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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来客

来源:《小说月报》2017年4期 | 肖克凡  2017年04月25日08:04

肖克凡,天津人,1953年生。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尴尬英雄》《认识你真好》,小说集《黑色部落》《赌者》,散文集《镜中的你和我》,电影剧本《山楂树》等。曾获“五个一”工程奖、天津市首届青年作家创作奖等奖项。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天堂来客》(精彩摘录)

肖克凡

没人说得清大白猫属于这座大杂院里谁家的宠物,城市那时没有“宠物”之说,连自家孩子都是野生散养的,没得可宠。

这座大杂院坐落天津东南城角的天堂巷,毗邻旧日租界闸口,也算是有历史的地方。

这只大白猫不属于哪家哪户,前天吃张家食,昨天钻李家屋,今天赵家吵架,它自然成了“出气筒”,被老赵媳妇撵得满院乱窜,好像她的私房钱是大白猫给偷去喝酒了。

那时人不允许四处流浪,自然没有“流浪猫”之说,就这样,大白猫成为这座大杂院的“公众动物”。

天堂巷里的大白猫没有归属感,依然心仪此地,极少外出。它的耿耿忠心,并未被大杂院居民看重,反而认为它赖着不走。

当然,这座大杂院里还有株香椿树,也不知当年何人栽种。如今高过房脊,碗口粗,它孤儿似的站着,好似怀念着主公。

铁打的大杂院,流水的人家。随着住户们迁进搬出,大杂院面目更加模糊。好像每家每户都是断代史,五代十国南北朝,两汉唐宋元,谁跟谁也连接不起来。这里既没有历史亲历者也没有后辈见证人。仿佛一堆时光碎片,令人难以归拢。

跟大白猫身份极其相近的是老曲,没人说得清他是大杂院里谁家的访客。然而这不妨碍此人光顾,而且成了常客。

既然常来常往又不是谁家的访客,老曲身份显得有些笼统,令人联想到那只没有归属的大白猫。

最为出彩的季节是夏天,而且是夏天的傍晚时分。老曲推着那辆荷兰产“鹿头牌”自行车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开——山!”一声长长的拖腔,只待“山”字落地,老曲迈步走进院子。这情景很像京戏名角出场,这座大杂院自然成了大舞台。

操着地道天津口音的老曲,乐观开朗,表情生动。他大背头的发型,梳得光光亮亮。花格子衬衣,要么黑红格子,要么蓝黄格子,要么紫白格子,多种多样的格子。

常年西裤。黑色的,蓝色的,灰色的,驼色的,米色的,多种多样的颜色。当然,就在西裤与衬衣衔接处,永远系着那条棕色皮带,从来不见更换。他经常指着这条皮带说:“挠赛的!挠赛的!”

这应当是句外来语,要么英语,要么日语,要么蒙古语,反正不是汉语。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家伙也不给解释,久而久之,人们便不追问,基本认为他在称赞自己的皮带。

他的皮鞋也不更换,常年古铜色三接头,擦得极亮。这使人觉得他的钱全都花在衬衣和西裤上,皮带和皮鞋,三朝元老了。

老曲五官端正,方脸膛,鼻直口阔,目光有神,只是身材不高。举凡高个子男人,往往容易驼背。老曲身材偏矮却有些驼背,明显违背人类规律。当他微微驼背稍稍端肩地走进大杂院时,这身形反而显出适度的谦逊,不但不讨人厌烦,还意外地满足了不少人的自尊——你看,这家伙衣着光鲜推着进口自行车,却丝毫没有炫耀的迹象。因此,老曲起初并未受到大杂院的明显抵触。

住在大杂院里的男人们,五行八作,神仙老虎狗,往往互相瞧不起——你看我眼眶子泛青,我看你满眼眵目糊。大杂院十二户人家,远远超过魏蜀吴的三国演义。

一个归属不明的男人经常光顾这种大杂院,毕竟让人起疑。天津有俗语:无利不早起。尽管老曲经常傍晚时分光顾这里,仍然逃不出“无利不早起”这句俗语的猜疑。

老曲的手表是山度士牌的,名气虽不比大英格,毕竟大三针瑞士产。别人左手戴表,老曲戴右手。

夏天里,一声吆喝落地,黑红格衬衣米色西裤的老曲走进院子,啪地立稳自行车,然后掏出手绢抽打抽打裤角浮土。这动作对乱七八糟的大杂院而言,显得很特别。

大杂院孩子们围观这辆擦得明光锃亮的自行车,那只黄铜的“鹿头”标牌,远远盖过“飞鸽”和“永久”。

老曲不是哪家哪户的客人,也就没有哪家哪户出面接待。他便将大杂院当作小广场,做出访问大众的姿态,从衣兜里掏出烟卷。

他的烟卷是精装“大前门”,包装有锡纸内衬,比简装的贵三分钱。这里没人吸得起“大前门”,而且是精装的,这体现了老曲的分量。

只要有男人走出家门,老曲很大方地递烟说:“淡巴勾!淡巴勾!”这句又是外来语,要么英语,要么日语,要么蒙古语,反正不是汉语。

“你是中国人怎么说外国话呢?”住在南屋的老边满嘴河南口音,他不懂得天津男人讲几句舶来语属于码头幽默,因此拒绝接受老曲的“淡巴勾”,坚持吸自家旱烟。老边贫农出身是天津麻纺厂的保全工,他不光爱喝酒还有很高的思想觉悟。

“你没事就往我们这里跑,请问到底来谁家啊?”老边道出广大群众的疑问。

“我不来谁家,我来看看你们大伙儿。”老曲使用捻轮式打火机,烧汽油。啪地点燃“大前门”然后甩手关闭打火机,动作很帅让人想起电影演员蓝玛。

“你来看看我们大伙?这可成建制啦!你是要搞军训吧。”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麻纺厂保全工老边暗暗认为,像老曲这样的男人,要么图财,要么贪色。这座又穷又破的大杂院里肯定有吸引老曲的地方。

老边坐在家里揣度说:“老曲啊,你是半夜喝面汤——不知道是烫的还是浪的?”天津流行的歇后语,那内容很损的。

这就是夏天傍晚的老曲。他轻轻松松吸着“大前门”,跟邻居们漫不经心地聊天。他说“正阳春”卖生鸭肝两毛钱一大碗;他说“祥德斋”卖点心渣子,免收粮票;他说西马路卖光荣牌酱油瓶子,不用街道开证明……这种消息当然引起女人们的兴趣。

他还说评书演员张连仲转回东兴市场,要听就去听夜场;他还说散装白酒不凭票供应,必须起大早排队……这类消息当然受到男人们关注。

有时他也讲讲国际大事,比如美国总统肯尼迪遇刺身亡至今是个谜,还有中国首颗原子弹爆炸吓坏苏修美帝外加印尼排华势力……

就这样,大杂院仿佛水塘,老曲好似浮萍,四处飘荡,说说话,聊聊天,风吹而动,风止而安。一旦天色晚了,也有邻居挽留晚饭,不论烙馅饼还是尜尜汤,他一律哈腰谢绝,推着“鹿头”走出大杂院,沿着宽宽的天堂巷骑走了。

老边坚信“无利不早起”的津门俗语,抓住机会还要追问。“老曲,如今你说来大杂院是看看我们大伙儿,那么起初你来这里是找谁家啊?”

老曲想了想说:“那时候我还年轻呢……”

“现在你也不老,没四十岁吧?也就三十七八。”

“起初,我是来找养鸽子的大忠,认识了住东屋练摔跤的小勇,大忠小勇先后搬走了,我认识了住北房的三皮,就是会做木匠活儿的二皮的弟弟,后来三皮也搬走了……”

老边性子很急:“你这故事正月十五之前能讲完吗?我怕我活不到那天。”

老曲表情郑重地说:“老边你不要悲观,社会主义是桥梁,共产主义是天堂,你只要活着就能赶上。”

从大忠到小勇到三皮,尽管这过程比较曲折,老曲毕竟道出自己的来历。老边仍然不释疑心:“如今大杂院里哪家是你朋友?就像当初大忠小勇三皮那样的。”

“你们都是啊,你们都是啊。”老曲抬头望着那株香椿树。

老边操着老家方言说:“我在山里打猎,没见过你这样的花脸熊。我到河里摸鱼,没见过你这样的三条腿蛤蟆。你让我大开眼界啊。”

老曲知道对方损他,不但不急不恼,反而眯起眼睛回忆往事,“唉,大忠太可惜了,他不该走那么远的。小勇练得太苦,你进不去专业队就算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三皮要是不参军的话,兴许也做了木匠……”

初步掌握了老曲的来历,老边决定暗访大忠和小勇以及三皮的线索,从而精细掌握老曲此人的来龙去脉。然而,有时访人就像寻找沉入湖底的石子,你变成潜水员也不管用。

老曲依然时常光顾这座大杂院。只要他进院站定,那只大白猫便围绕他裤角蹭来蹭去。老曲任它蹭来蹭去从不驱赶。老边认为老曲是来看望人的,不是猫。

那么这人是谁呢?老边难以发现蛛丝马迹,便绞尽脑汁思考着。图财?老曲走进院子就散发烟卷,光出不进,不像图财。贪色,大杂院里只有祁玉是个老姑娘,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也没见老曲跟她过多搭讪。老边思考得头都疼了,半夜睡不着觉。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经走访老边初步掌握老曲的基本情况。

人们叫他老曲其实不老,三十六岁单身汉,本名曲正才。他是南开区房屋修缮公司四级瓦工,工资五十七元八角五分。这月薪足够养活五口之家。老曲单身汉没负担,生活很富裕。

老边的行为被祁玉看在眼里,略含贬义地笑了,“老曲既不是苏联间谍也不是台湾特务,你吃饱了没事儿盯着他干吗?”

“他是不是看上你啦?动不动就往这儿跑。”老边立即追问。

祁玉红了脸:“你既能胡思乱想,也能胡言乱语。”

老边绝不放弃,坚持将老曲的点点滴滴记录在小本子里,因此他写字水平有所提高,显得有文化了。天津麻纺厂清整车间领导及时发现人才,将他选拔为甲班小组长,提干了。这意外收获令老边惊喜不已,一时难以认定老曲究竟是自己的命中贵人还是命中冤家。

事实也是如此。只要老曲到来便会改善大杂院的沉闷气氛,因此黄昏时分成为这里的良辰吉时。

夏末傍晚,小雨初歇。正在喝酒的老边嫌小刚放屁败了他酒兴,抄起扫帚追打儿子。小刚飞快地攀爬香椿树,赛过小猩猩。

这时一声“马——来”,人们知道老曲来了。老曲有时吆喝:“开——山!”有时吆喝:“马——来!”这都是京戏里孙悟空出场的拖腔。他说杨小楼的最好,李万春也不错,都是从黑胶唱片里听来了。

老边听到老曲的吆喝“马——来”,随即扔下打人的扫帚,倒背双手回屋了。他不愿在老曲面前失态,这是麻纺厂清整车间甲班小组长的尊严。

老曲的到来,无形中碍了老边的事,也无意间救了小刚的屁股。小刚溜下香椿树,朝着大恩人说声谢谢,跑了。夏天里,老曲乐乐呵呵的笑容好似薄荷糖,给大杂院带来几丝清凉。

初秋的早晨,老边夫妇上班去了,这种家庭叫“双职工”。老边的儿子小刚突发高烧,背起书包走出家门,一头歪倒香椿树下,一时没了声息。那只大白猫不停地叫唤,好像在替小刚呼救。

国棉二厂挡车女工祁玉下夜班回家,这个大龄女青年走进大杂院看到小刚昏迷,抱起孩子跑到第六医院。第六医院让送到甘肃路传染病医院,当即确诊为脑膜炎。

小刚保了命,可惜烧坏脑子,见人眨眼不说话,成了呆傻的孩子。小刚妈哭得昏天黑地,反复抽自己嘴巴,骂自己只顾大家不管小家。保全工老边首先想到祖国江山革命大业,说小刚接不了工人阶级的班,今后反而给国家增添负担。

下晚儿时分,多日不见的老曲露面了,他的“鹿头”后架捆着硬壳大纸箱,立稳自行车不慌不忙打开硬壳大纸箱从里面抱出那台老式日本收音机,颇为满意地说:“这回总算修理好了,能收听三个台啦。”

祁玉闻声迎出门来,连声说谢谢伸手抱过这台高龄收音机,小声告诉他小刚得了脑膜炎后遗症。

老曲听罢急声急语说:“只能看中医!只能看中医!”

祁玉小声说:“可惜晚了……”

“人间万物没有早也没有晚,只看奇迹发生吧……”老曲鼓足信心,主动来到老边家门前。

老边不买老曲的账,雄赳赳地从屋里走出说:“西医保命效果好,中医屁用不管!”

“那就先这样吧,我按月拿五块钱,专给小刚吃好喝好改善伙食。”

每月五块钱?这超过一个人半月的伙食费,大杂院邻居们惊了。

“这孩子已然傻了,吃好吃歹他不觉知啊。”祁玉大声发表不同意见。棉纺厂噪音很大,这挡车女工养成说话大嗓门儿的习惯。

老曲低调地说:“那就给小刚买玩具,每月换新的,不重样儿。”

祁玉继续发表见解:“这孩子傻了,玩好玩歹也不有差别的。”

“你这是存心阻拦我吧?干脆我把钱给他爸他妈解心宽!”老曲忍无可忍了。

老曲的慷慨显然刺伤老边自尊心,麻纺厂清整车间甲班小组长歪着脖子说:“你以为你是党和政府?救济困难群众也轮不到你头上。”

老边媳妇拉住丈夫说:“人家没有损你,你别拿好心当驴肝肺。”

“你闭嘴!”老边推开媳妇说:“除非毛主席他老人家下令救济我家,别人的我一律不接受!”

祁玉仗义执言道:“老边你这话说得太大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多忙啊,我看你是屎壳郎打哈欠——怎么张得开臭口呢?”

“是啊,你就别给全国大好形势添乱了……”老边媳妇拉着丈夫回了屋。

老曲固执地站在老边家门前说:“老边你要乐观,俗话说坏事变好事嘛,以前治好我大脑炎的中医,打成右派下放农村了,我打听一下他的下落吧……”

这时从屋里传出老边的声音:“我不会要你那五块钱的,每月!”

“五块钱你不要,我就给四块九吧。”老曲以天津男人的幽默方式,努力改善着敌对的气氛。

屋里没再传出什么响动。老边不是天津人,不知他能否理解老曲这种逆向思维的幽默方式。

老曲使劲儿清了清喉咙,站在老边家门外讲述他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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