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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兵 王

来源:文艺报 | 陈可非  2017年04月26日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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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班长是个兵王。兵王,一般来说,应该是人高马大,看上去浑身肌肉疙瘩的那种。可咱班长不靠这些,他其貌不扬,又矮又瘦又黑,门牙有点暴,还缺了半截。如果不穿这身军装,估计跟个农民工没大区别。旅里新来了位女军官,听说部队有个兵王,以为是个“高大帅”,出于好奇,专门去看看,结果大失所望。

但咱班长确实是个兵王,你不服还真不行。在前不久召开的两会上,班长作为全国人大主席团成员,坐在了主席台上。记者采访他,他还是那句老话:“兵王也好,代表也好,都得脚踏实地把普通一兵这个第一身份干好!”当兵30多年了,班长把这个兵当到了极致。

2

说起班长成为兵王,还得从好多年前说起。1993年秋,我们旅要到西北执行发射任务。上阵之前,旅里搞了一场导弹操作大考核,班长得了个全优。因此,毫无悬念地入选了发射单元,并担任控制指挥,成为所有指挥岗位上独一无二的一个兵,开了全旅实弹发射的先河。从此,兄弟们开始称他为“全能王”。

“全能王”可不是随便喊的。导弹控制指挥就是负责综合测试的总调度。干这个不仅要精通十多个操作岗位,熟记数百个动作、近千组技术参数,而且还要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技术故障。这是好多军官都干不了的,况且一个士官。

因为是指挥,所以每次实装操作班长必须到现场把关,遇到故障或难题,也要有能力解决,每次的检测结果,还要他拍板定案。当时班长刚当兵7年,论资历在旅里还排不上号,能到这个位置真是不简单。

其实班长在旅里出名很早。还在他刚从士官学校毕业实习时,上来就担任关键号位操作号手,且操作精准无误。导弹武器是什么武器,开玩笑,一个接触导弹武器才一年多的“新兵”,就牛成这样,好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对班里的兵一门儿清,为做到这一点班长蜕了几层皮。学导弹专业有多枯燥,只有我们知道,那叫要人命。首先背电路图就能把你折磨个半死。具体操作你就等着瞧吧,一个简单的动作成百上千次地重复,必须练到闭着眼睛都弄不错的地步才算放心。不下功夫行吗?一般人也要一两年时间才能适应,可班长没要多长时间,就精通了好几个专业,把“操作王”、“活三路”的名分弄到了手。这一点,我们都很佩服他。

至今我还记得清楚,好几年前,部队搞一个装备训练。偌大的训练场上,几百双眼睛盯着我们。班长把一根电缆递给一个兵,让他练习插拔电缆插头,练2000次。这个兵有点想不通,这不是瞎折腾吗,如此简单的动作也要专门训练,还是高科技部队吗?

班长看出那个兵有情绪,二话没说,让那个兵站在操作间一侧,自己纵身跑向各个不同战位,手腕粗的电缆插头在他手中如同织女穿梭,不到10分钟,几百个电缆插头全部对接完毕。

“你去按照型号标准挨个检查一下!”班长的吼声惊醒了在一边发呆的兵。他连忙拿着标准参数一个个去对比,几十圈查下来,服了,不同型号、不同类别、几十公斤重的上百根电缆,整个流程跑下来,普通号手说啥也得几个小时,而班长仅在几分钟内就搞定,若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

“‘零差错’、‘零失误’不是想来的、看来的,是成千上万次练出来的。”班长说这话时眼圈红红的,他是恨铁不成钢。这个兵从此也变了,专业练得非常过硬,后来还晋升了三级军士长。

其实,班长从不认为自己有多少过人之处。他的绝招就是努力。他床头挂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座右铭:今天不努力,明天就要被部队淘汰;今天不学习,明天就要被专业淘汰。学习专业时,他把教材都翻烂了。

学导弹,最难翻越的“高山”就是电路图,一张图有4平方米大小,一共8张,密密麻麻的线路如同“迷宫”。班长通过一番琢磨,将电路图分解成小块,然后再把小图拼成大图。这一拆一合,一下子简单多了。班长独创的这种方法很实用,马上就在全旅推开,被誉为“王氏学习法”,奉为导弹专业学习的范本。

长时间接触导弹,班长知道,80%的故障都是人为操作不当造成的。一个连接电缆插头动作,他会让我们练习几千次。有时我们也烦,这时候,他就上去演示,看到他快如闪电的动作干净利索,我们又羡慕起来,只好耐着性子练。

班长确实牛,先后执行重大任务20多次、实装操作1000多回,没下错过一个口令,没按错过一个按钮。对于一个导弹号手来说,常年不出错是出色,从来不出错就是传奇了。班长常说:“专业不能响当当,哪能配当军士长?”

在我们旅的技术骨干中,班长是公认的“技术大拿”,排在总师、副总师之后,是出了名的“操作王”、“排故王”、“示教王”。他不仅多次成功处置导弹技术故障,还主编了《专业故障分析》等一系列训练教材, 在导弹测控专业,他是专业理论的“首席教员”,也是实装操作的“总教头”。

3

班长平常很谦逊,可也有撂“狠话”的时候。他说:“在测控专业技术上,我要说了算!”他觉得,专业上不能挑大梁,对不住肩上的几道“拐”。测控是导弹最难的专业,那些硕大的导弹能否发射,得由班长的这个岗位最后把关,他要说了不算确实也不行。但“说了算”不是靠任性,那得有真本事。

班长开始其实只有初中文凭,士官学校毕业才弄了个中专。班长是个农村娃,家里穷,10岁才踏进学校门,初中毕业就入了伍。

我们旅总工程师跟班长是同年兵,他最清楚班长是怎么一步步成长为“兵王”的。入伍后,经过两年半的死拼硬打,班长成了某型导弹发动机专业的“高手”。后来部队装备换型,面对新武器,班长又像一个“拼命三郎”,背记操作规程,默画电路图,模拟器材一练就是一天,系统掌握了19个号位的操作技能,参与编写了20余种专业教材。后来部队装备又一次换型,当时班长已年过四旬,仍不分昼夜地学原理、练操作,最终成为第一个掌握该型导弹武器测试控制专业的“兵专家”。

郝剑是个硕士,当时到测试一连当连长后,接到导弹出库检测任务。测试时,所有数据都显示正常,惟有一项数据不太稳定。郝连长反复对比,觉得数据显示较有规律,因此判断也许是一种正常显示。班长却摇摇头:“测试没有‘也许’,不能有丝毫疑点,导弹不能带着任何疑问走上战场。”郝连长听了班长的话,两个人带着人马在操作间折腾了一天一夜,进行拉网式排查。最后班长判定,认为是电缆插头没拧到位,问题出在仪器舱一象限第三根电缆上。结果大伙一查,的确是那根电缆出了问题。

别看班长学历低,带的徒弟可是硬邦邦的。早在1996年,营长把大学生士兵徐海波交给班长说:“这是棵‘好苗子’,就看你的了。”班长跟徐海波聊了聊,听说他要搞科研,觉得他挺有想法,就通过营连请示旅领导,给徐海波配备电脑,申请专项经费。没过多久,徐海波还真开发出了旅指挥自动化系统等多项科技成果,被兵种授予“科技练兵模范战士”荣誉称号。

再一个就是高明。高明是北京大学的在校生,后来参军到我们旅。听说连队来了个北大“高才生”,好几个班长都“打怵”,担心带不好。班长主动把高明要到自己班,仅用一年时间,就带着高明学会了五六年兵才能掌握的专业知识。后来,高明成为全国典型。退伍后,高明还专门为班长写了一篇文章,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初下连队,当满腔的热情面对日复一日的生活,曾经的意志就变成了苦闷和落寞。老班长是指引我的灯塔之一。作为一名当时的五期士官,老班长专业上的精通,是让我佩服的。对于导弹部队而言,这就是战斗力。老班长的人品,是让我敬重的。老班长的精神,指引了我迷失时的方向。亮得晃人眼睛的肩章,代表的不只是资历,而是奉献。老班长令人尊敬的也不是资历,而是贡献。面对一位兵龄比我们年龄都长的班长,光而不耀,质朴醇厚,心中所有的寂寥和失落都一扫而空,豁然开朗。军人的光辉便是在这日复一日的持守中显耀。对于军人而言,上阵冲锋、甚至血洒疆场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需要更多勇气和付出的是平日的坚守。他以日复一日的简单持守,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强大而不能抗拒的力量。没有惊心动魄,但是悠远绵长。这种力量,指向一种不会言说的信念。这种力量,可以使贪厌不足的人懂得珍惜,使斤斤计较的人懂得宽厚,使怯懦安命的人变得坚强。

我们旅副旅长王治基是兵种“十大砺剑尖兵”,他也是班长带过的兵。说到班长,王副旅长的话说得简洁:“老班长领着我们一起干,让别人跑位100次,自己绝不只练99次;让别人默画10张电路图,他就要画15张。”

王副旅长和班长有故事。当时,他大学毕业下连时,旅里安排班长与他结成帮带对子。让他向一个只有中专学历的战士拜师,尽管他知道班长的“名望”,还是心有不甘。

在一次实装检测中,电脑显示某项测试数据超标。旅里安排班长组织技术人员排障,班长突然“胃痛”难忍去不了,营里只好派王治基带队执行任务。技术操作中,能想到的方案都试了,数据仍然不稳定。无奈之下,王治基偷偷给班长打了个电话。听完“现象描述”后,班长让王治基安排号手检查弹上设备靠左第三根电缆。回到现场,王治基重新下达排障方案,一查,果真是那根电缆出了问题。

现场,面对战友的欢呼和领导赞赏,王治基心里暧暧的,可脸上辣辣的,到一个新单位突然得到大家的认同和肯定,对一个新毕业学员来说简直太重要了,他实在没有勇气“解释”,但却忍不住又偷偷地给班长打了个电话,表示感激。

王治基很快也成为导弹控制专业的“高手”,先后荣获“全军优秀指挥军官”和兵种“十大砺剑尖兵”,后来被破格提拔为旅装备部部长。上任第一天,他叫妻子炒了几个家乡菜,郑重地把班长请到家里,把藏了十几年的“心事”说了出来:“老班长,很对不起,那次排障,我是借……”班长说:“那是我有意‘借’给你的,你用更大的贡献和成就做到了有‘借’有‘还’,值了!”

4

论年龄兵龄,全旅数班长最长;比专业操作,“第一把交椅”也非班长莫属。班长当了30多年兵,先后培养了200多名导弹测控号手,带出近50名技术尖子,带过的兵12个当了军官,6个走上旅团领导岗位。可班长还是个班长。你肯定会问,班长这么厉害,为什么没提干?

这个问题不光你想不通,咱还想不通呢。不少人也都为班长没能提干抱不平,可他却觉得庆幸,因为那些提干的战友都已经转业了,而他还一直跟心爱的导弹在一起。

班长说:“这辈子,我就本本分分当好一个兵。”

班长曾三次跟保送提干失之交臂。第一次,旅领导找他谈心,班长一脸轻松:“战士是兵,干部也是兵,只要能当兵,干啥都一样。”第二次再找他,听到的还是这番话。到了第三次,班长干脆主动找上门,劝旅领导“一百个放心”。

有一年,班长带着嫂子和孩子回安徽老家。多年未见,左邻右舍都来看他。乡亲们问他:“你当了20多年兵,是个什么官?”“什么官?去掉一个字,吓你一跳——军长!”班长嘿嘿一笑说,“但这个‘士’字不能去,去掉了就不是我了。一级军士长、职务班长,兵头将尾。”

1999年,班长服役满13年,按当时规定只能退伍。他回到老家刚找好工作,却突然接到留队通知。这一年,我军兵役制度改革,他可以套改为中级士官。得知消息,班长很兴奋,他真的不想离开部队。后来,班长又一次面临走留,还是被留了下来。在一次实装操作中,指挥员下错了一个口令,作为号手的班长却没按指令操作,避免了一起责任事故。站在现场的旅领导说,这样的兵要留下来为部队所用。班长就被留下了。

5

班长当了20多年班长,年龄可以做小战士的父亲,但班长有颗童心。周末,他喜欢和战士们泡在一起打球、弹琴、玩游戏、吹葫芦丝。那半截门牙,就是和新兵一起打球时不小心磕掉的。如今,已经49岁的班长,依旧和新兵一起踢足球,身上常常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因为打篮球,他耳朵也受过伤,缝了5针……嫂子杨洪苗看着心疼,经常埋怨他:“年龄一大把了,还跟小孩子一块玩!”可班长依然“任性”。他说,带兵就要贴着兵。所以他总是把“70后”当朋友带,把“80后”当兄弟带,把“90后”当孩子带。

班长1968年出生,1986年入伍,比现在的旅长、政委年龄大、兵龄长。班长服役超30年了,可以退休了。班长说:“年龄大不假,但我是班长,当班长,越老越要有兵样子。”所以,连队出早操,他总是提前10分钟站到操场;班排练队列,他站在排头当标杆;参加生产劳动,他脏活累活抢着干;全旅5公里武装越野,他把连旗插到自己背包上,跑在最前面。当兵超30年,他60公斤的体重始终保持不变,到现在,武装越野成绩依然在连队名列前茅,20多年,他一直保持全旅第一的纪录……

班长爱看书,能熬夜。每天熄灯后,总在楼道里和连值日员一起“坐班”,“借光”学习。连长、指导员看到班长如此“艰苦”,一合计,给老班长腾出一个“单间”。趁班长外出授课,连长带着通信员把他的行李搬进“单间”。班长回来后,又把自己的“铺盖卷”抱回班排,还不领情,对连长说:“再老的兵也是兵,不但老兵不能搞‘特殊化’,干部也不能搞‘特殊化’。”班长就像一棵树一样,始终把根扎在班里。

有一次,营里担负驻地城市河道清淤任务,面对直往领口钻的寒风和淤泥中不断散发的恶臭,一些战士明显有些缩手缩脚。“扑通”一声,班长跳了下去。有人喊:“老班长都下去了,我们还愣着干啥?”顿时,岸上的队伍像下饺子一样全都跳了下去,上百人的队伍在淤泥中干得热火朝天。

班长当兵超30年,荣誉堆成了山。他先后两次荣立三等功,多次被评为“优秀士兵”,2000年以来连续10年被评为“旅技术骨干”,连续2次获全军“优秀士官人才奖”,2010年被评为全军“爱军精武标兵”,2012年被评为“践行当代革命军人核心价值观新闻人物”和全军“百名好班长新闻人物”,荣获全国“阳光四海杯”首届“雷锋奖”,当选为第十二届、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

赶上强军兴军的好年头,部队实战化训练如火如荼,班长的劲头比年轻小伙子还猛。有人说:“班长你都当30多年兵了,可以歇歇了。”班长说:“强军先要强自身,哪怕还能当一天兵,也要有个兵样子。”

部队进行大规模的红蓝演练,说到对抗,班长总是一脸兴奋:“显本事的时候马上就到了,大家把劲儿给我铆足了好好干它一场。”班长就是这样,从来都感觉不到他是个有30余年兵龄的老老兵。

班长还有件别人很难做到的事情,他跟习主席握过两回手。一回是习主席接见第十二届全国人大解放军代表团,他是成员之一;第二回是习主席到部队视察,在部队史馆见到了班长。习主席说:“这个老兵我认识。”接着又亲切地跟他握了手。

咱班长是个不折不扣的兵王。对了,差点忘了,班长本来就姓王,名叫王忠心,忠诚的忠,良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