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都在为写长篇小说做准备
和很多人一样,我的文青时代也是通过读很多翻译小说,看很多艺术电影长大的。对我来说,写作从一开始就很自然地设定了一个标准或者说想象,感觉很像“附身”——你已经读了大量的书,都是最顶尖最好的,你脑中有着你自己也不清楚的故事,只是需要把它写下来。我大概20岁开始写作,写第一个算是小说的作品时,用了三天三夜就写完了,我记得写到半夜的时候非常害怕,因为要写到有人死亡——其实自己都没有想到过要把它写得那么恐怖阴森——我还跑去同学那里敲门,请她让我留宿一晚,因为我不敢独自与我的小说相处。
我大学毕业后没有从事一般文科生会做的工作——老师、记者等等,我以为一定要深入生活才开始写作,我到处打工,当服务生、售货员、在夜市摆地摊。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我,除了写字,也没有什么专长,我当时很简单的心愿是努力打工存够20万台币,就可以专职写作。因为某些机缘巧合,我只写了四个短篇,我的作品就有机会出版了,可是那也没有为我带来巨大的财富,只是赚得一些名气。我的第一篇小说虽然是短篇小说,但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一个天生的长篇小说狂,我知道我终其一生都会为写长篇小说这件事做准备。
第一本书出版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忙于生计,因为我家里有债务,要帮忙还债。各种打工生活之后,终于找到一个比较稳定的工作,当时是做送货员的助手,因为小时候在夜市里帮父母卖衣服,我是一个很会卖东西的人,坐着大货车在台湾各地做销售。那时我都是夜里12点多回到家,把所有工作跟家务忙完,静静地写到3点。不过我心里知道,早晚有一天我要摆脱这样的生活。
2001年我做送货员的时候,有一个很特别的机会,被邀请去美国的UCLA做一个演讲。我借住在一个朋友家,他家非常宁静和漂亮,有一个电脑让我可以写作。我在那里写了三个月。我早些年的作品都是写酒吧里的男女,光鲜、古怪,有一点魔幻写实,很现代。可是后来我写了一座桥的两端,全都是卖东西的小贩,卖棉花糖、咸水鸡这些小吃和一些杂货。有一个孩子,推着一个小小的车,车上堆着一大叠一大叠的卡带。她推着车从桥上经过,不由得让人想她是要去哪里。我忽然发现这个小孩其实就是我自己。有些事情并不是已经遗忘了,而是被放到了记忆的角落里。我小的时候,父亲因为投资失败破产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一直在流浪、逃债。后来父亲做了小贩,我就一直跟着父亲的破车去卖东西,这样的记忆可能是我的创伤。所以我在美国开始写关于我自己的人生的故事《桥上的孩子》,我就是那个桥上的孩子,父亲在左边,母亲在右边,我们常常都要躲警察,永远都是卖不完的东西,还不完的债……
这部小说我写了很久,本来认为它适合放在抽屉里永不出版,这样我才敢把它写出来。我想所有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样子,但有一点相同的就是,他们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把这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写到小说里。好像那是你自己身上的遭遇,可是要把它们说出来却无比的困难。我想那时我才意识到,作为一个作者,最艰难的事情是如何用自己的腔调说出你看到的世界,而你本来以为这世界极其平凡,人人都一样,等到你真正睁开了眼睛,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成为一个作家。
那之后我把工作辞了,做了好多年专业作家。因为我有过做送货员长期困在车子里的工作经历,所以非常珍惜做专业作家的时光。我就是写作公务员,早上起床,写到下午,然后就去运动,早睡早起、不抽烟不喝酒、不过夜生活。我一直想要写出更大的作品,走更远的路,我觉得我要克服我自己天性中的“魔性”。《桥上的孩子》《陈春天》和《附魔者》这三部小说,有一点像我自传性的三部曲。其实我想写的不是自传,我想写的是跟我一样从乡村到都市、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想要过着更好的生活却不幸沦落的那群人。就像卡夫卡说的,一个作家拆掉他生命的房子,把它打造成小说的城堡。比较好的一点是,这三部作品之后,我终于成为了一个专业的小说家,最重要的不是金钱,而是我找到了一个和世界相处的方法。因为我做过非常艰苦的工作,相对来说,写作是非常快乐的事,无论写作再怎么辛苦,再怎么需要反复修改,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通过写小说,把自己人生中的问题和看待世界的方法进行升华和转化,找到自己的声音并表述出来,小说家在这个过程中同时也发展和完善了自己,由此成为一个更好的作者。
《摩天大楼》的标志性在于,我从乡村真正走到了城市,并在城市中找到了和我以前小说中一样的人物。这些人物也是在受苦的人,依然受命运的摆弄。但对我来说最大的不同是,我终于可以不再是一个自我封闭、刻苦、一直在拼凑自己记忆的内省式的作家。之前那些一部比一部厚的作品帮助了我,使我可以看到这个世界其他的人。对我来说,小说家要靠写小说来学习关于小说的所有事物,透过写作新的作品来学习上一本没有做好的事情。所以我可以不厌其烦地一直写,一直修改,一直等待下一部作品的诞生。写到《摩天大楼》的时候,我把这个世界中关注的人物一个一个地捏塑出来,把他们放置到这个我认为代表我看到的世界缩影的大楼里。这是一部与我以往作品非常不同的作品,结果如何我不晓得,但通过《摩天大楼》,我发现到了这个年纪,我还可以再成长,依然可以重新有机会再做一次小说的学徒,我已经出版了十几本作品,可我常说《摩天大楼》是我的小说元年。我透过自传体三部曲的长篇小说写作,透过十多年的学习,修补、整备、完善自己,终于可以开始好好地观看世界,写出属于“陈雪”的长篇小说。《摩天大楼》写出了一个台湾的縮影,展开了维度更宽广的小说世界。我非常感谢这本作品带給我的成长。
我现在还是一个“小说公务员”,我有点强迫症,不管什么样的状态,要求自己每天都一定要完成1000字。我仍然要赚钱、要生活,要做一些不可避免的宣传工作,可我还是可以回到小说里——其他种种事情对于我来说都只是让我回到小说的途径。我想,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是非常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