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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梨花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黄土  2017年04月28日10:36

天眼下,老远老远,就能听到辛幽宇父亲跪在坡上,咳嗽的声音。恐怕,说了你还不信吧,他的父亲一生守住那片山地,半是汗水半是脚印。一坡苜蓿秋霜压过,看到落地的头发,与绳子在地上盘曲,那是他的父亲走过的半截路子。跪倒未必是一种罪嘛!一个庄稼人虔诚的日子;君不见,一粒粒粮食,从跪倒的背影下收成了;君不见,一个个活农,把耸起的一面农活跪倒了。父亲站在喷出云缝的阳光下,满脸的忧伤压到肩膀上,挣命忙着罪过的日子里;君不见,从高山立起的地方,有位父亲照样跪着站了起来。而山下的平安湖上,有一辛幽宇,每日摇船,绿水涟漪,双桨划过水面,有几朵荷叶,露出湖面,随风散馥,顺水流芬。在平安湖岸,艾渡舒常坐在湖岸长木椅上,默默读书,时而大声朗读,时而合书背诵。而辛幽宇摇了三年船,艾渡舒在湖岸,便读了三年书。一个七夕夜里,银河岸上牛郎织女喜相会,人间情人深夜好陶醉。辛幽宇把船停到岸边,问清岸上书生的字姓。岸边书生艾渡舒道:“老兄,从爱情的天梯上刚遛下来,娶了一女叫夜桃花,她和一个叫富尔戴的银行收银员相好,他家里非常有钱,父亲叫富凡过,富耳戴每次把父亲收下的黄金呀、项链呀等名贵东西,偷送给夜桃花,时间长了,两人感情逾来逾深,金山银山铜山花花山都有了,就是没了往日的书山。夜桃花就把艾渡舒,逼到邻家狗窝里住,刚到邻家狗边,够带着铁链,尽管放声大叫,狗看到艾渡舒费心读书的样子,白天下井,早晚读书,狗不但不狂咬,反而给艾渡舒摇起尾巴,也就慢慢成了狗的主人了,每次从井下上来迟了,狗就急得叫,蹲在狗窝前,盼着艾渡舒平安归来,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当艾渡舒从井下上来迟了,反而狗也心急,边叫边用前爪刨起地上的土。后来富耳戴与夜桃花结亲,两人过得极幸福,一起驾车旅游,同在阳雨下共伞……,谁知这富耳戴,和一开源超市老板的女儿沙紫勾搭,富耳戴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一去超市,沙紫就给他,白送好烟好酒,直到袋子装满才回。两人感情很深,自然富耳戴淡了夜桃花,经常夜不归宿。而夜桃花,日夜煎熬,不要说结果了,连花儿在风中落满一地,容色憔悴,心地苦恼。

而湖上船夫辛幽宇,娶一穷人家的女子白梨花,常常上山求神问佛,在观音阁、三霄娘娘庙里,抽签卜命,每次算起婚姻中的三合、六合,什么贵人,神说了算。一日开坛,她去迟了,尽管沐手上香,献花供表,磕头作揖,一跪就是半日,跪得膝盖直流血,也未感动佛祖和神仙,有时吃了大蒜大葱,忘了忌口,身上不净,去九天圣母庙里祷告,非但没问个眉眼端详,反而让法轮写道:“婚姻不明”。上前奉香,摇一卦,来个“有愿不还”;求一卦,来个“不合神套”。回去老是抱怨辛幽宇,动不动俺俩不和,神说:“下下婚”,佛说:“不合婚”。出门在雁门山下,有一道人吴吉潭,羽扇纶巾,道貌岸然,这道人给其卜一卦:“梨红崎岖,相克是宇。”正在解卦,问:“你叫啥名?”答:“白梨花!”这一卦辞:“梨红崎岖,梨花从来白色,看来你要‘离婚’,定是婚姻曲折哀婉……。”白梨花听得哑口无言,一时吓得浑身发抖,敢问:“您是何方大神,说得这么灵啊!连连点头微笑。”吴吉潭道:“本尊是太上老君殿下,多年问道于圣处。”白梨花问:“尊神真是太上显灵,说到梨花心上了。”吴吉潭问:“说说你丈夫名姓,本尊听?”白梨花急忙答:“小女子丈夫辛幽宇。”吴吉潭听毕,点头示意:“相克是宇,宇者,幽宇也。赶紧回去离开他吧,不然婚姻不顺,命运多舛。以后找一个有钱有势的吧!”这白梨花真是着了迷,忙跪在地上,朝吴吉潭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作揖,连连道:“大神灵感,灵验!”边道边从衣兜摸出一百元,奉递到大神手里。起身便跑回家,见辛幽宇正躺在炕上熟睡,一把推开厨房门,冲进入拿起一把菜刀,跳出厨门,朝辛幽宇脚上一刀,脚血簌簌流出,刚要连第二刀,此时,早已疼醒辛幽宇,尚未来得急问个理由,一个字“离”落在辛幽宇的心上,像烈火一般熊熊燃烧,烫得辛幽宇心底反而冰到脚底,连身下的热炕头,都冰了大半。辛幽宇想是白梨花在说老家父亲用过的那把“梨”,白梨花连声道:“离、离、离!”辛幽宇道:“梨,刚来客人吃上了,完了出去再买吧!”白梨花哭着说:“快离,离离,我要离婚,神说:“相克是宇!”这会子,辛酉宇捂住自己的脚,一跛一踏地被白梨花用刀逼着走上法庭,办了离婚手续,从此,就这样离婚了。辛幽宇躺在岸边,再也不回家,而白梨花又上山问神,行至半山,遇一叫浑牵婉的道姑言道:“梨花何必愁,好人已成仇,覆水也难收喽!”丈夫已经和你离了,后面你就听佛听神吧,一句“阿弥陀佛”保你顺事百年!一个密仁禅师道:“离了便离离,何必神疲疲,再续不迟迟,好事成一一!”从此,白梨花,白日泪中游,夜里抱佛头。找一个离一个,一个不如一个,后来想与辛幽宇好合,然而,辛幽宇已苦等八年,为了圆父母心愿,与草春茵结婚了,白梨花一天坐在平安湖岸,静静地看着“湖上船夫”辛幽宇,不停地摇橹唱着:“……日月个不分明呀,头上个老天爷愁;船下个一湖春呀,双桨划开了秋;摇过来摇过去呀,还是摇着个头;摇上个一辈子呀,云行水不流;划过来划过去呀,划着个梨花头……绿到个啥时候……”而白梨花此岸一坐,听着船夫唱歌,便是多半辈子,自言自语:“那个老船夫,只管哼着:“划着个梨花头呀……此话何解?”似乎耳畔还回荡着艾渡舒的朗诵声,她便起身,蹲在岸边,手指写了一首《拜湖》:

花落湖心月眼愁,青衫卷泪上兰舟。

孤云抱琶呼流水,荡桨知音别梦楼。

白梨花在平安湖岸上的一棵梨花树下,终于病倒了,一手紧紧攥着一把折扇,一手死死地掩住她的眼睛,身边连一个孩子都没……,倒有几条鱼儿,浮出水面,朝岸上的白梨花张望着。当路人走过,都捂着鼻子:“好臭啊!这具尸体,该埋了!”辛幽宇总是回忆一日夫妻百年恩,就把她用芦席卷起来,葬在那株梨花树下,立上一石碑,碑上镌有:

独上唤家楼,金台夕照留。

南村双井涸,北土劲松稠。

碧际方垂幕,西天月似钩。

微风吹皱影,坐看一孤舟。

眼底浮沉去,心头涌起愁。

天边星缀满,个个泣人眸。

点点梨花雨,无声滴到秋。

辛幽宇含泪作诗,艾渡舒感心上石

一到三四月里,草绿春红,莺歌燕舞,朵朵梨花,在风雨中开落,落在白梨花坟头,好似哭着,在空中落过的地方,有一片片哀声,也打动着湖水。后来,人们为了纪念她,平安湖便叫“梨花湖”了。时不时,水中的一群鱼儿,排成队,游到水底,围着一块沉潜千年的白石头,听石头“说古今”,从前,山上有个算卦先生呀,整天便算天算地算人算命哟,常对山下的一些人说,谁谁谁家的人,得了一箱活宝,一把老扫帚,扫起山路上的月光,满篮子的横财,都跳进门了,那些霜叶,从云缝里飞到屋檐上,人马的背上尽染上色了。风吹过那沟头,黄人黄马的蹄声里,黄叶如金;风吹过那山根,白人白马的叫声里,白叶似银;风吹起那山梁顶,黑人黑马的铃声里,黑叶像一堆堆烂锅铁。风停了,扎瘦的扫帚,挂破了夜的眼睛,看那山顶的星星听着,大山围起了一村子故事,风又告诉后门紧闭的山房,先生呵!这会子,掐着指头该轮到算谁了呀?此时,山顶高处的寺院门,“咯吱”一声,开了,有一朵白梨花飘进门里,对着香火正祈祷着……檐上挂着的风铃,响起。此时,片云驶过,孤舟移动。一串铃声,一声警觉,白梨花落了一院,如春风里送来一地雪花,从此,梨花树上紧系的两根红线,打了结,再也不能穿过花针鼻孔,来回通气了。

说起山下,大大小小的花儿,辛幽宇心思“梨花”,因为她“白得心碎!”要说最迷人的,要数那“菊花”了,尤其是开在野屲上的一朵,那里的人都叫她“野菊花”。野来野去,不知野了多少个年头了,山妹妹穿着土红的衣裳,辛幽宇都不会像爱野菊花,那样地爱着她们,她除了在野山上野开野落,还能安静地守在野沟里,从野路边悟出野道来。远在他乡采花的蜜蜂,飞在坡上歇着翅膀时,看着朵朵野菊花,一天天从野狐峡外长大,托出一小盘盘金蕊,朝天微笑,碰见村里的老人娃娃,就低下头来连声问好,深深地向幽谷里吐出清香。野菊花从小到老在野外度过,含笑在风霜里,悄悄地躲在山沟里,活出一种野性来,当乡下人摸着野菊花的根子,捏把湿土移栽到家园里时,她却不听话儿,偏偏地垂下头长叹了一声,蔫死了!蔫死的那一刻,低声哭出:“可怜的白梨花啊!”辛幽宇摇船靠岸,正要收拾离船,听到有人吹着唢呐路过此岸,搭着花圈,掌着白鹤,拎着茶酒,端着香表,像是谁家烧纸,有一中年妇女,行路不便,便跪在岸边放声大哭,但辛幽宇不晓得究竟是烧几年纸,走到跟前,掺扶,她掏出一封信,便道:“这位他叔,我不认识字,你看上面写着些啥字?你读我听……”辛幽宇展开信纸,念道:“爸爸……那一年,爸爸,踩进雨声中,从大门里走出去了,走时屋檐上的滴水如珠,雨湿着黑黑的头发,还有妈缝补的衣裳,一直从头顶湿到脚心里,连一双布鞋都湿透了,鞋跟上露出了半截麻绳头子,那是我奶奶的命根子哦,奶奶眼都老花了,她用粗糙的双手,扯着半截麻绳的时候,我爸已经走过了半辈子了……爸爸,这一走,便是九年,九年的时间,有人泪洗九天,有人心尖上日夜如扎针尖,走的时候他的手机没电了,而他走的那天距六月十九,青云山的庙会还有四天呢,我妈哭着说,本来要一起上山烧个香的。可是,他这一走,连屋檐上的高压电都断路了,雨从天堂哭到地上,哭湿了他种下的几亩庄稼,好似那半坡高粱都在跪倒,念叨着挨着肚子的爸爸啊!每次我和妹妹围在厨房圆桌前,说爸爸快来和家人一起吃饭吧……愿爸地下安息,不孝儿姜甘霖哭拜……”还未读完,眼看天云忙卷,忽而天下起了雨,像在哭一个人似的。辛幽宇对这位跪倒的妇女道:“我听一老者讲过,天上的天人哟,地上的地马哟,山来人常把下雨叫天漏底哟!唉!上天漏底时,相传天堂去世了一个人,那白云赶紧皱起了眉头,眉头锁住了黑云脸,黑云脸朝着山山水水闭上眼……眼缝里流出两股眼缕,眼缕冻结成了雪花,雪花飘进了白云人家里……稻草人与雪人聊天,不由得也从心里漏底了,漏红、漏绿、漏出了白,红绿白中夹裹着乡烟,裹紧乡下人的心事……挂到山顶,背靠背的老杨树上,被风摇着弯下腰身,朝着乡下的水窖磕头时,把这些话与雨声通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