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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乌托邦——读杜光辉的《大高原》
来源:文艺报 | 张晓琴  2017年04月21日07:03

对于作家杜光辉来说,虽在琼岛生活多年,高原却仍梦绕魂牵,高原是他生命最重要的记忆,更是他创作之根所在。长篇小说《大高原》中,杜光辉营造了一个乌托邦,在特殊年代,一群北京来的知青和高原农场的人一起度过了一段既艰难又美好的岁月。

高原是什么?在许多人的心中,高原是酷热难耐时一个清凉的去处,是雪线之上的跋涉,间或异族风情的流淌。对于作家杜光辉来说,虽在琼岛生活多年,高原却仍梦绕魂牵,高原是他生命最重要的记忆,更是他创作之根所在。长篇小说《大高原》中,杜光辉营造了一个乌托邦,在特殊年代,一群北京来的知青和高原农场的人一起度过了一段既艰难又美好的岁月。高原贫寒、荒芜,却以博大的胸怀暂时安顿了这群游子的身心,在高原,上演了这个年代其他地域不可能发生的故事,也安置了一群生命力最旺盛的青年的乡愁、压抑、以及青春的伤痛。

杜光辉的高原底色是纯净的蓝,就像高原冬季的天空。与那些写知青在上山下乡岁月中的苦难的作品不同,杜光辉在《大高原》中张扬的是一种大爱,他试图从复杂错综的琐事中寻找一条通向光明的途径,当他将自己的人生与阅历逐一回忆,猛然感悟到世间恶行的根源是私欲,而所有的善行的根源则是大爱。正是因为人间大爱,让高原成了一个政治风暴中心之外的乌托邦。初读这部小说时,你会做好准备再次经历那些有关“文革”、有关知青的伤痛,然而,杜光辉却出人意料。你担心蒙丽莎的美丽与年华在高原上要遭到摧残,她却在高原上认牧羊人邢老汉为义父,认石娃子为义弟,这个政治风暴中组成的新家庭充满人间至爱与温暖。邢老汉和石娃子把高原上最贵重的东西全给了蒙丽莎,而蒙丽莎也将最深的爱给了这两个亲人。不仅如此,在那个狂乱的时代,被视作洪水猛兽的许多东西在高原上却得以展示,比如秦腔,它是高原上的人用生命吼出的音乐。当时在其他地方,唱有些秦腔选段会被视作有造反倾向,但在高原上,没有人对此有异议,秦腔就是最美好的文化生活。

如果说秦腔是高原艺术的话,蒙丽莎、华艺等知青则把外来文化带到了高原上。在大家都怕出政治问题的时候,高原上却举办了一场纪念普希金的活动。非常有趣并耐人寻味的是这场活动土洋结合的特点。蒙丽莎想办的是诗歌朗诵会,而到了高原上的人这里,纪念死去的人就意味着上香烧纸,于是,在蒙丽莎画的普希金像前用的是中国的敬神方法。蒙丽莎觉得好笑又感动,她朗诵普希金的诗,曹抗战唱的是秦腔《祭灵》。最让人意外的是苟场长,他不苟言笑,但是为了保护蒙丽莎和其他知青,出席了这场活动并讲了话。这就是杜光辉的独特之处,他没有按照常规去写,出人意料地让高原上的农场变成了乌托邦。作为知青的蒙丽莎的思考其实就是作者的思考:这时候的内地正忙着批斗,人人自危,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坐牢掉脑袋。在这个农场,竟大张旗鼓地唱《金沙滩》,没有人想到这是封资修的东西去批判,真是世外桃源。大学生到这里锻炼,不知道躲过了多少灾难,真是塞翁失马,安知祸福?只有高原上才会上演这样的节目:在亘古的青藏高原,在旷古的黄河岸边合唱《保卫黄河》,吼秦腔,再现马克思与燕妮的爱情故事……

乌托邦里总有奇迹。《大高原》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是湍急的黄河上划羊皮筏子的藏族老人洛桑,天气好的时候,他就躺在河滩看书。他读的不是一般的书,而是梵文书、英文书。他戴一副很有岁月的老花镜,显现出神仙一样的高古,似乎天下之事理没有他不通晓的。当知青华艺拿出自己的图纸给他看时,他一眼看出是达·芬奇在1502年设计的蒙娜丽莎大桥,这个设计根本不可能在高原实现。华艺极为震惊,交谈中得知,原来洛桑老人曾经就读于剑桥大学,因为政治蒙难而到了高原上做了一个摆渡人。他不仅有广博的知识,更有治病救人的妙法,当石娃子为了救整个农场的人而命悬一线时,他用奇特的方法将石娃子救了过来。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还会唱秦腔,且唱得非常专业。杜光辉并没有把洛桑塑造成一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喜欢自己做各种吃食,见了酒更是可用贪杯二字形容,越是这样,越是真实、难忘。

只有对高原上的一切理解深刻的人才能写出《大高原》这样的作品。高原上的自然条件极为恶劣,不说冬日的彻骨严寒与物质生活的贫乏,单就饿狼的袭击就对生命构成极大的威胁。《大高原》第二章就拉开了一场夜半时分的人狼战事,场面惊心动魄。为了保护知青,农场的人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与狼群展开肉搏战。最后,蒙丽莎急中生智,起到了重要作用,狼群败北逃散。这一章虽然不长,却给人印象深刻,一方面是对于战事本身的书写,一方面是杜光辉在这一章的叙事视角多变,转换迅速。有全知全能的叙事,有各个人的叙事,更让人难忘的是,有犬王猛子的内心活动。《大高原》中的动物充满灵性,光彩独具。犬王猛子为了追随自己的主人石娃子,走进黄河殉死,一只义狼为了报答邢老汉的救命之恩,自己饿得走不动路,却把捕到的野兔送给恩人邢老汉。显然,杜光辉将大爱给了人,也给了动物。这与杜光辉长期以来对生态哲学的思考有关,杜光辉一直坚持生态文学的创作,此前的“可可西里”系列小说最为典型。《大高原》中也有相关的思考,蒙丽莎看到狗咬死野兔觉得残忍,石娃子却说野兔是草原的害物,狼杀死过多的野兔是帮人类除害,狼不到迫不得已并不来伤害人和人养的家畜,这与蒙丽莎的观念完全不一致,她因此改变了原来判断动物的单一是非观念。

蓝得再纯粹的天空上,也会有阴云,它们多少减淡了高原的乌托邦性质,其中最阴郁的是青年们性的压抑,最极端的书写是蒙丽莎无意间看到曹抗战自慰,自己的欲望被点燃,两人平息之后都陷入深深的罪恶感,曹抗战因此主动申请调到更艰苦更偏远的地方,蒙丽莎也在不安、羞耻、痛苦和茫然之中挣扎。《大高原》一如杜光辉既往的小说,现实主义的笔调中蕴藏着激情与理想,小说开篇和结尾呼应,是蒙丽莎做的具有隐喻性质的梦,这个梦的背景和内容可以看作是整部作品的象征。高原的晨气弥漫在冰峰、峡谷、草滩、旷野、河流的上空,蒙丽莎爱着的高原男子骑马向她奔来,又化作雄鹰,她正要拥抱雄鹰时,雄鹰却被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用枪打中……小说结尾处,梦里惟一的变化是蒙丽莎梦中的爱人变成了曹抗战。这个梦也是小说中贯穿始终的一条线,正值青春年华的知青们渴望爱,但不被政治允许,必然形成压抑。对精神分析学说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在《大高原》中找到极好的分析素材,然而,读罢这部小说,再细想一下,会发现,杜光辉在小说中呈示的时间是从冬天开始的,知青们冬天来到农场,在高原上迎来了春天,这与杜光辉强调的大爱是一致的,高原上的春天来得晚,然而,终归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