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
他一直很后悔,当初搬家的时候,为何要把6本厚厚的日记,撕毁了,既然花了那么多的心血,记录了自己最重要的心路历程。
即使封面有些破旧,字写得七歪八斜——有的人就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化再大的力气,也是白搭,甚至连起码的文句,也不完全通顺,亏他还是学中文的。尤其对过去事情的耿耿于怀,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淡漠,感觉单纯幼稚,毕竟是内心的真情流露。其中大部分日记,还采用了特殊的形式。
曾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他对佛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精神分析论》,非常痴迷执着,至今依然对这位“精神分析之父”,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家,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可是有史以来,对人性的本源,认识最深刻的人。其学说不仅影响了西方当代的文学艺术,而且对宗教、哲学、伦理学、历史学,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直到现在,他每天早上醒来,还是不急于起身,就这样全身放松,迷迷糊糊地微闭双眼,让自己处在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在床上静静地躺一会,任思绪自由地漂流,顺着那若即若离的蛛丝马迹,追溯回忆,对昨夜的梦,进行一番自以为是地梳理挖掘。
他不止一次地希望,能以此为基础,写一篇别出心裁的小说,如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通过对“梦中表象”的分析解读,曲折地反映现实生活。他甚至连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梦幻人生》。
这种设想虽然诱人,却远远超出他的才能。何况这些荒唐不经的梦境,凌乱杂沓的记录,连自己都觉得牵强附会、不堪卒读,别人就更是一头雾水,不会有任何的兴趣。
为了不至于太泄气,他于是不住地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为了排遣内心的孤单寂寞,消磨闲得无聊的时间,不让自己意志消沉。既然走出困境,就没有必要过高地要求自己。何况其中最重要的内容,都已铭刻在心,以各种形式抒发了,剩下的没有多少有用的题材价值了。
也许这就是他下决心的原因,与其异想天开地消耗精力,不如脚踏实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幸好当初的努力,没有白费,至少找到了一种有益的消遣。虽然他至今还一事无成,毕竟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怨天尤人,庸俗无聊的自己。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他也确实是个富于幻想的人,在已经完成的作品中,不少就以梦字为标题,并采用意识流的手法,展现自己的精神世界和心路历程。最典型的就是中篇小说《痴梦》。
尽管这样,他还是觉得遗憾,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这几本日记,兴许以后真能派上用场,也未可知。即使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不只多这几本。要不是因为搬起来太费劲,他也不会当废纸卖掉几百本书。
要知道,这些书,都是他当年,精挑细选的。虽然现在看来价格很便宜。当时却只有30、40元的工资,而且几乎每月花费大半。其中有些甚至还没有认真仔细地阅读。这种付出和代价也还是值得的。因为每一次去书店,如同一次朝圣和心灵的充电,从而一步一个台阶,伴随见证了自己的成长过程。
不过就算迫不得已,他也无论如何得把这些珍贵的原始资料好好地保存下来,宁可把其余的书都舍弃。也不应该这样轻举妄动,待日后处理也不迟。
他正为一时的心血来潮,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懊恼不已,这天晚上,他又做了那个莫明其妙的梦,经常没完没了地参加各种各样的考试,而且每次都丢三落四、很不顺利:不是走错了路,忘了带身份证,就是找不到地方。要不找到了考场,又超过了规定的时间,被取消了资格。
好不容易按照准考证号码,在教室里坐下了,却又突然肚子胀痛起来,心急火燎地上厕所,明明原先记得在这儿的,门口还有醒目提示,可就是找不着。
他知道这种令人尴尬羞耻的梦,反映了内心的焦虑和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他总觉得,不应该这样碌碌无为地虚度年华。但他越是没有机会,就越是羡慕现在的年轻人,希望能够一考定乾坤,改变不尽人意的处境。
这样的梦,平时做得多了,一开始,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同,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今夜的,比以往更加扑朔迷离。他不惜打断正常的睡眠,让自己清醒一下头脑,以便尽可能地多记住一些梦中的情景。这样还不放心,最后干脆打开床头灯,简要地记录一下。
尽管有先见之明和预防措施,第二天清早,他还是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接听电话,这才若有所思地想起。
他查看了手机的备忘录,根据以往的经验,平心静气地回忆,把“自由联想”到的一切,尽可能完整地记录下来:
他如同小时候一样,坐在自己家门口,有些心神不定,像是在做功课、复习迎考,又像是在写文章。低矮的小方桌上,放着一本时髦厚厚的《情书宝典大全》。
——既然是情书,就应该独自一个人,悄悄秘密地写,为什么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因此他那被压抑的潜意识,只能采用替代的方式。何况小学的时候,他的作文确实写的不错,时常得到老师的表扬。
他不知怎么,有事离开了一会,回来却发现书信没有了——其实已经投入信箱了。
“建华姆妈,看到我刚才放在桌上的东西了吗?”
他焦急地询问在门口做家务的邻居。
“没看到?”对方摇头,李家阿爸也在一旁证明——这当然是对的,虽然那天邮局的信,是经建华姆妈的手转交的,却并不知道信是他写的,更不要说其中的内容。他当时甚至还专门等候着,是否把信半途截下来,可邮差已经在弄堂口,大声喊叫了:
“78号,李娟,信。”
“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不一会,他在隔壁听到娟子从里屋出来,问她的姑妈,心里说不出的难堪,仿佛对方知道他躲在墙后偷听似的。事情也确实让人匪夷所思,好气又好笑:既然近在咫尺,又何必绕这么大弯子!
当然这是前话,梦中的他,当时就不能不纳闷了:“才几分钟功夫,怎么会就不见了呢?”
“刚才好像娟子出来过。要不,你问问她?”
于是,他听从建华姆妈的提议,穿过李家的灶间,朝里走去,一边敲门:“有人吗?”,又忍不住随手推开房门。
想不到,幽暗的小房间,并排围坐着很多人,像职业介绍所一样,而且对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谁也没有表现出好奇,一个个都显得很矜持。
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他还是硬着头皮问:“你们看到我写的东西了吗?”又毫无必要地补充一句:“这很重要的。”
正这样懵懵懂懂地记录,他忽然想起二姐曾经不止一次、令人扫兴地感叹:“你在这方面运气不太好。”
他确实没有女人缘,就连这些梦中的人,也都一个个懒得开口,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似乎对他可能开出的招聘条件,早就心知肚明,没有丝毫的兴趣。尽管她们一个个等着“找工作”——也就是待之闺阁,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就连那个坐在墙角,刚从苏北乡下顶替上来,说起话来南腔北调的张家小妹——以前她老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人,等到他转过脸来,随即又羞怯地低下头去,而且每次遇到和菊梅争论、他在一旁同仇敌忾地帮腔,对方总是酸溜溜地抱怨:
“你们二张嘴,我说不过你们。”——现在也傲慢地爱答不理。
其中一个身躯高大的男人,更是引人注目。只见他身板僵硬、像保镖一样气势汹汹。
——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平时默默无语的娟子,早已名花有主了。
虽然这个比他略小几岁的小姑娘,起先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只是每当看到他和菊梅在一起,总是见她抿着嘴嫣然一笑,好像在说:
“你们的事,我知道的,别以为我不懂!”
想不到他自以为青梅竹马的菊梅,竟然事先一点也不透露,就径自把男朋友带回了家。随后他却突然发觉,这个知趣乖巧的娟子,其实挺不错,很文雅的。
他盲目冲动地给她去信。她明确而有礼貌地拒绝。结果不仅没有使他息事宁人,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尤其信尾那句不无谦虚、富有诗意的:“天涯何处无芳草。”更是激起他无限美好的遐想,一下子抬高了对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以至于欲罢不能,非要弄个水落石出,除非得到对方的亲口证实。
她虽然按要求在公园门口和他见了面,事情却并没有因此改变。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之前那个他不屑一顾、觉得土里土气,以后也许能酌情考虑的张小妹,不久也嫁人了,据说还旁了个大款。
等到他悻悻地退了出来,周围的一切都变了。自己从前居住的房子,现在也建成高大宽敞的三层楼房了。
这样的旧貌换新颜,虽然使人欢欣鼓舞,又难以置信。
正惊魂未定,右边已经被拆迁的王家废墟上,忽然出现一个肩上扛着大铁锤的人来,虽然衣冠不整,却威严地问道:
“你就是某某家吗?”
他还来不及回答,弄堂口的大树下,又隐隐地感觉藏着一个人,手里拉着弓,像是前来探路和通风报信的响马。随后只听嗖的一声,朝他射来的却不是箭,而是一个小纸团。
——其实他心里更期望的是手持爱情之剑的丘比特,既然动迁的房子,都心满意足地安置好了,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可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早已成家立业,生活越过越舒心安稳,心里反而越来越不踏实了,整天提心吊胆的。似乎这一切并不实际拥有,只是心里的幻影。
他现在越来越感叹人生的变化无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虽然越来越心平气和了。但愿这是居安思危的更高境界。
更让人惊叹不已的是,他写的这么多小说,这篇是最神奇的。尽管他一直崇拜佛洛依德,但还是心里怀疑,把一切归结为“性”,难免有失偏颇。“泛性论”问世以来,也确实饱受争议。
这个离奇古怪、巧夺天工的梦,却用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不仅使他获得了奇特的体验,似乎也有力地证明了《精神分析学说》和《潜意识》理论正确合理。虽然这个梦是虚幻的,毕竟没有任何的矫揉造作。即使他再怎么日有所思,这种杂取种种的精妙构思,严密的逻辑,紧凑的情节,却是他无论如何、再怎么挖空心思,也想象不出来的。
( 啸 鸣 )
二〇一七年四月二十四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