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非常体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老酒  2017年04月27日08:42

1

主席台上很清爽,只一桌一椅,坐了孟昭唤一人。正值深秋时节,会议厅还没供暖,有点凉飕飕的,他却讲得不停地在擦汉。梅花瓷茶杯里的水已让他喝掉五杯,女服务员干脆给他换了一个特大号的杯子。

“同志们,对于这个问题我再重申一遍……”。这话已成了他大小会议上的口头禅,在这次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也无例外。每讲到兴奋处,孟昭唤对于自己的口头禅都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台下靠后的某个角落有闲人偷偷替他数着那话的数目,并向两旁人挤眉弄眼发出窃笑。

“同志们,对于这个问题我……”,这一次珠落玉盘未半竟便戛然而止,那被人听习惯的音调也变了味道——沙哑拖沓有气无力还透着一丝痛楚,不过也就是三五秒钟或是更短些时间,应是最为铿锵的那几个字,还是被他拼尽全力喷发出来,但让台下人听得已气若游丝。

哎呀咱市长这是咋了?记录的假寐的听入神的交头接耳的都抻长脖颈惊疑地望着台上的他,猜测平城最高行政首长突然间发生了什么意外。

2

“急腹症,立即办理住院手续。”市中心医院院长消化系统专家彭一平带领他的团队,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赶到会场,在急救车上便作出一个果断的初步判断。

医院门口两侧站了两排迎接市长的男女白衣战士,救护车后门刚一打开,白衣战士一拥而上,抬了市长飞一般地往楼里扛。遗憾的是高干病房已无空床,急得住院部主任正抓耳挠腮团团转。“还什么高干病房,马上扛到急救室嘛”。彭一平俨然像个战场上的指挥员,在孟昭唤面前彰显着他的领导才能。他对住院部主任还说了一些什么,大概是一些对市长负责就是对平城市人民负责,平城人民离不开他,他的健康就是平城人民的健康之类的车轱辘话。这番话当然不是在说给住院部主任一个人听。

彭一平还展示了他自告奋勇对市长的健康高度负责精神:亲自领衔担当了孟昭唤的主治医生,他把孟昭唤各方面情况问得很详细,手里的小本子足足记了有十页之多。除了高干病房床位安排上有点小纰漏,其它各项事宜安排得还是十分妥帖的。

其实,彭一平的准确职位还应在院长前加上个“副”字。自从中心医院一把手到龄退休,排在第一副职的彭一平便开始带班,这一带就是两年之久。是内提还是外派,干部主管部门的市卫生局一直存在着分歧。存在分歧并不怪卫生局党组,能制约卫生局的各级领导和方方面面的大咖大佬们都在明里暗里地干预着,或是直白硬压或是隐语暗示或是软硬兼施。甚至有人还搬动了省部一级领导。当然,这些人这并不包括孟昭唤。在这之前,卫生局长特地征求过孟昭唤的意见,希望市长替他们撑个腰。而在孟昭唤看来,这纯属是下级机关的事情,手伸得过长,难免有人非议,有损自己形象,他也不愿意卷入这个是非旋涡。

孟昭唤一脸痛苦状地犹豫片刻,向彭一平讲了他过去很少有人知晓的隐私。说他很怕得病扎针,有记忆以来只扎过一次,是在做青霉素皮下试敏时,针刚一进去人就瘫倒在地,把扎针护士吓得尿了一裤子。说他还不敢见血,有一次手指破了点皮紧张得他面色苍白大汗淋漓。说他凡是动刀动枪电影都不敢看,有一回陪上边领导观看一个红色大片当场晕了过去。市长的隐私当然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孟昭唤刚一张口,彭一平便把身后护士们都赶了出去。

孟昭唤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剧烈地腹痛,准确地说是担任平城市长三年以来的头一回在众多人前遭此难堪。这一痛让他又想起与家属在搬家这个问题上的另一种痛,甚至他把这个痛的爆发都归罪于那个痛了。依他的想法,他任职到哪儿家就应毫无理由地搬到哪儿,对一个党的高级领导干部来说,这是最起码的党性自觉,但他很难疏通家属的思想。态度与理由均坚如磐石的市长夫人,叫他的男人无机可乘:说跟你折腾了好几大年,从沿海搬到内地,从省会搬到边城,漂泊多年居无定所。说现在宝贝女儿高考在即,如要逼她二选一的话,那只好委屈你孟昭唤了。孟昭唤无言以对,有气只好自己在肚里憋着,这一憋难免就要憋出点什么病来。

阵阵腹痛并没因住进抢救室而得到缓解,精神近乎恍惚的孟昭唤觉得像是有两个长仇短恨的武士在他腹里厮杀个没完。或许短暂的间歇使他能听到人们出出进进的嘈杂和带过的风声。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可以任意摆布的玩偶,任大夫护士的捏摁摆弄。他有时会瞟一眼监控他心跳血压脉搏呼吸生命指证的表盘,但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始终都没有缓解,这让他的嘴角边不时渗出低低地呻吟。

“没有确诊前还不能给药,否则就是对市长您的不负责任。”彭一平穿梭于主任办公室与急救室之间,雪白宽敞的大褂掩盖不住彭一平肥硕的身躯。而孟昭唤像个小学生一样聆听着彭一平喘着粗气给他讲为何不能给止痛药的道理。他没有理由不听彭一平的指挥,只能闭着眼睛咬紧牙关配合彭一平们做着各种检查。

3

孟昭唤的自诉症状与检查体征在彭一平看来正好形成了强烈反差,按彭一平的经验判断,腹腔只有在胃肠穿孔或是肝脾破裂肠扭转才应有这种不可忍耐的疼痛,但客观检查陆陆续续给出的一个个结果却都与其症状不能吻合。这让彭一平亲自执掌的市长病历本的诊断栏内,不得不排下串珠一样的病名:阑尾炎肠梗阻胃出血胰腺炎胆道蛔虫胆绞痛急性心肌梗死急性菌痢消化性溃疡急性穿孔。他几乎把可能引起急腹症的病名都罗列上了,当然每个病名前都冠上了“不排除”三个字。最后还要坠上“腹痛待查”。市长得了一种什么怪病?彭一平从医三十多年还是头一遭碰到这样特殊病例。

彭一平和急救室主任李响在主任办公室进行着讨论。俩人是同龄人同一个医学院毕业又一同分到了平城中心医院的。彭一平性格张扬,李响偏于内向,或许性格上的互补让他俩成了莫逆之交。论实际专业水平,李响要明显高过彭一平。但无论专业头衔行政职务,彭一平又都压了李响一头。彭一平毕竟当了十几年副院长,深知老同学内心痛处,略施手段便将李响弄归顺服帖了。李响得了一些同行难以得到的实惠,内心当然也就平衡了下来。

“该检查的都查的差不多了,也没查出个子午卯酉。”李响懒懒扬起两臂打了一个哈欠。

“没查出不是很好吗,没查出我们可以继续查下去。”彭一平合上刚刚翻开的《内科鉴别诊断学》,点燃一支烟,很自信地吐出一个浓浓烟圈儿。

“我看孟市长没啥大事儿,也谈不上什么急腹症,可能就是饭不应时外加痛感神经极度敏感,可以试验着给点理气止痛药。”李响嘴上这么说,手下还是按彭一平的意见开出三张有点离谱的检查单子。

“可不能这么看,市长的腹痛刚刚开始,盲目用药只会掩盖症状。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发挥现有的科技手段,对可能引起与腹痛相关的各种病症一项项地进行排查,只有这样才是对市长的高度负责。” 彭一平把烟连吸了几口,拧灭到烟灰缸里,刚打开《内科鉴别诊断学》没看两眼又合上了,站起身在屋中央来回踱着,一会儿又转过身对李响说:“我俩面对的可不是一般患者,要把最终诊断做到四脚落地万无一失,否则的话……。”彭一平的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

李响不再吱声,轻轻地摇了摇头。

二人正讨论着,市政府常务副市长王一川和秘书长刘到庭走了进来。彭一平当然与他们很熟悉,握手寒暄一番很快转到了正题。彭一平详细汇报了孟昭唤的病情,罗列出所有已检和待检项目的名字,听得王一川刘到庭二人紧皱眉头。

“那就是说,到现在昭唤市长患的什么病还没个定论?”王一川抚了一下金边眼镜。

“是的,我们将继续扩大检查范围,一定查个水落石出,尽早作出确切诊断向一川市长报告。”彭一平两手攥紧拳头,表示着决心。

王一川站起身瞄了一眼彭一平,目光里溢出丝丝疑惑与陌生。

来到急救室时,孟昭唤正处于疼痛间歇期,王一川一番简短问候之后,二人便谈上了工作,包括刚刚开过的经济工作会议精神的落实督办、拟召开的政府常务会议有关事宜、政府会馆项目的进展、有关人事安排等。一听到人事二字,彭一平很知趣地退了出来,这一退竟叫他有些激动。他似乎有一种预感,两位领导的话题一定会涉及到中心医院一把手人选,难免就会涉及到他,他开始美滋滋地胡思乱想起来:老天真是有眼,让市长大人这时候住了进来,说句不好听的,此时此刻这就是为我彭一平住的嘛。虽然这二年对院长这把交椅心情不再那么急切了,可要是看着一把手的宝座叫别人坐了,自己肯定难以接受。

王一川刘到庭从抢救室退出来时,彭一平发现二人的脸上明显地由阴转晴,甚至他与王一川的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分明感觉到了对方眼仁儿里透着一股热络。临上车时王一川抚了抚金边眼镜,说你们做了大量工作还是要给予充分肯定的嘛。下一步要抓紧对昭唤市长的病症进行确诊,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他。说完又握了一下彭一平的手,并使劲儿地摇了两下。

“怎么样,我早就说过,这一切都是必须的,必须要懂政治,这也是你为什么总是与副院长职位失之交臂的症结所在。”彭一平回到主任办公室,很是得意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冲李响又诡秘地一笑。这一笑触痛了李响伤心处——中心医院两次出现副院长职位空缺,民主测评时李响都名列榜首,可一到上面就泥牛入海无消息,被别人抢了位置。

“我有一条建议。”李响终于忍不住了。

“说。”彭一平洋洋得意呷着他的茶水。

“市长住进来有四十八小时了,到现在还没有做出个诊断,是不是应该转到上级医院,或是请上级医院专家会个诊。”

“响老弟呀,这些年你这毛病就是改不了。”彭一平像是有点不耐烦,“内科看病不就是猜闷儿吗,能同外科的‘一刀见分晓’比吗?好在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起码给市长排除了不少疾病,看他的精神状态比入院时也有很大的改观嘛。”彭一平不忘给自己一顿表扬。

“我担心你讲政治讲过头了,耽误了你的大事。”李响毫无顾忌说得一针见血。

“啥是大事,在我的医院给市长做出准确诊断就是最大的大事。”彭一平使劲放下茶杯,对不开窍的老同学瞪起了眼睛。

要在以往李响会无奈地摇摇头,但这次没有。

一个女护士突然慌里慌张闯进屋来,把彭一平李响吓了一跳。女护士磕磕巴巴说了一句话,彭一平听了顿时瘫在了椅子上。

4

孟昭唤瞒过了走廊值守保安和护士,像获得新生一样在医院里自由徜徉。他的腹痛依然呈间歇性地发作,虽没有递减势头但也没有愈演愈烈,这倒让他逐渐有些适应,特别是间歇期,他如常人一样举手投足,可以聊天看书思考散步吃饭喝水睡觉,一到痛期他全身颤抖大汗淋漓面色苍白,好在他掌握了二者转换的规律,从李响那里学会了揉摁捏掐足三里中脘梁丘内关公孙诸穴。

孟昭唤从四楼下到三楼再到二楼把几个楼层窥视了个遍。耳闻目睹了设施老旧拥挤不堪的病室里发出的哀嚎呻吟和疲惫忙碌的医生护士们。下到一楼门诊大厅,赶上下班铃声刚刚响过,可就诊人流依然汹涌澎湃,孟昭唤只好躲到一个墙角里。起先他还怕被人认出来,用手捂住了脸,后来发现所有人都在专注自己事情,人们甚至瞭上他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不知因失落还是轻松,总之他放下了那只手臂,像个吃瓜群众融入人潮中,不由自主地挤着别人也被人挤着。他像一条黄花鱼溜向墙边往门口涌动着。挤出门外的那一刻,他差点儿被一个怒气冲冲的大汉撞倒,这是他生涯里从没遇到过的羞辱。他本能地回头瞪了那大汉一眼,这一眼让他羞愧难当:那个鲁莽大汉搀着一个面容蜡黄的孱弱老人,目光里散射着忧悒烦闷无助恼怒。他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赶紧做出笑脸连说没事没事。

出了大门向左一拐,便是中心医院的扶桑园,虽说已是初冬季节,花架下依然留着秋日斑斓,甬路上有三三两两着白底蓝条病员服患者漫步其间。孟昭唤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充满感慨:看来平城老百姓就医难的问题远远没有得到解决,像这样的绿地也太少,医护人员的素质还有待提高,中心医院的硬件设施亟待加强……。

他选了一处水磨石长凳坐下。不一会儿一个白发患者从他身后走来,告诉他说天凉这地方坐不得。他起身表示了谢意并同他聊了起来,得知对方姓关是个退休工人,因阑尾炎住进医院刚刚手术完。他也说起了自己病情,说楼上楼下检查个遍,还没个准确病名。老关寻思一会儿说,妈的,弄不好让这群废物给整复杂了。说着拽了他的胳膊就奔楼里走。

老关住在七楼外科一个病室,屋里窝着嘈嘈杂杂七八个人,有要便溺的有想吃饭的,有端尿壶的有喂饭的。房门打开的一瞬,污浊气浪直刺他的鼻息。老关让他趴在他的床上别动,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提溜了两个灌满开水的水袋塞到他的腹下。说他这是土法上马,好了算是碰巧,要没啥效果也坏不到哪去。起先孟昭唤还因屋子里的气味捂了鼻子屏着呼吸强忍着,不到一颗烟功夫,他便不再关注鼻息感觉,注意力都转到了身下。他觉得肚里有气流汩汩滚动,滚动得好个轻松痛快。过一会儿那气流忽然像破堤洪水一泄而下直抵肛门,他已顾不得那诸如身份文明公德素养的字眼儿,随着一连串闷雷般的声响在屋内炸响,他顿觉整个身心彻底舒坦了。

………

5

孟昭唤出院了,最终靠老关的两个热水袋治好了他的屁病。他向老关表达了谢意,让刘到庭特意去了一趟医院送了一篮价格不菲的水果。这让他油然想到了老人家说过的一句话: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他还让医院把他住院期间费用清单打了出来,不到七十二小时的时间竟花掉三万多元,这使他沉思良久。

两个热水袋治好了市长的屁病,让彭一平羞愧不已。出院前他在孟昭唤的病榻前检讨个没完,出院后又到市长办公室继续着他的检讨。孟昭唤没有更多地批评他,出乎意料的是还向他做了自我反思,说作为一市之长的他对中心医院建设重视不够,表示要与几个副市长沟通,延缓政府会馆项目的建设,腾出的资金全部用在中心医院改扩建上。

很少干预下级干部事宜的孟昭唤,开始关注起中心医院院长的人选了。确且地说,是在思考一名称职的医院院长该是一个什么样子,他所领导的那个医院该是一个什么样子。有人在他做出的批示上还惊异地发现,他要拿平城中心医院开刀,要搞一番根本性改革,而且态度很是坚决。他说医院事关民生大事疏忽不得,他想把平城中心医院恢复为不掺杂任何其它成分的纯洁医院。

(作者原名:陈弘士,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两部,散文集一部,曾获第13届曹雪芹长篇小说奖提名奖。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鸭绿江》《海燕》等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