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狗
(一)
溽暑的骄阳将炙烤燃烧在地面,黝黑新鲜的柏油路便滋啦啦冒起了油,掀起阵阵的热浪。街边的树木,大都被热浪扑灼到,枯卷起叶子,低垂着无精打采的头,仿佛做错事的孩子立在那儿,沮丧的没有一点生机。临街的几个商铺也失去了平日里原本的喧嚣,小巷一片慵懒空旷,唯贴附在商铺墙壁上那几台嗡嗡作响的挂式空调,还在不停歇的加大马力宣泄着那酷热下的不满与燥烦。
然而,不久这条小巷的尽头便远远出现了一个小小精灵的模糊影像。这个影像随光波流动,随焦距调换,正由远渐近、由小渐大、由暗渐明、忽上忽下的飞跃式的从小巷的一端疾奔而来。
影像逐渐清晰,原来是一条宠物狗。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宠物狗,一条黑白相间的短毛宠物狗。
这条狗的头部几乎是黑色的,只是鼻梁上有那么一抹白,就像京剧脸谱中的刻意塑造。它的两个黑色的小耳朵平时始终微垂着,但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便自然像安了弹簧一样‘砰砰砰’的弹了上去。它的脊背上涂满了大小不一的黑色圆点,正午耀眼的日头直射在上面,清晰可见飞跑中伸展出来的层层皱褶。它有着一条白色蓬松、尾尖儿泛黑的小尾巴,卷曲上翘,且倒向一旁。
这条宠物狗显然是跑了很长的路,平塌的鼻子急促而浓重的喘息着,一呼一吸中两眼晶莹剔透的液体不停地从它那黑黑的鼻孔内流了出来,且一路下行,洇湿了那里短得可怜的绒毛,也洇润了它有些上凸的嘴巴。它的舌头伸得老长,几乎要耷拉在地,像是垂涎于马路上滋啦啦冒起的油,它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向外喷着热气,雾蒙蒙的气体似乎茫然了它那双熠熠发亮的瞳孔。它那夹着黑色花斑的粉白肚皮此时正剧烈的起伏着,两个诱人的屁股蛋儿也在不断倔强式的替换扭动中张驰着那节奏而有力的动感。
这条宠物狗于小巷上一路狂奔,四个如梅花般的小蹄子全部沾满了沥青油。忽然,它逐渐放缓了脚步,找寻式的于那片商铺中极力的搜索着,最后在一家商铺前缓缓地停了下来。
(二)
这家商铺名叫《小小海鲜》,从玻璃门上贴的“开业大吉”的发白字样上不难看出,这家小小海鲜馆大概应该开了一年左右的时间。
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地方啊!几进几出却依然让它抱有别样的情怀。
记得那一日阳光正浓的中午时分,自己刚入世一个多月就懵懵懂懂的被一个叫做莹莹的女孩儿抱到了这里。而抱来的那日正恰逢海鲜馆开业之际,就像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然而初来乍到的陌生以及涉世未深的惶遽令它那一刻看起来有些畏怯得发抖,眼神似乎也不那么够用,只是不知所措的瞪着毛呼呼的大眼睛,机械式的浏览着眼前的陌生。
老板娘,也就是女孩的母亲,此时正站在门口,满面春风的招呼着来往的宾客。这些络绎不绝前来祝贺的人基本上都是她的亲朋好友。她将一张热情而夸张的脸明媚的就像一朵盛开正艳的菊花,寒暄的开在来客之间。
当时她身着了一袭最能体现东方女人曲线美的红色旗袍装,然而此装在她身上似乎并未体现出应有的美韵。尽管她也算丰乳肥臀十足饱满,但挤在腰围中央那些层层可圈可掐的赘肉,此时却如同“套肠”一般横挂在她的肚囊间,再配上两条近乎臃肿似的短粗腿,360度环绕模式,怎么看都给她煞费心机下的装扮大打了不少折扣,不仅如此,还反添了几分芜俚之气。
老板娘的外场很是了得,冷眼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善于周旋,善于攻心,善于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而左右逢源之人。
“天哪!”就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她猛地冲前方的来宾脱口而出的叫了出来。
一惊一乍中却是将狗狗吓得倏的一凛,本来就有些畏惧的狗狗便抖得更加厉害了,它立时条件反射性的将羸弱的身子向莹莹的怀里更深层的靠了过去。
莹莹见状,连忙伸手抚向它,切实的安慰道:“怎么?害怕了?别怕别怕,狗狗不怕。大声喊一嗓就怕,日后还怎么混?知道吗,以后这就是你的新家了?你要慢慢习惯她的嗓门才好哦!她这人就这样,一生气一高兴嗓门都会高八度的!”
就这样,莹莹又安抚了它好一会儿,狗狗才算勉强地安静下来。
然而,妖娆的老板娘却没有因它的瑟瑟发抖,继而顿住她那因受宠若惊而大呼小叫的嗓门。她似乎直到现在眼皮都没空夹狗狗一眼,或许压根就不知道它的存在吧。眼下光那些重要级的人物就够她盛情招呼的了,哪还有闲情顾及这些。
只见她冲着面前那个大腹便便的来人,轻捂了一下那张已经开合无度的嘴巴,“哦,天哪!我没在做梦吧?胡董(事长),真的是你吗?···哎呀我太高兴了,没想到日理万机的你还能大驾光临我这小店。本来给你发去的邀请电话我没抱什么希望,也就是抱着试试看才打的,没想到···嗨,什么也不说了胡董,总之你这份情,妹妹我算是记下了。咱们以后来日方长,今后有用得着妹子的地方,尽管开口,妹妹保证绝无二话!怎么样?”
“大妹子,有你这句话,哥今天就没白来。”那个被她称作胡董的男人沙哑着嗓子揩油似的在她宽厚的脊背上拍了拍,继而又轻佻的凑近她的耳际压低声音向她耳语了几句。
对于他轻佻的举止,老板娘不但没有丝毫的反感,还回敬似的带了几分轻浮之气朝他的胸前塠了塠,“瞧您说的胡董,妹子我是那种人吗?我说过的话自然会记得的。你就瞧好吧!好了胡董,客气话咱就不多说了,屋里请吧,上上座早就给您准备好了!”说着,便拉开门一脸谄媚的将其请进了屋,继而又笑吟吟地迎向另一个来客。
这个女人虽然已年过五十,然而精气神儿与活力细胞看起来却似乎一点不比年轻人差。她将自己的热情与夸张,还有那么一点点跳跃的轻浮,沸腾开来,倾尽地展示着自己的社交能力。
然而这时,狗狗的眸子却似乎被她头顶上那束金灿灿的光晕全然引了去。原来是老板娘别在发髻旁一枚海螺式的镀金大发卡,于阳光下射出的道道光芒所致。
这个大发卡很抢眼、很新颖,也很逼真,只是与她的衣着不甚般配。不知是为了吸人眼球而别出心裁的一个创意?还是有意在为自己海鲜馆做着形象的宣传?总之,那枚海螺式的大发卡此时与她身上的那款典雅的旗袍装奇异的搭配起来,辣眼又显得不伦不类。
(三)
就在她将最后一拨客人热情洋溢地请进屋时,女儿莹莹瞅准这一空闲笑吟吟的将狗狗抱到了她近前,一边摩挲一边炫耀道:“妈,快看,这小狗可不可爱?我要的!”
老板娘这才注意到女儿怀里抱着的那只狗,原本讪笑的脸瞬时暗了下来,继而蹙着眉一脸嫌弃道: “要这玩意干啥?谁有时间养它?”
“又没说用你养,我自己养!”莹莹不屑的向她扬了扬颀长的脖子。
“说得好听,还你养?你还不知道谁养呢!”老板娘将嘴撇成了下弦月。
见母亲这个态度,莹莹不满的脸遂时暗趸下来。
这时老板娘再度用三角余光向女儿的怀里睃了睃,撇着嘴依旧厌恶道,“养这玩意!”
不知道是看出了眼前这位脑满肠肥的中年女人不喜欢自己的缘故,还是因为一些其他不可名状的原因,反正狗狗一见她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畏惧感,躲在莹莹怀里轻易不敢露头。
“养狗怎么了?一点儿爱心没有!”
老板娘轻哼,“我的爱心都打包给你了,哪还有爱心给它?再说,妈妈现在又弄这么一个店,哪还有精力管它?我跟你说啊,你最好从哪儿抱回来的给我送哪儿去!”
“不嘛!”莹莹顿着脚娇嗔地反抗,“我才不要听你的呢!抱都抱回来了,干啥还要抱回去?我偏不抱!都说了我自己养,自己养!谁说用你养了?”
继而又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我们班赵丽娜家要的,要不是我们俩关系还不错,她才不会舍得给出去呢!你不知道,我们班好几个同学管她要她都没给。我也是软磨硬泡了好长时间才如愿以偿的!所以,妈妈,不管你反不反对,我今天都会把这个狗狗留下来的!狗在,我在,除非你连我也不要了······”
“等会等会···你说什么闺女?”老板娘不敢置信的问,“你说这狗是赵丽娜家的?”
莹莹点了点头,“怎么了?”这时她忽然看到母亲的脸似乎正在由阴转晴,没等她弄明白其中原由,却已经不可控的被母亲拉到了一旁,继而她就听到了母亲高八度的嗓门,“也就是说,这是赵市长家的狗?”
似乎不敢相信非要再确认一番似的。
“有什么区别吗?”莹莹满眼不解。
“区别就是留不留的问题!”说着,没等莹莹的蔑视轻哼出口,她就径自从女儿的怀里将狗狗抱了过去,“来,给妈稀罕稀罕!”
“你不是不稀罕吗?”
“那是刚才!现在我想稀罕它了!”
她在狗狗的私密处凝了一眼后又道:“以后它就是我儿子了!”
“你这变的也太快了吧?”莹莹嗤之以鼻。
“变得快就对了,现在啥玩意不快?什么都在提速,你不快不落伍了吗?”
“你是不会明白的!我跟你说闺女,不管是人还是狗,都要讲究出身的,这要是你向别人要的狗,妈指定不让你留。可赵市长家的狗吗,那就不一样了!那就要从长计议,另当别算!”
莹莹不服气地切了一声。
“好兆头!”老板娘似乎并不理会女儿的反应,继续神神叨叨道,“咱家小店头一天开张,你就抱回了这么一只福气多多的狗,这就意味着咱家生意从今天起一定会借助赵市长家的贵气,一定会日升月恒大展宏图的!所以,这狗狗咱留定了!”
“说吧,大闺女?今天你算是给妈办了件好事!为了奖励你,要啥妈都依你!”
莹莹望着母亲那张多变的脸没好气的鄙夷道,“什么也不想要!典型的势利眼!是谁刚才让我把狗狗给送回去的?狗狗还是这只狗狗,就因为贴了赵市长家的标签你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妈妈,你能不能行了?真让我瞧你不起!行了,你赶紧进屋张罗去吧,把狗狗还我!”说着,便带着几分厌烦从母亲的怀里抢回了狗狗。
就在她抱回狗狗之前,她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狗狗竟然在母亲的怀里吓得连抖都不抖了,只是静静的伏趴在那里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你懂什么?”这时她听到了母亲不以为然的驳斥声,“标签当然很重要,这就好比一个杂牌货与大品牌的区别,不光价钱不一样,档次也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看就是你的心理不一样!”莹莹睨了母亲一眼没好气的低声嘟囔。
“闺女,这事你别跟妈犟,有权有势有粮票的人家养狗,指定当祖宗养;没权没势没粮票的人养狗,那也就图个乐呵。妈还是那句话,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讲究出身,出身好就意味着高贵,明白吧?”
“不明白!”莹莹立即忿忿的回了一嘴,“那你当初为什么没让我有个好出身?像赵丽娜一样?”
老板娘一时语塞。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算了算了,妈不跟你争犟这事,以后你慢慢会明白的!”正要回身之际,忽地又想起了什么,继而顿住脚,意兴阑珊的弹了一下额头。
“哦,对了闺女,狗狗起名字了吗?”
莹莹摇头,“还没呢!”
“没起?那妈给它起一个!”略一思忖,“不如我们叫它火火吧?”
“火火?”莹莹听后立时表示了反对,“什么破名字?难听死了!妈,你还可以再俗一点吗?狗狗起名字就不麻烦你操心了,我要给它起一个很炫很酷的名字!”
“炫什么酷?妈跟你说,这事容不得你反对!别管好不好听,吉利就行,现在对于咱家来说,它就是一只能给咱家带来好运的吉祥狗!”
“吉祥狗就得配吉祥名!之所以给它起名叫火火,就是为了预示咱家的饭馆将来的生意,一定会红红火火、火爆盈门、火气冲天的!”
“所以,必须叫火火!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胖手一挥,不容置喙。
(四)
于是,“火火”这个带有寓意的名字便在人为的情况下,肩负着某种使命,与这个小小海鲜馆同一天“诞生”了。尽管它已经出生一个多月了,却还是第一次被赋予名字。与它而言,陌生而崭新的生活,潜意识里则更像是一场重生。
不过,自从饭店开业以来,火火似乎确实不负众望。不知道是不是如主人所说是因为他身上沾染了贵气所致?还是因为老板娘巧舌如簧吸客大法的招揽功夫而引发的?亦或是此门店的厨子确实在味道上有什么独家秘诀?反正自海鲜馆开业以来,生意一直是宾客盈门火气冲天。特别是赶在吃饭的档口,若不提前预约的话一定是没有位置的。
买卖如此火爆,主人的脸上自然每日都笑逐颜开合不拢嘴,便更似火火为吉祥之狗了。就这样,火火的地位在噌噌的不断上涨。天长日久,火火也就自然而然的有了错意的领悟。它认为自己好像确实有高于其他狗的地方,要不主人的生意怎么会如此出奇的好呢?没猜错的话,自己绝对是宠物狗中的一只“战斗机”,因为自己能给主人带来吉祥。说白了,自己就是一个吉祥的化身,更是一只毋庸置疑被卡了戳的吉祥狗!
所以,在那段鼎盛时期,火火会天天大摇大摆恃宠而骄的跳上收银的柜台,然后趾高气昂的使自己立在主人的一旁,眯着眼,睥睨着那些将钱越过它头顶买单的客人们,不屑一顾的接受着那些等待找零的人将一脸灿烂的笑投向自己,却是一个不小心醉熏在了耳边的赞扬中。
尽管火火的虚荣心比较强,但它也是有底线的。它一般除了家里那几个固定的主人外,通常是不会接受任何人挑逗的。若是每每有人将手指伸向它,它定会毫不客气的竖起自己的一只前爪,然后再以一种招财猫的形式频频回击着对方,那姿态现在想想都傲娇到不可侵犯。再加上主人在一旁对它添枝加叶且夸大其词的一顿描金,它就更觉得自己威武到不可一世了。
每当听到主人尖着嘴向客人们得意的介绍它时,它的心就晃悠悠的升到了半空。
“哎,你们看,”老板娘说的眉飞色舞,“看我们家火火有没有范儿?天生的贵族派!它也知道它是来自赵市长家,与其它狗不同,所以你看这派头!”
主人的渲染,确实令火火平添了几倍的自豪,于是它立在柜台上的身板便抻的更直了。
火火承认,那段日子里,自己过的是既滋润又快乐。尽管自己只是一个简单的生物,可主人却拿它似为神一样的供奉,甚至还拿它当儿子来待,一口一个儿子的叫着,直叫得它心里别提有多美了!
那段时光,它是如此的被认可,所以也就更加的留恋那段美好的记忆了。毕竟被认可对于这世上所有的生物来说都是幸福的!它甚至希望时光能够永远的凝固在那一阶段而永不流逝。
(五)
可事实是,时光就是用来流逝的!
当那个它根本已经没有多少印象的前主子赵市长,因贪污受贿被革职查办的消息传出后,它的世界就彻底颠覆了。前一秒还是天堂,后一秒却已然入了地狱。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它便懵懵怔怔的踏上了一条不断被遗弃,不断回归;然后再遗弃,再回归的动荡之路。
如今,它再次回归了。
当它抬眼凝望着竖立在眼前熟悉而醒目的海鲜馆的招牌时,不禁五味杂陈,悲从心来。
明亮通透的铝合金拉门依然还在;空调,也依然还转,只是某些情分似乎于沧海桑田中已不觉变了冷暖!
无论过去怎么辉煌,怎么傲娇,想想都已是过眼云烟不可复制的事了。现在能留存脑际的似乎除了伤感的回味,怕是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存在了。只能于心里默默的嗟叹:“天会黑,人会变,世态炎凉,祸及无辜啊!”
(六)
但它依旧是只恋旧的狗,执着到不可理喻。不管主人念不念及它曾经的功与过,反正它是念及主人曾经对它的好。
所以,它才一次次的想要回归。即便后来的主子对自己也还算不错,可它依旧改变不了对这家主子的那颗从一而终的赤诚之心。尽管这已经是第四次被这家主子无情的送走,但它还是第四次涎皮涎脸的凭着记忆回了归。因为它愿意相信,总有一天它会感化主人的,让主人重新喜欢上它。
于是,为了这一简单的愿望,它决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乖。只要主人不送走它,让它做什么都愿意。
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送走时,自己那莫名奇妙而无辜的眼神,以及不敢置信的听着主子从冰冷的嘴里循环播放的那句“丧门狗!”还有那骂完后超级无情的狠狠一掀,害得它跳下柜台后鬼哭狼嚎地惨叫了半天。
这一切的一切,都清晰如昨。
那可是它进到这个家以来,第一次挨骂受打啊!突然间,如同高空跌落一般,猝不及防的沉重。然而疼的过程中,它更多的是委屈。那一刻,它才真正明白,什么才叫落翅的凤凰不如鸡、摘下明亮标签的狗便不再吉祥了!
可惜小主人莹莹不在,她去外地上大学了。倘若她在的话,一定会非常生气的站出来制止母亲的。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更委屈的事情还在后面以叠加的形式等着它呢!
记得那一天,阳光和煦,风儿轻柔。当第一缕明媚射穿玻璃进入到室内,它讨好似的尾巴也就贱贱的摩挲在了主人的脚下。
从它不受宠的那一刻起,它学会了巴结,也学会了看眼色行事。尽管这样,主人回应它的依然是一副冰冷的僵尸脸。光是脸色难看倒还好些,倘若今天心情不顺或是买卖不好,那么给它的便只有无情的连环踹了,甚至不踹到它翻出肚皮花来绝不算完。
可是那一天,火火却记得非常清楚,对于它一脸贱相的讨好,主人非但没向它摆出臭脸子,更没向它厌烦的甩出无形脚。
主人看上去就像是突然醒悟了一般,对它的态度竟然再次上演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将一张肥脸明媚成九月的菊花。只是较前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它并不知道主人为什么会有这样逆天的转换?只是隐隐约约中,觉得她冰火两重天的背后似乎蕴藏的东西不那么简单。这样一个欲寒却热的现象反倒令它在窃喜之时平添了几丝不安。
果不其然,在主人赏它一顿许久都没享受过的饕餮大餐后,就将撑得肚子滚圆的它一把夹在腋下上路了。
那时的它只管慵懒的偎在主人久违的怀里惬意的不要不要的,根本不会想到遗弃这一说。
所以出租车一启动,它就迷迷糊糊的泛起了困意。似睡非睡中,想法依然美好。
在它的潜意识里,主人只是一时糊涂心情不好才对它起了厌烦的,等过了这段时日,一切都会如常的。本来就不该自己什么事,又怎么能将这一切的不如意都齐齐的归罪于它呢?不过,感到委屈的同时,火火竟也很识相的顺带反省了一下自己。
跳出圈外看自己!一想起自己平日里狗仗人势恃宠而骄的那股狂傲劲儿,火火就有点无颜以对。实在是太不应该,太不招人待见了。如果自己之前做的足够好,那么主人又怎么会如现在一般毅然决然,无所留恋呢?
所以,从它被冷落的那天起,它就决定要慢慢的收敛自己,尽力摒弃掉身上那些乖悖违戾的臭毛病。它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感化主人,然后让主人因看到它的改变而再次宠溺于它。
可它哪里知道,现实主义派的主人对它的改变根本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压根不感冒。她看重的永远是它的标签。
如果它的标签足够重,那么不用改变,不用努力,所得自然也是美好如初。换而言之,如果它的标签依旧灰暗,即便它再怎么改变,它都难逃被嫌弃的厄运。因为从它褪去明亮标签的那刻起,它就不再是那只贵气满满的吉祥狗了,而是一落千丈跳水似的成了主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只贴着晦气标签的“丧门狗”!
(七)
无论愿不愿意,它都没有选择。
除非是,它那个原市长主人,也就是它曾经的第一任主子官复原职后,它才有可能再度被重视起来。否则的话,想要翻盘真的没那么简单。
可它仍旧单纯着!
主人扔下它后,上了出租车。看到主人连头没回就坐车无情的绝尘而去,火火惶遽的流着泪追了出去···
可四个渺小的蹄子怎么能敌得过四个飞转的轮子?最终,它放弃了。
这是它第一次被稀里糊涂的遗弃,而且是在一个美好的梦里被遗弃的。遗弃的地点是一个荒郊野外。
不过,刚刚松了口气的主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在两天后靠着它的聪明才智,以及顽强的毅力和模糊的印象摸索着找回了家。
待它和主人四目相对时,主人抓狂了!
结果,回家没几天,它就再一次被遗弃了。
于是它再回归,再遭抛弃···就这样直到这一次的抛弃与回归,算算,已经是第四次了。
只是于以往的遗弃方式不同,这一次的遗弃,主人似乎多花了些心思,竟然将它转送给了它现在的主子——郊区的一户人家。大概是希望借助他人的力量来帮她监管,它那根怎么都弃之不了的精神吧!
然而,主人还是失算了。
没过几天,它就鬼精地趁着新主人一个不小心撒欢的逃跑了。尽管路途很遥远,但它还是左拐右拐的甩开了新主子的撒马狂追,一路风风火火走走停停的倔强而顽固的奔了回来。一门心思,满腔热血,它成了主人眼里名副其实的“小强”。
甚至有那么一刻,它居然开始佩服起自己。
可有那么一刻,它也会产生纠结的疑问,“这样锲而不舍的追随,到底值不值得?”
如今,火火望着近在咫尺几乎与自己同一天“诞生”的小小海鲜馆,心里不由升起几许忐忑,这一次的回归会不会又是另一场变本加厉的抛弃的开始呢?
这时一阵“嘎嘎”的喧叫声将它的目光移了出去,火火这才注意到,那个本属于它的位置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被两只伸长脖子向它狂叫的大鹅给占领了。
它有些愤怒,鸠占鹊巢?这哪行?于是纵身一跃便上了甬道。收起它那热的耷拉个老长且透粉透粉的舌头,用力吸了吸鼻翼,忽然间,它仿佛嗅到了自己曾经遗落的味道。
(八)
这时,那两只大鹅竟不知天高地厚齐打伙儿的向它狂叫起来, 这让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而找不到出口的火火再也无法忍受,于是便呲起牙不断向前纵跃地向那两只大鹅,发出一顿歇斯底里的怒吼。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嘎嘎嘎···嘎嘎嘎···”
两只鹅似乎凭着自己的数量优势,毫不示弱的向它予以了回敬。
······
一时间,狗吠鹅喧,一会儿就将它们那个肥腻腻的老板娘主人从屋里给惊了出来。
四目相对,老板娘愣怔一秒后不禁懊恼地挂了一脑门的黑线。看到火火又一次神通广大的逃了回来,
“哈,还真是神通广大呀!什么情况?难不成它是哮天犬变的吗?该死!又被你给逃了!”
“逃回来就逃回来吧,还敢欺负我的两只宝贝鹅!你个丧门货——”飞起一脚,火火中招后立时在地上打了个滚,继而便惨叫着猛地蹿了出去。
逃出十米左右,火火顿住了脚。回身凝望那个即熟悉又陌生的主人,眼睛立时盈满了委屈的泪花。它永远读不懂那个掐着腰怒目圆睁的人,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难道就因为自己向那两只鹅耍了威风?它们来到这里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天左右的事,然却能让主人毫不留情的舍它保鹅,对自己痛下狠手,那一刻,它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人的世界为什么会这么冷漠疏离?
不是说,世上的人是最讲究情感的吗?可为什么自己看到的除了那多变的人性以外,再无其他!火火不明白,平日里自己与主人可谓是形影不离,朝夕而处。为什么她会一点情面也不讲?不管怎么说,自己曾经的贵气还是给这个店带来过财运,虽然现在买卖不太好了,但也并非是自己造成的。就因为自己之前的那个东家犯了事,就要祸及于它?也太不讲道理了。从始至终,这件事本来就与自己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人类的世界啊,竟如此荒诞的不留余地!
看来,他们的世界是极其纯净的,不容许有半点的污存在。可自己的档案里,偏偏存有一段“黑的历史”!
怎么办?留下?还是返回新主人那儿?
火火犹豫了。
然而,最终它还是选择留了下来。因为它始终坚信,主人总有一天会改变的。只是留下后,它更加苛刻的约束起了自己。
首先,它将尾巴夹了起来,然后又将头低了再低。透过铝合金拉门的玻璃上,它看到了那个楚楚可怜做小伏低的自己。
既然主人不喜欢自己闹腾,那就不闹腾;既然主人不喜欢自己冲着鹅大声喧哗,那就从此不喧哗。为了不想主人讨厌自己,它决定削掉自己一半的天性···
于是,当人们在这条小巷再看到它的时候,它的姿态常常是夹着尾巴,低着头,甚至步子都不敢迈太大,俨然一副怯懦到病歪的状态。原本很漂亮很活泼的它彻底安静了···
本以为这样就可以为自己避免一些祸端,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逃就能逃得了的,也不是你安静了就没有人招惹你!
火火的想法依旧美好!
它以为这段时间老板娘没动送走它的念头,是因为自己出奇的安静才换来的,所以,它决定令自己再安静些,尽管他已经安静的有些恐怖了。
可主人,并不是这个意思!
她留下它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希望它能够用它狐假虎威的喧哗,去帮她看护门外才来不久的那两只大白鹅。但不可以像过去那样直直的对准它们,向它们乱使威风,更不希望它像现在这样,像个哑巴似的连个动静都没有。
如果说,这次暂时没有再送走火火,是因为她觉得它还有那么一点价值的话,那么现在的火火,在她眼里就等于是一无是处的白吃饱了。以她的性格,她绝不会容许这种现象继续下去。
于是,她又开始急急切切的给火火找下家了。
然而,来的人一看火火一副戗毛戗刺病歪歪的姿态,便皆都摇着头没了下文。谁愿意收养这样一只脏兮兮而无精打采的狗呢?它已经许久没洗过澡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板娘见始终没有人愿意收养这只狗,便一时性急,再次上演了“弃狗事件”——夹起它沿袭着老套路愣给它丢到了郊外。
本以为以它现在这种状态,火火肯定不会再找回来了。结果,它仍旧顽强的回来了。
最后主人一气之下,一不做二不休将它送进了狗肉店。结果令人称奇的是,火火竟又一次成功逃脱了!
如此这般几回,主人彻底没辙加崩溃了!
然而,虽然火火没有被成功送出去,可它的精神看起来却更糟糕了。它不明白,自己都已经这么乖了,为何主人还要这般嫌弃它,置它于死地?
就这样,日复一日,火火每天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主人送进狗肉馆,它真的不敢保证自己每一次都会做到安然无恙。为此它惶惶不可终日。
久而久之,它退化了。
它感到曾经被自己隐匿起来的天性似乎正在一点点的消失。它突然烦躁起来,遂想要大喊出声,然发现自己竟再也叫不出来了······(媛婕嫣)
作者:张金芝
笔名:媛婕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