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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下的日子及其他

来源:中国文化报 | 艾涓  2017年04月25日08:00

在陈忠实先生去世的那段时间,悲痛与喧嚣交织,有沉痛的悼念文字,也有借机攻击别人的文字,各种各样的文章充斥着传统媒体和自媒体。那些日子,我虽然也走进设在省作协的陈忠实先生的灵堂,在灵前鞠躬吊唁并送上了花圈,并没有一点点想写纪念文章的心思。此时此刻,在先生西行一周年来临的前夕,我时不时想起我们往来的那些日子,有了写怀念先生文字的冲动……

《世纪末叫板陕西作家》是我写的关于陈忠实先生的第一篇文字,发表于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日的《陕西日报》。在文中,我这样写道:

陈忠实先生没有佳作。陈忠实先生今年的成绩大概就是台湾编辑出版了《陈忠实小说精选》(上下册)、《白鹿原》《陈忠实散文集》,河南出版了《康家小院》中篇小说集,华夏出版社出版了《陈忠实散文精选》,为广州正编辑出版一本十多万字的散文集,编入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丛书,也就是这本散文集中,有他创作的一些新作品,而别的只能是炒冷饭了。

……

假如陈忠实不当作协主席。《白鹿原》是陈忠实先生的扛鼎之作,它为陈忠实赢得了中国文坛的最高荣誉——茅盾文学奖。之后,陈忠实先生便成了省作协主席,参与到政事、俗务之中,哪来的心情拼出第二部《白鹿原》呢?《白鹿原》可以让陈忠实载入文学史册,但我不希望正当盛年的陈忠实在以后的岁月里仍以《白鹿原》出入文坛。

此文发表后不久,我为组织一个专题向陈忠实约稿,他告诉我,《叫板》一文省上的几位领导看过了,曾在一次会议上关切地询问他,搞得他很尴尬。当时我庆幸,庆幸他能遇到这样的尴尬。也就是在这篇文章发表后不久,或许是巧合,陈忠实开始了他的隐居生活。当时的媒体报道陈忠实躲避闹市于乡下,是为了安下心来认真读书。

在忠实先生躲在乡下的头两年间,我虽也偶尔能因一些急事在西安匆匆见上他一面,但很难多聊几句。倒是有两次机会,使我能在他隐居读书的地方与他深入交流。

二○○○年夏季的某一天,我去兴平市出公差,有车方便借道礼泉,找到隐居在此的陈忠实先生。

隐居的陈忠实,心态平和,屋里的床上、案头、沙发上,到处是书,既有一些理论著作,也有新出版的报纸杂志,还有一些文坛中人的赠书。他告诉我:“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回西安一趟,处理堆积的公务,回复各方的信函。在家待上一两天,然后返回这里。”

当我问起他隐居的真正目的时,他笑着回答:“有什么目的!只是想静一静,有时间读读书,没有别的想法。你也知道,在西安干扰多,什么也干不成。”

这次礼泉之行,正是西安新闻界炒作《文学博士直谏陕西作家》之时。在饭桌上,就李建军“直谏”陕西作家,我想听听他的意见。话题一提起,陈忠实就激动起来:“李建军我熟悉,他有自己的观点,这是一种正常的文学批评,我认为对文学有好处。但是,你们媒体借此炒作,实在无聊。文学靠媒体炒作就能发展吗?对文学创作有好处吗?我看未必。”(大意如此)言谈中,陈忠实时不时就媒体炒作挖苦我,使我脸红,也多喝了几杯。

这次见面能感受到,在这里生活隐居,忠实先生很惬意。每天读书的时间占了大半,也偶尔写写字,应酬一些上门索求者;晚上看看新闻,在城区里散散步。别的都可以省略,唯足球赛他从来不耽搁,不管白天,还是夜半,都会认真观战,随着场上的激战而兴奋、激动,也写了几篇影响不小的文章,是这一年陈忠实鲜见的几篇随笔作品。

再后来,我为工作的变动而忙碌。有大半年没有见到陈忠实,只是偶尔从报刊上见到他出席一些不得不应酬的会议或者活动。我也偶尔因一些急事与他通过几次电话。二○○一年春天过后,交集的事情多了起来,与陈忠实通电话、见面的机会也比较频繁。其中有两次是去了他的老家——白鹿原(我想,白鹿原的生活更适宜于他,也只有在白鹿原上,他才能找回那失去很久很久的文学感觉)。

两次上白鹿原,都是为朋友出书请陈忠实作序。第二次是二○○二年国庆节假日的最后一天、一个阴雨连绵的晚上。由于凄冷,我们喝了陈忠实的西凤酒,不着边际地侃了一通。值得记述的是,在酒兴中,陈忠实谈起自己的创作感受:“现在写小说,决不能写得还像几十年前那样,如果写出来还是诸如《信任》之类,不如将笔折了。我躲到乡下读书,也是在思考和探索新的创作形态,今年断断续续写了几篇,交给了几家刊物。《日子》是这些年来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现在,我依然还在思考和探索下面怎么写……”雨急天凉,酒足饭饱的我们连夜返回西安,留下陈忠实继续我以为的寂寞与孤独。

上白鹿原,值得多用笔墨记述的是第一次。

二○○一年八月十三日上午,我们来到白鹿原。陈忠实的老宅正建在白鹿原脚下。从他家后院有一条蜿蜒的小路,可以攀至白鹿原上。走进陈家小院,拾阶而上,分前后两处。前院里有一个花坛,花坛里是陈忠实亲手种下的花花草草,另外还有两棵枣树,结满了果实。见我不停地为小院独特的风格而赞叹,陈忠实也自豪地夸着自己的宅院,夸这两棵枣树。我想到了鲁迅先生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我也想起了陈忠实的《日子》中的句子:“男人一把镢头一把铁锨,女人也使用一把镢头一把铁锨;男人有两只铁丝编织的铁笼和一根水担,女人也配备着两只铁丝编织的铁笼和一根水担。”在陈忠实以前的作品中,我没有发现过这样的句子。看到枣树,我想起了鲁迅,也想起了《日子》,我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一种内在的联系。

想到《日子》,就多写几句。对于《人民文学》,过去我充满了敬意,这是中国文坛上的第一大刊。然而,当年发表陈忠实短篇小说《日子》的二○○一年第八期《人民文学》,不过万字的作品,经陈忠实校正出的错误竟有十五处之多,除极少数是陈忠实重新改动的,大部分是明显的校对失误或是编辑疏忽所致。在我看来,这些失误和疏忽,都是不应该在《人民文学》上出现的。后来,《小说月报》和《中华文学选刊》同时转载了《日子》。这两种刊物我没有看到,据陈忠实讲,《小说月报》转载时已将《人民文学》上出现的失误与疏忽纠正了。

《日子》发表后,立即引起了各方面的关注,这是陈忠实沉寂多年后的第一篇小说,文坛中人将此篇小说称为“八年磨一剑”。这一剑为陈忠实赢得了不少赞誉。我赞同李建军对《日子》的评价:“凝练的语言和用心的结构,给读者营造出较大的想象空间;简约的景物描写,则展现了在当前的幽闭型小说中较少见到的自然景观。这种不苟且不敷衍的老老实实的创作姿态,在这个普遍为商业订货而写作的时代里,实属可贵。”

关于《日子》的话题拉长了这篇文章,回到陈家小院,欣赏了前院的花草和枣树,我们还在枣树下合了影。继续拾阶而上,穿过正屋,来到后院,陈忠实着意向我们推荐了倚白鹿原而砌的地下室,这是用混凝土浇筑的一间小屋,在奇热的夏日,凉爽无比。陈忠实的夏季就是在这间地下室度过的。

陈家小院前后共有七八间居室,是那些年在陈忠实夫人的操持下翻建的。这里既没有电话,交通也不便,陈忠实若想与外界联系,会打开手里的移动电话。要知天下事,靠的是电视,这里比较现代化的设施就是一架昂贵的信号接收器。在这里,吃喝拉撒全得由他操作。白鹿原上的日子,陈忠实过得也算是有滋有味的。

也许是白鹿原又一次赋予了陈忠实艺术灵感,也许是隐居生活中的孤独与寂寞使他的欲望得以迸发,在白鹿原脚下这座普通的小院里,陈忠实创作出了《日子》以及已经登堂入室的其他几篇,又一次展示出他旺盛的艺术生命力。

再后来,我远离媒体在省府谋得一份工作,与忠实先生的交往,仅限于外地友人来陕聚会,或是友人通过我求先生题写书名馈赠书法等等琐事。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陈忠实先生西行一周年了,在这个日子到来之前,我写下这些文字,深切地怀念先生!

加西亚·马尔克斯和他的导师威廉·福克纳分别围绕虚构的城镇马孔多和杰弗镇创造出一个自己的天地,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享誉世界,而陈忠实也在他的故乡——白鹿原上,描写了这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创造出一个属于他特有的世界。如今的白鹿原上,白鹿原民俗文化村、白鹿原影视基地以及特色农业观光旅游,每天都在迎接着数以万计的各色人等,白鹿原上的人们,仰仗着陈忠实先生的光芒,继续着每一个快乐而富裕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