月季花,在微风中不住的点头,花瓣上密洒均匀的水珠,晶莹剔透。

一个身影从当街走过,伛偻着腰,手里拄着一根枣木拐杖,但听不到拐杖戳在地上的声音。地面上湿漉漉的,一条蚯蚓在地上蜷缩地趴着。

“哎呀嫂子,下着雨你怎么来了,来来来,快进来。”老周的老伴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出十几米,把老人搀扶进自家的过道。

“他婶子,我要上北京,强子开着车来拉我,去看天安门。”这事儿是去年冬天庆强回来时说的。

“嗯,好事,跟着老大去北京享福去吧,老大的孩子有出息,你也沾光了。”老周老伴说。

“嫂子,你怎么不去咱二嫂家了,以前可是一直走动的。”

“不去,不去了,不去了,以后再也不去了。”

“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就不去了呢?”

“不说了,不说了。”说着话,老人站起身,用枣木拐杖使劲点了一下地。

“我得回家了。”

二人说的二嫂,是本家周寿臣家的,没出五伏,血缘上近的很。二嫂也是一个人过,寿臣去年冬天十一月一个大雪天里老了,儿女都在安丘,周末有时回来趟,看看自己的娘。

寿臣去世后,遗像就挂在堂屋正中间最大的一面墙上,任何人一进门就能看到。自从老人年前去过一次,看到寿臣那遗像,特别是寿臣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她就再也没进过二嫂家的门。

傍晚,老周从北山回来,手里攥了一把菠菜,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庆强回来了,接他娘去北京。

一起回来的还有庆强的媳妇,一个身材发福的胖女人,大粗脖子上挂着一条粗粗的黄金链子,嘴唇厚厚的,仿佛冒着油。

老周说:“听庆国说,他哥这次回来,呆不了几天,北京那边离不开人,现在正好五一假期,才回来的。”

“是啊,听说老大媳妇在那边抱孙子呢,孙子小,可是离不开人的。”老伴说。

“我们去嫂子家看看吧。”

“好,吃了后晌饭过去瞧瞧。”

庆强、庆国、庆梅三家都来了。都在忙里忙外,拾掇着。

“二叔,婶子,你们来了。”庆强媳妇看到老周老俩进了院子,忙打着招呼,众人一一都打了招呼。

“强子啊,这次拉着你娘去北京,好好照顾着点,也该尽尽孝了,人上了年纪,怕孤单,多陪陪你娘。”老周嘱咐着庆强说。

“是啊,二叔,这几年,尽顾我自己了,去北京后我会好好待我娘的。”庆强坚定的说。

老周说:“那就好,这就对了嘛。”

“二叔,我娘跟我去北京,这家里的老屋,还得你跟婶子时常来照看一下啊。”其实庆强这也只是客气话,表示一下亲近的关系,照看这两间老屋的任务自然是要落到庆国头上的。

“放心吧。”老周说。

“二叔,婶子,我们走了,你们在家也要照顾好自己,我那几个弟弟妹妹也都不在家,只有你们二老,我们也不放心。”庆强很关心自己的二叔,毕竟老家就只有这一个亲叔了,三叔前些年去了山西,少有回来,就跟没有这个人似的。

“放心吧,我跟你婶子身体都好着呢,你弟弟妹妹也经常回来。”老周说着话,心里却不是滋味。是啊,自己跟老伴又何尝不是孤独的呢,儿女又多久才回来一趟呢!假如有一天只剩下一个了呢,跟嫂子现在的境况又有什么两样呢?

天井里,灯光下,樱桃树茂盛的枝叶格外光鲜。五一期间正是北方露天樱桃上市的时候,安丘西南乡作为全国著名的樱桃之乡,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甚至庭院里都种植着樱桃。红红的樱桃,在灯光照耀下,格外色泽亮丽,红里透着光。

庆强媳妇跟老周老伴在樱桃树下拉着呱。

庆强媳妇一边说着话,一边抹着眼泪。“婶子,我真不想去北京了,还是在老家好啊,我家三层楼,多么宽敞,街坊邻居都是老噶和了,还是老家好。”

“北京多好啊,首都,大城市,我跟你二叔还没去过呢,你就知足吧,多少人心想梦想去北京都去不了呢,你这咋还不愿意去呢,呵呵。”

“婶子,你不知道啊,那孩子我看不了啊,再过些日子就一生日了,正好学走路的阶段,特别缠人。北京那房子又小,直接转悠不开。那房子太小了,只有不到五十个平方,客厅就跟老婆腚似的,我也上岁数了,那么高的楼,上下又不方便,实在憋闷坏了,我只好打开窗户伸出头,透透气啊,呜呜呜......呜呜呜......,我是真的不想去了,可是又不能不去......”庆强媳妇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一股脑儿说了一大堆,听的老周老伴好一个惊讶。

嫂子去北京了。老周跟老伴各自想着事情,心情很是沉重。

第三章 虎子死了

自从去年检查出患有胆结石以来,老周越发觉得自己的身子骨更虚弱了。面黄肌瘦,饭量也少了,吃点东西就消化不了,胃里顶得慌。

“爹,这次说什么也要去检查一下。”说话的是老周的三女儿芳芳。

芳芳在市人民医院上班,按说给老人检查个身体是很有条件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老周不愿意。老周觉得,去检查耽误孩子上班,自己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症。无论怎么劝都不行,老周认准的事情,没人能说的动。

芳芳说:“爹,你跟我去检查一下,我们就都放心了,你要是不去检查才是影响我工作呢,你在家不舒服,我能有心情上好班吗?听我的,明天我们就去。”

在大家的劝说下,老周勉强同意了。

临走前芳芳嘱咐老周明早别吃饭也不要喝水,一大早开车来接他。

早晨,天蒙蒙亮,第一缕阳光照耀在南水北调大干上的时候,老周起来,收拾了院子,喂了那两只老母鸡,还有一条大黄狗。大黄狗叫虎子,有十四五岁了。老周跟虎子很有感情,除了老伴,虎子就是家里最重要的成员了。五年前,小女儿出嫁后,老周越发离不开虎子了,老周在哪,虎子就在哪。但这次不行了,去医院可不能领着虎子。

“虎子,我有事出门两天,很快就会回来了,你在家可要听话,看好门,还有那两只老母鸡,你得好好看着,可不能让黄鼠狼叼了去呀,你的饭我都准备好了,屋里的会给你好吃好喝的,你要在家等我回来。”抚摸着虎子的头,老周语重心长,像是跟自己的孩子说话。

“你这死老汉子,你说这些话,它能听得懂啊?快换衣服起吧,三儿很快就会来了。”老周老伴儿正说着话,大门外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戛然而止。

老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看上去精神蛮不错,虽然年近七十,身子板还是硬朗的,只是脸上少了点红润。

老周跟老伴交代了一番,又跟虎子道了别。虎子一直围着老周转,尾巴不停地摇。虎子送出轿车好远才回来,回到家的时候,满头大汗,伸着舌头,喘着粗气。

有芳芳领着,检查很顺利,有些结果需要到下午才能出。“爹,没事的,从检查的情况看,是不错的,等下午个别化验结果出来了就都清楚了,我先带你去吃饭。”芳芳边说边领着老周回到了车上。

吃过饭,芳芳说要把老周送到自己家,让老周在自己家多住几天。一来好久没来三儿家了,二来也想外甥了,老周就同意了。

下午所有检查结果出来后,芳芳没有把检查的真实结果告诉老周,她担心爹知道的太多会影响病情。

芳芳知道,大伯是因为肝癌去世的。虽然自己的爹不是肝癌,甚至连肝炎都算不上,虽然没有传染性,但毕竟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如若病情控制不好......

芳芳不敢想下去,她把爹的病情通报给了姐姐、哥哥还有妹妹。大家一致决定,不把实情告诉爹,虽然这并不是要命的病。人有了病,就怕自己吓自己,有了疑忌再给他消除就难了。就因为一张照片,大娘不就不进寿臣家二大娘的家了吗?芳芳心里想着这些事,越发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芳芳没有理由留爹在自己家住太久,娘一个人在家芳芳也不放心。

老周回家了,心情看上去不错,笑逐颜开的。最高兴的还有虎子,虎子好像提前知道老周要回家,跑出去很远,迎接着。

老周带回来了药。芳芳告诉他,自己没有大毛病,就是上年纪了,再加上年轻时出过了力,现在需要保养,药必须每天都要吃。老周很相信自己的女儿,老周觉得自己的女儿在全市最好的医院当医生,说的准没错。

事实也证明了老周的判断,几个月过去了,复查了几次,病情均没有继续发展,反而控制的很好,照这么下去,康复还是有希望的。虽然这德国进口的药有点贵,但芳芳觉得再贵也值了。

老周、老伴、虎子团聚的日子过得很快。

昏黄的傍晚,夕阳在山。

虎子耷拉着尾巴,两只耳朵也垂了下来,脑袋有气无力的抬着,眼神迷离。老周知道,虎子的日子不多了。狗的十四五岁就相当于人八十多岁的高龄了。虎子也要入土为安,虎子也要走那条路,那条路任何生命都要走。老周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去世的哥哥,想到自己跟老伴很快就会面对没有虎子的日子,心里很难过。至于还想到了什么,只有老周自己知道。

“老头子,虎子死了。”一个天气阴沉的早晨,老周的老伴从炕上爬起来,发现虎子死了。

月季花在冷风里微微颤抖,虎子在花下,一动不动。

老周没有说话,点燃了一根烟,蹲在虎子身边老半天,老伴也不敢打扰他。虎子躺着,老周蹲着,直到天放晴,太阳高高挂的时候,老周把虎子葬在了后山。那里是摘药山脚一处向阳的山坡,虎子会很温暖的。老周这么想着,心里好受了些。

第四章 下定决心

安葬了虎子,老周扛着锨走在去桃园的山路上。

前些年老周身体好,桃园里杂草不生,桃树管理的也好,桃子个大、汁多、脆甜。丰收的季节,老周驾驶摩托三轮车,走街串巷,赶大集,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都喜欢吃老周的桃子。老周的桃树品种多,四月半、五月半、六月鲜、早生、油桃、寿桃等十几个品种,除了严冬,春夏秋三季都有桃子吃。每当桃子成熟,老周都给儿女们打电话,说桃子熟了。其实,老周知道,桃子熟了,只是一个让儿女们回家的借口,儿女们怎么会没桃子吃呢,要知道城市里物质是极丰富的,超市里各种水果、蔬菜应有尽有。

看着眼前硕大的桃园,稀疏的几棵桃树,想到几年前的郁郁葱葱,桃子挂满枝头的情景,老周心情很复杂。

“二爷爷,在桃园里干活啊,就这么几棵桃树了,快处理了吧,您好好在家享福就是了。”说话的是小涛,小涛每天放学回家都路过老周的桃园。小涛是庆国的儿子,在一公里外的镇上初中读书。“对了,二爷爷,我爸说我奶奶过几天就从北京回来了,他让我如果见到你先跟你说一声,他给山山水泥厂送石头去了。”

“小涛放学了。”

“嗯。”

“你奶奶要回来了?回来好啊,回来好......”老周跟小涛说着话,也像是跟自己说,因为前半句声音大,后面说的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的话,估计小涛会听不清楚。

小涛回到家,庆国正在院子里用劈柴刀剁着排骨,南墙根快壶里木柴正在燃烧,红黄色的火苗,不时窜出来。小涛把刚才在桃园遇到二爷爷的事跟爸爸说了,小涛说二爷爷怪怪的,说话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庆国剁好了排骨,准备好葱花、姜,连同排骨一起倒进了耳朵锅里。

“涛,去看看你二爷爷回来了没,喊你二爷爷二奶奶过来吃排骨。”小涛按照爸爸的指示,很快把老周老俩请了过来。

庆国跟二叔家关系好,走动的勤。这次娘从北京回来,少不了要劳烦自己这位二叔。老周明白庆国喊自己过来吃饭的原因,也就没有再三推辞。

吃饭间,事情就商量的差不多了。商量的结果是不再让老人自己过,搬过来跟着庆国,无论对老人还是对庆国都是最合理的安排,两相方便。老周自然也表了态,说跟老伴会经常过来陪嫂子,自己就这么一个老嫂子了,加上自己的老伴,家里最亲最近,经常在家的也只有这几个上年纪的。

安丘西南乡的周庄,再也不是以前的周庄了。那个年代,周庄电影院远近闻名。周围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伙子都来看电影,诞生了多少爱情故事。村里人口不断增加,村子向外扩展了好几倍。如今,年轻人考学出去的、外出打工的、举家搬迁的,能不回来就都不回来了。但凡有点能力的人都在城市里买了楼,暂时没有买的也在准备着买,买不起楼的,在城市里租房也不回来。只有像庆国他娘这样的人才会从大城市回来。近年来村子越来越静,听不到孩童的打闹和欢笑,特别是的山村入夜,静的出奇,稀疏的灯光,萧瑟昏暗,只有偶尔远处的几声狗叫。一年到头村子里最大的动静不再是谁家的儿子娶媳妇,谁家的女儿出嫁,而是哪家的老人去世,哪家的老人要出殡,哀乐漫天,萧鼓唢呐声声紧。

“老头子,听说了吗,二牛他爹老了,好几天了,也不知哪天死的,炕上的屎摊了场,身上都有尸臭味了。”二牛他爹死了,是寿臣家的先发现的。寿臣家的跟二牛他爹家是邻居,寿臣家的最近几天时不时闻到一股怪味,味道越来越大。二牛他爹家里好几天没动静了,具体是几天还是十几天没有人知道,反正村里人好久没看到二牛他爹了,于是今早寿臣家的发现二牛他爹死了。“作孽啊,这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哎......。”老周的老伴边说着话边叹着气。

二牛从黄岛回来,哭的天昏地暗,一把鼻涕一把泪,声泪俱下,仿佛天塌了,地陷了。

老周、庆国,还有村里周家的近份们,帮着二牛料理了他爹的后事。二牛回黄岛了,二牛的生意在黄岛做的很大,二牛实在离不开。

......

天也昏

地也暗

儿女的生意大如天

拉了屎

上了炕

无人照料屎打场

娶了媳妇忘了娘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子里仅有的几个孩子传唱起了这样的歌谣。

老周听了,心彷徨!

庆国听了,心阵凉!

庆国更加坚定了决心,绝对不能让娘自己过,必须跟自己住一起。

第五章 变本加厉

自从虎子葬在了后山,老周越发感到了自己的孤独。虽然有老伴的陪伴,但老周总觉得家里很冷清。二牛他爹的死,让老周的心情一直很坏。他想不通,以前是多么壮实的一个人啊,善良、乐于助人。他们一起骑着自行车去胶南卖过烟,去青岛淘过海鲜,甚至一起在崂山当过兵。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而且走的那么凄凉。过去的事情历历在目,老周的眼睛湿润了。

“几十年没这样了,这是怎么了,难道是风沙眯了眼?”老周自言自语,安慰着自己。好在嫂子从北京回来了,自己跟老伴也多了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亲人,老周心里这么想着,好受多了。

嫂子从北京回来好几天了,期间老周跟老伴去看望过好几次。每次都是老伴陪嫂子拉呱,他自己在外屋点一袋烟。嫂子也来过老周家好几次,每次都是老周的老伴送嫂子回去,再拉会儿呱。

老太太一点也不让人省心,这两天非要让庆梅来陪,而且晚上还得住下。这下忙坏了庆梅,孙子要看,娘要陪。

安丘西南乡距离潍坊近百公里,不能整天来回跑,住下又挂挂着孙子。不到一集(五天一个大集,安丘西南乡把一集作为五天的一个计量单位)下来,庆梅瘦了一大圈,眼圈发黑,头发干枯,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这一切起因于老太太不同意住进庆国家。她既要自己过,也要有人陪。庆国的决心难以改变老太太的固执。面对自己的亲娘,庆国、庆梅顺着老人的意,只是他们自己平添了许多的劳累。

“国啊,我们再劝劝娘,看她能不能回心转意去你那儿住,你姐我实在靠不上啊,潍坊那边还一大摊子呢。”庆梅跟弟弟庆国商量着。

庆国当然是愿意的,本来庆国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娘不同意啊,谁又能拿她有办法呢?

“是啊,姐,娘没回来的时候,我就跟二叔商量过了,让娘住我家,可是娘不来啊。”

“再好好想想办法,找找二叔二婶,看他们有什么办法没有。如果娘住你那里,娘的生活费我出,你只管照顾好娘就是了。”庆梅这个想法一旦形成,就是急切的。其实不得不这么急切,潍坊那边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自己的孙子。

老周和老伴都试过了,甚至寿臣家的也劝过了,没用。老太太谁的话也不听,就想住在自己的老窝。

“娘,你吃口蛋糕吧,我刚带来的,红屋子蛋糕,潍坊最好的蛋糕了,他们用的都是我们安丘西南乡的花生油,吃着放心。”庆梅说。

“不吃,糖太多,不吃。”

“没有糖,我专门买的老年人吃的无糖的,你少吃口馒头,一会儿尝尝这蛋糕。”

“不吃,已经饱了,先放那儿吧。”老太太一边说着话,一边拾掇着饭桌,动作利索,不紧不慢,不像是八十多岁的样子。

这饭桌老太太用了五十多年了,儿女们都说给她换新的,老太太坚决不让。

五十多年前,老屋门前有一棵大梧桐树。每年春天,梧桐花开,花香里带着一丝丝甜。梧桐树见证了太多老故事,其中有一对年轻夫妻的爱情故事。梧桐树老了,很多枝干干枯。后来梧桐树砍了,卖给了镇上的家具厂。那时老太太不老,刚组建年轻的家庭没几年,男人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带回了方桌,男人说方桌是梧桐树做的。

“娘,一会儿我得回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咱娘俩在电话里拉呱。”庆梅不得不回去,潍坊来电话,说孙子发烧了。庆梅心里很着急,着急娘,也着急孙子。

“哎......,你走吧。”

“这么大年纪了,该活埋了,活埋了吧,活埋了,我去西南岭......”庆梅走后,老太太对着墙上的照片又说起了先前的话。

第六章 新的伙伴

虎子死了,桃园没了,老周觉得不能闲着,人一旦闲着就会出毛病。

一年一度的摘药山会是周围几十里乡亲们的盛会。老周清晰记得当年庙会盛况,那是盛大的,人山人海的,各种货品琳琅满目,人们穿着粗布短褂、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平日里大集上没有的骡、马、牛等各色牲口应有尽有。

如今的摘药山会再没有以前的盛况,但逛庙会依然是老周的保留节目。这次赶山,老周没有买别的东西,只是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一头小牛。

小牛很健壮,浑身金黄色,只有腹部有一撮白毛,老周很喜欢这头漂亮的小牛。小牛骨头不小,老周觉得这小牛定能长成一头大牛。

对于养这头小牛的事,老周的老伴起初是极力反对的,儿女们知道后也都反对,认为老周不切实际,头脑发热,老糊涂了。理由很简单,年纪大了,地也不种了,没有喂牛的草料。

老周年轻时候养过牛,也放过牛,虽然那是集体的牛,但老周知道牛的食量惊人。如果哪家不种个十几亩地,是不会有那么多草料供养得起一头牛的。但老周有自己的想法,老周想,现在没有几家养牛的,虽然自己家没有足够的草料,但村里很多草料都闲置着,花不了几个钱就会有足够的草料。

不管别人怎么劝,都只是浪费唾沫星子而已。老周认真养起了小牛,很快老周跟小牛形影不离了,就像跟当年的虎子,大家忽然明白老周为什么坚持养小牛了。

自从有了小牛,老周仿佛年轻了十几岁,精神头足了,饭量大了,每天回家跟小牛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跟老伴也多了一个关于小牛的话题。

老周每天养牛放牛,风雨无阻。

“我说老周啊,又要去放牛了?”

“是啊,每天它都要吃饭的,跟人一样。”

“这倒是。”

“我说老周,你还放什么牛啊,去孩子那儿享福去得了。”

“不用,不用,嘿嘿,儿们女上班忙,再说我去了怪躁地慌,还是这样好,这样好......”

......

“怎么,几个孩子还管不起您老俩吃饭吗?呵呵,你去放牛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老周牵着小牛走在去北山的路上,小牛哞哞叫了几声,路边的百日红刚刚开放,在微风中左摇右晃,村小学的老师明福骑着摩托车来到老周身边,明福跟老周攀谈了几句,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老周牵着牛,一步一步走,脚步好像忽然间沉重了许多。

“娘,我是三儿啊,你跟爹还好吗?”

“好,放心吧,你爹去放牛了,估计也快回来了,回来我们就吃晚饭了。”

“嗯,娘,爹每天都去放牛吗?刮风下雨怎么办?”

“没事,家里还有干草,实在天不好就在家里喂,不去放。三儿啊,你知道不,小牛长大了,带着牛了,再有两个月就下小牛了,你爹可高兴了。”

“让爹注意安全,一个人在坡里,我不放心,要不把牛卖了吧。过些天医院里不忙了我们就回家,娘你跟爹要照顾好自己,别不舍得吃,看中什么就买什么,别心疼钱啊。”

“嗯,没事的,放心吧,我们都很好,你好好上班,照顾好孩子。”

芳芳跟娘在煲电话粥,电话粥里有彼此的牵挂。此时的老周心情沉重,正牵着牛往家走。

老周路过嫂子家门口,把牛就拴在门外的枣树上。

“二叔,你来了。”说话的是庆梅。最近老太太越来越缠人,庆梅已经陪伴娘两个多月了,潍坊那边刚开始还常常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后来电话少了。

“庆梅啊,你娘还好吧,我好几天没过来了,没照顾得上,这牛耽误了我不少时间。对了庆梅,你来的时间不短了,抽时间回去看看吧,总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

“我也打算回去呢二叔,可是我娘这几天病了,离不开啊。”

“你娘怎么了?前几天我过来不是还好好的吗?”老周急切的问。

“是啊,二叔你那天来的时候我娘还很好,脸色好看,精神头也不错。可是第二天娘就说她不想吃饭,脸色也苍白,下炕解手走路都不稳了,梦里总是说胡话,总是提到我爹,还有西南岭。”

“现在怎么样了?”

“睡着了,一天到晚总这么躺着,半睡不醒的,嘴里哼哼着,像这样睡得这么安静的时候少。”

庆梅跟二叔述说着娘最近的情况,声音很低,看上去她很困乏,心情也不好。

老周牵着牛回到家,跟老伴说:“明天我去把牛卖了,嫂子又厉害了,我看这次病的不轻啊。”

卖牛,老周心里很不愿意,但也必须卖。这牛是伙伴、是朋友,但它毕竟只是一头牛,一头牲畜而已。牛怎么能跟自己的亲人相比呢?老周不能让乡亲们说自己的儿女不孝顺,自己的嫂子情况也不乐观,老周必须卖了牛!

人有时所努力去做的并不一定是自己心里所想要的,某种情况下,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情是多么的奢侈啊......

卖了牛,老周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夕阳下。柏油路在不远处拐进了山里,斜阳越过一道道山脊,透过一排排道旁树,婆娑的树影映在路面上,圈起了一片片斑驳,老周的眼睛有点花了。

第七章 离开老屋

庆梅跟庆国商量着,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娘改变主意。一年多了,娘总这么折腾着,姐弟俩实在照顾不过来。这样的养老负担,让姐弟俩筋疲力尽,纵然有大哥庆强每个月从北京寄来生活费,但是长期照料陪伴是姐弟俩耗不起的。

“姐,不能再顺着娘的意了,你整天这么来回跑,不是办法,再说矿上我还有好多事,不能再这样了。”

“是啊,国,你说怎么办吧,大哥不在家,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说吧,姐听你的。”

“姐,你没看出来?娘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老屋?”

“没啊,不会仅仅是留恋这老房子吧,娘真是犟啊,我们那么多人劝,她怎么也不听。”

“嗯,这倒是。”姐弟俩说着话,二叔跟二婶进了院子。

庆梅忙站起身,跨过门槛,走下两级台阶的过门石,来到院子里,迎接着。“二叔二婶,你们过来了,快里边坐,我跟庆国正在等您过来呢。”

老周说:“你娘怎么样了?”

庆梅说:“比昨天好点,不过不太稳定,医生也来看过了,时好时坏的。”

“是啊,二叔,我跟我姐正在商量着,老这么下去不是事儿,我想让娘去我那儿。”庆国跟老周说。

老周说:“庆国啊,你娘去你那儿是好事,对你对你姐都好,重要的是能更好地照顾好你娘。”

“是啊,二叔,我跟我姐也是这么想的,就怕娘还是不同意啊。”庆国充满顾虑地说。

庆国接着说道:“不过二叔,我最近发现娘可能是因为我爹才不同意的,好多次娘都嘟囔着说去找我爹,我们也没在意,以为娘痴呆了,说胡话呢,仔细想想,可能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嗯,庆国,你这话有道理,自从你爹走了,你娘一个人不容易,原来身体好她不在乎,现在到了这个年纪,好些事都不能像以前那样想了,人上了年纪都盼着要子女能在身边。”

“是啊二叔,是我们做的不好,这些年尽顾自个儿了。”庆梅惭愧的说。

“我们都不在身边,娘说话没人听,就只能跟爹的照片说,娘一个人太孤单了,是我不好。”庆国想起了最近一年多娘的各种古怪,那哪是什么古怪啊,是孤独!

庆梅、庆国,惭愧地低下了头。

老周跟自己的嫂子商量让她去庆国那儿。嫂子没有犹豫,点了点头,说:“让你哥也搬过去,还有那方桌。”声音很低,但很清楚,在炕沿下的庆梅、庆国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娘的话。

小涛放了学,赶上一家人正在为奶奶搬家。小涛搬起那擦得铮亮的方桌,红红的油漆虽然有些旧,但依然光鲜,轻便的梧桐方桌半个世纪来第一次随着它的主人离开了老屋。爹的照片,被庆国挂在了东房屋最显眼的位置,娘就住在东房屋里。

“二叔,二婶,你们放心吧,以后好了,我们会照顾好娘的,我姐也不用跑的这么勤了。”

“是啊,二叔二婶,但我还是会经常来的,一有空我就会来,不能总让庆国一个人照顾娘。”

庆国、庆梅二人连忙表态,这话既是说给二叔二婶听的,也是说给娘听的,更是说给他们自己听的。

“这事儿,跟你哥说说。”老周说。

“嗯,会的,放心吧二叔,这也是我哥的意思,前几天通电话大哥就跟我商量过,一会儿我再给大哥去个电话。”庆国高兴的说。

娘的养老问题终于有了解决,姐弟俩都松了一口气。

“庆国,还有一件事我跟你说一下。”老周跟庆国说。“过几天我跟你二婶就去城里了,三儿在城里又买了个房,让我们去,你娘去你那儿我也放心了。”

庆国很惊讶,瞪大了眼睛,说:“二叔,二婶,你们要走了?怎么事先没听说呢,那以后......”

“我还会经常回来的,这里是老家,是我们周家的根,会回来的。你们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又不远,回来一趟很方便的。”

老周跟老伴走了,去了儿女们身边。老周不想让人说自己也傻了,痴呆了,更不想儿女们为自己而疲于奔波。

摘药山在夕阳中沐浴,山顶四周泛起了红光。

夕阳下,一个孤寂的老太太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看秋风吹起落叶,门前的枯草在风中凌乱。

寿臣家的目视着前方的水泥路,寂寥无人中声声叹息惊扰了路边的月季花,花儿的绽放依然热烈......

作者简介:夏洪纪,山东安丘人,潍坊市峡山区作家协会会员,潍坊市书法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网、《东方文韵》、《峡山文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