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塆的笑声
太阳爬上东山岗露出半边脸,隔壁家的樱桃就挑着两大竹筐桑叶回来了。
“啊――哇――”“哦――哦――”樱桃颤悠悠地走到稻场边,就像要吐了,但未吐出什么。此时,她两三络头发粘在额头,满脸汗珠子。
“你有反应了哇?好!好得很!”正在稻场边晒衣服的张二婶先是一愣,随即边说边丢掉手中的衣服,赶紧接过樱桃肩上的扁担自己挑上。
“真要不得!儿媳妇累病了要吐了,还说好得很。”我愤愤不平地对我妈说。
“你晓得么事?二婶她高兴呢!以后你嫁出去了身体也有这反应。”我妈回应道。
我们这塆里有8户人家,除了张二婶生了细毛这个独生子外,其余7家都是生的女儿,乡亲们戏称为“女儿塆”。 樱桃刚嫁给细毛时,婆媳俩有说有笑,张二婶待她也像女儿一样,总指望她生个胖小子续传香火,来改变“女儿塆”的形象。一转眼快两年了,樱桃的肚子还冇隆起。慢慢地,张二婶对樱桃要理不理的。
多次有反应,给樱桃带来了好运。张二婶在樱桃面前的菩萨脸不见了,时常笑盈盈的,每天只让樱桃做做饭、洗洗衣服等轻活儿。但樱桃怀的是到儿伢还是女儿,张二婶没谱。
一天午后,一场阵头雨下得天昏地暗,老接生婆陈大奶上街路过我们女儿塆,张二婶像碰到救星似的,赶紧把她拉进堂屋上方头坐着,泡好储藏多时谷雨茶,端出来一大盘黑瓜子招呼她。
“樱桃的肚子挺得尖尖的,肯定是生个带茶壶嘴的。如果挺着圆肚子,那才是生个扎小辫的。” 陈大奶望望樱桃的肚子,判断说。
张二婶进房里拿出几个大苹果,塞进陈大奶的布袋后,要她再过细看一下,陈大奶扭扭头望望樱桃的肚子,拍了两下樱桃下身说:“屁股大、肚子尖,肯定生儿男。没错!”。
张二婶吃了陈大奶给的定心丸,隔三差五地上街买些猪肉、鲢子鱼回来。好几次,我还看到她往樱桃碗里夹好吃的。日子一长,樱桃不仅肚子越挺越大,也长胖了些,脸上白里透红。
“陈大奶看的也不见得真,去年她看的两个‘大肚子’,说是要生儿,结果还不是生的女儿。”“做B超科学得很,那仪器一照就知道生儿还是生女。”“怀上儿的女人偏爱吃酸的,樱桃不是这样。”
在乡亲们的议论中,张二婶越来越搞不清哪个说得准。
一天早晨,她拨通了她表妹的手机。匆匆吃过早饭,她就带樱桃搭中巴到镇上去了。一两个钟头后,她坐中巴篶茄子一般回来了。快到中午时,樱桃才独自拖着大肚子一步一步走回来,嘴唇干得像快要结壳了。我问她怎么不搭中巴,她说婆婆先回了,她身上一分钱没有。
后来我听樱桃说,婆婆带她去找表姑做B超,她表姑坚决没做,只是根据经验帮她做了检查,结果认为还是怀的女儿。
之后一两个月,张二婶家再也没飘出炒肉炖鸡的香味了,樱桃也像是个罪人,少言寡语的,肤色黄黄的,肚子越长越大,脸上越来越瘦。
闷热的夏日,樱桃在闷闷不乐中度日如年,她恨不得马上生下孩子。
张二婶的婆婆80大寿那天,亲朋戚友来喝寿酒。酒席中,上塆肖篾匠说他女儿昨天出国留学去了;邻村何老四说他在广州开公司当董事长的细女儿,要他和老伴放下两三亩责任田和几间瓦屋,到广州去长住。张二婶插话道:“这两个女儿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一个老爱流鼻涕,一个时常蓬着鸡窝头,冇想到现在都有用。”这时,村主任带来了我的武大录取通知书,乡亲们都夸我有出息。
“生的儿子冇培养好,还不是在家‘握锄头柄’。”“还是生女儿好哇!我生了三儿一女,到老了还是女儿领养我老俩口。”“我在报上看到全国男女比例大量失调,往以后去好多男伢儿找不到媳妇,生女儿俏得很……”。
就在大家谈论生儿生女问题时,张二婶似有所悟,盛了一碗鸡肉送给房中的樱桃。从这以后,就连洗碗等轻活儿,张二婶都不让樱桃干,还时不时买回些苹果、香蕉给她吃。樱桃看自己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只好整天挺着大肚子转来转去,脸庞与盛开的桃花差不多。
一转眼,早秋的凉风赶走了漫长的暑热,但张二婶生怕凉着了她孙女,时常听到她招呼樱桃要多穿点衣服,并拿出县妇联奖给她的厚毛毯让樱桃晚上睡觉时盖着。尽管离樱桃的预产期有一两个月,她还早早专程到县城买回了好几套小毛头伢儿穿的衣帽和拨浪鼓等玩具,并且买回个了小书包。
我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塆里的人都到我家来玩。闲谈到黎明时分,大伙依然未散去,张二婶的嗓门还特大,她对大家说:
“我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我孙女20年后也考上了北京大学,后来当上了什么中华电视台的主持人,把我这个老奶奶接到北京,陪我游山玩水不说,还要我坐飞船看长城!!!”“哈!哈!哈――”张二婶笑得前一锺后一仰。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传遍了女儿塆。
渐渐地,远处传来一声声公鸡长鸣,窗外的东方露出了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