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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 塬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阎保成  2017年04月24日07:52

天麻麻亮的时候,玲就起来了。

锅里放了两块钱的馒头,从锅盖边沿冒出的热气,散发着小麦的味道,弥漫在屋里。原本很潮湿的房子里,此刻显得更加湿润。屋子里的潮湿,来源于几个月门窗的紧闭,空气不能流通造成的。

一块钱三个馒头是官价,走到哪都一样。案板上切好的豆腐放在盘子里,直等锅里的馒头热透,就可以炒菜了,一盘她自己腌制的咸菜已经调好,熬好的玉米粥紧靠在炉子一边放着,因天冷,怕凉。

她在等一个人来吃早饭。

昨天,弟弟早早就打来了电话,如果不是长途电话,不知道会在电话里埋怨她多久。离开家快四个月了,你没有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父亲年迈,多么希望和你说说话。再有一个月快过年了,果园的树也该剪枝了……

的确,打去年秋天,园子里的苹果销售完后,她就离开了村子,去了省城,在一所大学里面的食堂做饭。弟弟说的一点没有错,屈指一算,可不,快四个月了,日子过的好快。

感觉日子过得快,自然是一切顺心,反之,一切相反。不顺心的日子,玲过了好多年。自打大儿子上初中开始,所有的苦藏在了心里,全部的难落在了她的肩上。田间地头随时都会看见她的身影。这一切的苦和难,都与她的善心有关。遥想当年,祖辈们选址安下的窝,随着年代的流逝,一户、两户、三户……这样的发展。渐渐形成了规模,便有了村落。她的村庄,坐落在渭北的黄土塬上,奇特的地貌结构,让塬上变成了小小的平原,朝四面走上十几里路,便会有一条很深的沟壑。跨过沟壑,又会有另一个小的平原展现在眼前。她的娘家离这有十七八里路,属于另一个土塬了,脚下踩的依然是黄土,土地是当地人的命。被誉为生命之源的水,在这个地方显得是那样的金贵。可能是当初祖先选址的时候,水不是很缺少,现如今,却完全改观,人们把这一方土地称作旱塬。打井一事,从来没有人提及,每个人的脑海里都留有祖上打井不见水的故事。

天空乌云翻滚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等着来自天上的雨水。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硕大的水窖埋藏在自个家的院落中。生命之源顺着房上的瓦檐,一滴滴落在院子,再汇集成一股略带浑浊的水流,流进地下永不见天日的水窖中。人与家畜的饮水总算有了保障。

玲,不到二十二岁嫁到这个叫刘家洼的村子,丈夫大她一岁,名曰刘大福。其父母希望儿子长大后可以大富大贵,只因这里太穷,方起了这个名字。大福八岁前,爹妈为他生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子,只可惜六十年代医疗水平太低,到后来他只能享受老天爷留下的这个妹子把他叫哥哥。

刘家洼地处县城北六公里处,村子离南北走向的公路还有两公里,去县城一趟,来回需要十六公路,好在是土塬,道路平坦,骑自行车逛县城,在过去七八十年代倒也很方便。大福的爷爷看见儿子只给他保留下这一根独苗,对孙子视如掌上明珠,在大福八岁上学的那年,就把孙子接到了自己屋里。开始,大福不想和爷爷在一起住,哭闹自然少不了。终究是孩子,经不起爷爷奶奶买好吃的东西诱惑。学校在邻村,相距六里路,当地人从来不说公里。大福早早地就享受到了上学奶奶送,放学爷爷接的待遇,比现如今的孩子早享受了好几十年。爷爷很疼爱大福,每遇刮大风,下雨、下雪,是不让孙子去学校的,这正合大福的心意。这一晃,总算读完了小学。

上初中的时候,奶奶爷爷的腿脚变得不是很利落,再加上路程远,决定不再送大福,让他自己去学校。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开学的那天,大福不但自己没有去上学,还怄气,不吃不喝,奶奶说了他几句难听的话,没想到,他竟抄起挂在墙上的锄头,走进厨房,把做饭的锅给砸了个窟窿,还说,你们不送我上学,你们俩也甭想吃饭。

晚上,大福的奶奶和爷爷在商量。

“我看还是让他爸爸接走吧,这样下去,孩子这辈子就完了。你没有听祖辈们说过吗?从小看到老。你瞧见了吗?这些年都是我们给宠惯坏了。唉——打没有打过,骂不曾骂过,这是一种溺爱啊。你我都老了,眼珠子都不能指望,何况眼皮子!”

“这孩子的福,看来我们俩是享受不到了。”

“你还想想他的福?别做梦了,只要他出去不惹事,不让他爹妈操心生气,唉,那就谢天谢地了。”

“看来这孩子该挨打了,不打不成材啊。我们下不了手,让他爸打吧,只要不打坏了脑子和骨头就行……”

两个老人商量了半夜,相互埋怨不说,眼泪也流了不少,决定明天送大福回去。

这些年,虽说大福跟爷爷住在一起,可离父母住的地方也不远,都在一个村子,刚开始的时候,大福还不喜欢住在爷爷家,后来住习惯了,几乎一个月都不去看看自己的父母,在爷爷家,好吃好喝多舒服,想吃啥,给买啥。回到父母身边,已经十三岁的大福,已失去了爷爷奶奶身边时的自在。娘希望他去读初中,他不去,嫌离家远,不想跑路。父亲说,不去上学就在家务农,大福说太累。大福的爹急了,问道:

“学不上,地里的活又不想干,你究竟想作甚?”

“上学可以,给我买个自行车,买了,我就去上学……”大福给父亲讨价还价。说罢,脚上的鞋子相互蹬掉,一个后翻,躺在了土炕上,不吭声了。

三天后,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在村子西头的麦场上跑的飞快,引来村子里男女老少的围观。观看大福骑车的人,个个脸上漏出惊喜的目光。

这是祖上建村以来,刘家洼第一辆自行车。

“大福,这是你爹妈给你买的吗,多钱?”有人问。

“不知道,管他多钱。我要上学,没有自行车不行……”大福在麦场练习骑自行车,一脸的喜悦。

“还是大福家有钱,还是大福爹妈心疼孩子。”

“可不是咋滴,这辆自行车,少说得一年的工分……”

人群里不时发出“啧啧”地惊叹声。大福听后,心里美滋滋的,殊不知大福的父母心中是什么滋味。

1977年的十月,大福总算骑着自行车去上中学了,他比别的同学整整晚去了一个月。

看着儿子大福飞快骑着自行车远去,夫妻二人心中总算得到些安慰。心想,儿子的这一切行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与自己的父亲有关。爷爷喜爱孙子,天经地义,骨血的事,尤其是在老辈们的心里,传宗接代极为重要。在农村,如果谁家没有男娃,定会被村上人耻笑,在众人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总觉得矮人三分,说话也不硬朗。虽说老二和老三早早地夭折了,但老天爷还算开眼,留下了大福,这让他在乡亲们面前,依然可以仰起头。他几乎用一年的夏粮收入换来的自行车,只要儿子能好好读书,过些年能成气候,就可以了。想到着,心中竟豁然了许多,原本阴着的脸,也有了一丝笑容。

“不知道这娃到学校会咋样……”妻子在一旁自言自语。

玲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快八点半了,来吃饭的人还没有到,于是走出家门去张望。

冬日的土塬没有一丝的绿意,满眼望去,到处是灰蒙蒙的,村子周围的树上,早没有了叶子,只剩下枯瘦的枝干,指向天空,很像年迈老人手背上突兀的青筋,默默地忍受着冬日的煎熬,企盼春天的到来。路边几棵柿子树上,还有很多不想离开树枝的柿子,早被三九天的寒冷冻得发黑坚硬,高高地摇曳在空中。苹果园里的果树,因每年的修剪,看上去惨不忍睹,和那些自然生长的树木相比,一种是虐待,一种是呵护。正是这种虐待,才有了秋天硕果累累……

村村通的水泥路,一眼望去,看出老远。天冷,没有一个人走动。玲用手拢了一下被风吹散的刘海,转身走回屋里。即将进门时,又回头看了看进村的水泥路,还是没有一个人,天空和大地一片静寂。

弟弟说好了今天早上有人来家吃饭,帮她给果园的果树剪枝,直到现在也不见人来。

“你不是说好了吗?今天请人来给果树剪枝。饭早做好了,就是不见人来啊……”回到屋里坐下,玲拿手机给弟弟打电话。

“他说早上八点多去,他知道你们家的果园在哪。是不是去了园子,早饭在自个家吃过了?”玲的弟弟在电话里这样说。

“总该来家吃早饭才是,咱这是请人帮忙,知道吗?好吧,我这就去园子看看……”挂了电话,把炉子里的火压了,玲急匆匆朝自己家的果园走去。

大福在父亲的打骂声中总算把初中读完,但没有拿到毕业证。要想读高中已没有了希望,这正好合了大福的心思。只是他的父亲看见同村的孩子在县城读高中时,满心的生气。自行车买了,也没有换回来个初中毕业证。要是知道现在这个结果,当初说什么也不能买自行车,上不上学随你,老子养活你就是了。

“事已至此,生气也派不上用场。上不了高中,就让他在家种地得了。咱屋里分了这十几亩地,凭我们俩,地里的活也忙不过来。过完年,大福也十七了,可以给我们搭把手。要不了几年,咱家的日子就好过多了。现在国家开始考大学了,女儿我看还行,要是好生学习,再过几年考上了大学,一切都好了。”大福妈劝道。

“你没有看见大福那怂样。这两个月在家呆着,早上睡到太阳晒住屁股还不起来,晚上跑到半夜才回来,不会干啥好事。碎碎(小小)个年龄还抽烟。唉,我真懒的搭理他……”说道这,突然又问道:“既然这怂娃抽烟,烟钱可是你给的?”

大福妈摇摇头,以示否认。

“莫非是他爷给的钱不成?改天去问问爹……”

玲锁了院门出来,顺便在村子里的小店买了盒十元钱的香烟。

小店主人诡秘地笑着打趣道:“玲,买这么好的烟作甚,想必是家里来客人了吗?”

玲知道店主人说的客人指的是什么样的人。于是很淡然也不隐瞒地说:“嫂子,不是像你说的客人。我弟弟今天请了人过来,帮着给我果树剪枝。没有烟,岂不让人说咱小气,你说呢?”说到这,回头看看进村的水泥路。“早饭都好了,等着来吃饭,这时候了也不见人。我弟弟说他知道我家的园子,兴许是不是直接奔园子去了,这也有可能,所以我想去果园看看……”

“那你快去吧,省得人家说咱不懂礼数。”店主说完,看着玲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心里叹道:“可怜的女人,屋里没有男人就是不行,唉。”

大福的爷爷和奶奶在大福二十岁那年,一前一后相继去世。没有了爷爷的庇护,大福的日子不好过了,买盒两毛钱的香烟还要开口给父母要钱,好没面子。咋办呢?大福自有自己的注意。那辆放在爷爷家里的自行车,花了几块钱进行了修理,现在依然跑的很快,人永远无法追上他。半夜骑车出去,天不亮回来,睡在爷爷留下的老宅里。

“我看大福要出事。他抽的烟,比你贵多了。他哪来的钱呢?”大福娘说。

“迟早的事,到时候让人打个半死,就改了。哪来的钱?哼!不是偷就是抢,这你还看不出来吗?好吃懒惰的东西……”大福爹满肚子的怨恨,“咋生出这样的哈怂娃,迟早把老子气死,他才心静。”

“说不定娶了媳妇,成了家,大福会学好,你说会不?”

“从小养下的哈毛病(坏毛病)能改?我是不相信。谁家的女子能看上他,你这个当妈的竟想好事。嫁给大福,岂不是害了人家女子。”

“不管咋说,大福这辈子总是要娶上媳妇,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周围邻村的女娃我看是末有(没有)希望了,只能看其它塬上的女娃,有没有合适的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后半夜,大福满脸带血,一瘸一拐地敲家里的门。

“你能不被打死,活着回来已经很不错了。”开门的是大福的爹,看见儿子如此惨状,没有好话。

“爹,儿子今后不偷鸡摸狗了,跟你好好种地……”大福边哭边说。

听见院子里父子俩的说话,大福妈忙穿了衣服起来,想出去看个究竟。她出门,男人进门,竟把她又撞了回来。“大福这孩子咋样?”她急忙问。

“咋样?哼!你问他去,看他那个怂样子。”说着,躺下又睡了。

“娘,今后我不再在外面胡成精了,跟着你和我爹好好种地,行不?”大福哭丧着满是血渍的脸说。

“行啊,只要我娃今后听话,不胡成,你爹不会骂你了,快把脸洗洗。”说完,她似乎又想想起了什么,“大福,咱家自行车呢?”

“人家村子上的人追我,天黑,摔倒在水渠里面了,我自个起来跑了回来。自行车这时恐怕也让人家推走了。”

“你告诉我在啥地方,我去寻去。”

“娘,算了吧,远的很,你也知不道地方,就当自行车丢了。多亏人家不认识我,要是认识的话,这时,早该撵到咱屋里来了。你睡去吧,我洗洗也睡,疼死了。”

“胳膊腿摔坏没有?”

“没有,好着呢,就是脸撞在水渠的棱棱上了,在屋里歇几日,就末(没有)事了……”

土塬上的腊月天很冷,冷的几乎让人喘气都困难,天天刮着带哨的西北风,像针一样,扎的人耳朵尖疼。半个月前下过一场小雪,现在满眼望去,早已看不到雪的痕迹。稍加留意的话,背靠南面略高点的土梁后面,还是可以找到一些很薄的雪,但不是白色的,风刮起的黄土落在上面,改变了它的颜色。

玲把香烟装在衣兜里,两只手相互插在袖筒里取暖,走上几十米,双手就会从袖筒里取出来,捂着自己的两个耳朵,过会,又把手插在袖筒里。

路两边都是果园。土塬上的人口不是很稠密,玲居住的村子,人均土地三亩多,有的村子人均超过四亩,真可以称得上地广人稀。

走出村子往南不远,玲就下了水泥路,爬上一座七八米高的大土包。

听老辈人讲,像这样的土包,解放后有十几个,说是古代的陵冢。平整土地,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几乎都铲平了。仅留下了这一个土包,留下的原因是这个土包紧挨着路边,离村子又近,站在上面可以看见生产队周围的地,也可以看见进村的来人,于是,队上的头头一商量,才没有铲平。在铲平其它那些大土包时,并没有发现里面有啥好的东西。老人们说,那一定都是假陵冢,修建假陵墓的原因是防止真的陵墓被盗……前些年,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看见很多黑影在早已铲平的大土包遗址周围晃动,天快亮的时候,这些黑影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地面上留下很多细细的小孔。长辈们说那一定是盗墓贼,只要他们不毁坏地里的庄稼,不偷窃村子里的东西,少去招惹他们。盗墓贼心狠手辣,惹急了他们,把你活埋了都没有人知道。其实呢,这些黑影倒是很自觉,从来不糟蹋庄稼,各行其是。塬上的人很聪明,也想得很开,盗的是古墓,也不是家里的祖坟,怂管。晚上关了门在家看电视,不去管闲事,也是很好的一种生存方式。

说来也奇怪,自打大福偷鸡摔倒在水渠,连夜跑回家养好伤后,整个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跟着父亲下地干活,再苦再累,也没有吭过声。娘做的饭菜,可口不可口也不多说,吃饱就好。回家看看电视,早早就睡了,哪也不去,只是还抽烟,烟和父亲抽的是一样的。

“这娃变乖了。”大福娘说。

“但愿能持久下去。睡觉。”大福爹说。

一年以后,村上的人都挺纳闷:“哈怂娃(坏小子)真个变老实疙瘩了,真是不容易。现在跟着他爹,地里活干的多欢实……”

“哈怂娃心聪明,要是实干起来,比老实疙瘩强百倍。现在的女娃就喜欢灵性的,老实蛋蛋不吃香了……”

村里老少爷们和众多婆娘对大福的夸赞,自然传进了大福爹妈的耳朵。二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很是高兴。大福二十二岁那年的春节刚过,家里人就委托了好几个媒人四处给大福张罗媳妇。一个月不到,媒人便来了,说是离这十几里有一卫家,家有一个二十一岁女娃,只因没有考上大学,一直没有找婆家,女方家大人快愁死了。

当地有一风俗,就是孩子在十五六岁就定了婚约,等到了法定年龄就可以结婚。大福是出了名的人物,没有人敢给他说媒,怕害了女方家,遭人叱骂。所以大福只能等合适的机会了,如果没有合适的,不是打光棍,就是等二婚的女人,遇黄花闺女的几率很低,再不就是找那些智商低,有残疾的。

遇到这种好事,大福的爹妈岂能不高兴,岂不抓紧?一个月后,两个年轻人见了面,相互交换了信物,大福家给女方家送了彩礼。大福的婚姻终于有了着落……

地里的秋作物收割完毕,村里人都闲下来的时候,为大福举办了隆重的婚礼。大福身穿崭新的中山装,披红戴花,满脸的笑容,在小媳妇们的打逗声和众人的祝贺声中,乐呵呵地把新娘娶回了家。婚礼上,大福父母的脸上被乡亲们涂抹的五颜六色,颜色下面的笑容一直保留到婚宴结束,等送走亲朋好友,方洗去脸上的颜色。

新娘,就是玲。

玲脚下的大土包,离自己家的果园还有好几百米远。如果看见果园里面有人,那一定是帮她干活的人,她就去。倘若没有人,她就只能先回家呆着,天太冷了。虽说种植果树快十年了,但对果树的剪枝这一技术,她还是不懂,即便懂,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不行。给果树剪枝是个力气活,十亩果园,一个大老爷们也需要好几天,这些,玲心里很清楚。昨天回来的时候,顺便买了很多的蔬菜,帮忙干活的人是要在家里吃饭的。大土包上面的风大,也比土包下面冷些。上了土包,玲啥也不顾,两眼直直地去眺望远处自己家的果园。

土包上的风,玲没有顾忌,只是呼吸急促了,从鼻孔中冒出两股长长的很清晰的热气。心想,这个人真怪,早饭都不到家里来吃就去干活,也真是的。玲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下了土包,走向果园……

一年后,玲给大福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在玲月子里,大福娘乐的天天睡不着觉,把玲伺候的很是周到,什么活都不让她干,就连婴儿的尿布也是她这个当奶奶的去洗。大福爹走到那,嘴上的秦腔就哼到那。每天兜里装着好几盒好点的香烟,只要有人跟他搭话,他马上就会从兜里掏出香烟,递给人家,寒暄几句后,哼着秦腔继续走。在他的背后,经常听见赞扬的话语。几乎村子里所有吸烟的男人都抽上了他的香烟,大福爹高兴,大福爹愿意让村上的大老爷们抽烟。在他们同辈们的眼里,可以自豪地说,我当爷爷了,我们家有后了,多花几盒烟钱算啥?

时间过的很快,几年后,玲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八十年代末,虽说计划生育抓的很紧,但在这土塬上,只是走个过程,没有人在心里当回事。上面喊叫抓计划生育,那是他的职责,不喊叫不行。生孩子是自己家的事,悄悄地只管生就是了。

土塬的地理环境,给塬上的人带来了很多的不便,但它的内在经济潜力是巨大的。经专家多年的考察和论证,土塬最适合种苹果,于是,一场种植苹果树的战争打响了。人少地多是当地最显著的特点。也有很多人持怀疑态度,究竟果子成熟的时候,能不能带来收益,还是未知数,虽然地多,保险起见,粮食还是要种的,光吃苹果是不行了。

大福家一共有十六亩土地,一家人开会商量,先种五亩苹果,三年后看情形,如果好,再种五亩。五年过去了,大福爹挠着头皮说:“再种五亩果苗,你们看咋样?”经济上有了收益,自然没有人反对。自打孩子都上了学,大福的爹妈专门在村上给他盖了一处新房子,算是分了家,另起了锅灶,钱也给他们分了三万。看见这么多钱,大福心乱了。因为这些年,家里的经济大权一直爹娘管着,他从来没有看见这么多的钱。他偷偷留下一万元,把剩下的给了媳妇。果园里的活还是大家一起干。

“玲,果子卖完了,地里也没有啥活,在家闲的末(没)事,我想出去打工。你看行不?”秋后的一天,大福对自己老婆说。

玲知道,打结婚到现在,大福哪都没有去过,最远到过县城,唉,也真是委屈了他。“既然想出去,就去好了,只是希望你出门在外,好生照顾自己。不知道想去哪里?”

“咱村子里有几个一直在县城东面一个煤矿干活,一个月下来能挣两千多,所以我也想去看看,行的话,就留下。等过年再回来。”

大福这一走,果真到了快过年才回来,还给她了三千块钱,一家人很高兴地过了年。

正月十三,大福又去了煤矿。让玲不明白的是,本村和大福一块上班的年轻人每隔一两月就回来一次。大福已经去了快半年,一次也没有回来。村上那两个年轻人似乎老躲着她,这让玲更加迷糊(糊涂)了。家里的事情太多了,婆婆公公年岁大了,地里、家里的事全由她自己操心。果园开花的时候,雇人梳花;苹果长到红枣般大小的时候还要套袋。有时候回到家,累的饭都不想吃。不管咋样,今年卖了苹果,一定去看看大福,实在不行的话,不让他在矿上干了。她感觉太累了,随时都有倒下去,起不来的可能。她真想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睡上三天三夜,没有人打搅,就是吃饭也不要有人叫她,一觉睡到自然醒,那该是多好啊……

刚把园子里的苹果从树上卸完,大福便回到了村上。看见大福平安回家,玲的心总算踏实了许多。与果商的的一切买卖都是大福出面商议,她只是在家做饭。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在家,家里的一切还是应该由男人做主。这是给自己的男人在别人面前营造一种尊严,土塬上的女人都是这样的想法,她是高中毕业,文化程度远远高于村子里的其他女人,她更知道该如何去做这些事。

“今年卖果子的钱呢?”晚上睡在床上,玲问大福。苹果卖完好几天了,大福一直没有谈钱的事,她不得不问了。

大福急忙回答:“哦,我存卡上了。好几万,怕放在家里不安全,我给屋里留了两千,你看够不?”

“也好,屋里最近也不急用钱,等用时再取。够了。”

“大福,再问你件事,自打过了年你离开村子,这一走就是大半年,中间你也不曾回来过。你上班的矿离咱家也不是很远,难道就没有时间回来看看我们吗?”

“领导看我干活还行,让我去外地学习半年,回来当了班长,所以没有时间……”

“既然这样,那我就放心了。既然领导看上了你,就好好干,出门在外,不能丢了脸面。只要是为了咱们这个家,我苦点没有什么……你几时去矿上?”

“后天回去,领导只给了半月假……”

两个人说了很久的话,天快亮的时候,大福靠近玲。

转眼又到了苹果开花的季节。塬上的麦苗因去年冬天一场大雪的滋润,长势非常喜人。大福很有规律地每两个月回家一次,住上一个星期便回了矿上。临走时,总问一声:“家里缺钱吗?”玲总是笑笑,说:“不缺,只要你在外面照顾好自个就行了。”其实呢?玲的花销,一直都是刚搬进新房时,大福爹妈分给的那两万块钱,其中大福私藏的一万元钱,玲一点也不知道。她相信自己的男人。

给苹果套袋的时候,大福回来了。住了一星期,这次临走的时候,没有问家里是否缺钱的话。倒是玲先开了口:“大福,给家里留些钱吧,雇人给果子套袋的工钱马上要给。他们都是外地出来打工的,路远,总不能欠着钱不给吧?”

“你为什么不早说?每次回来问你缺钱不,你都说不缺。这次回来,我身上没有,银行卡在矿上放着。你自己先想想办法。”说完,离开了村子。

看着自己男人逐渐远去的身影,玲心中好一般失落。为啥会有这种失落,她自己此刻也说不清,只能是一种感觉。女人独有的预感,就像夏日里房檐下的蜘蛛,无声地编织着可以捕捉到肉食的网。她怕自己成为这个网中的肉,一旦成为网中的肉,将成为她一生的耻辱。她不自觉地打了个颤栗,用双手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方缓过神来。

下午,婆婆过来看玲。问道:“大福走了?”

玲让婆婆坐下,顺口“嗯”了一声,忙给泡茶。没有茶叶,当地的白开水不好喝。

“走的时候给你要钱了吗?”

听婆婆这样问,玲心里不觉一怔,很自然地回道:“他没有要钱,倒是我给他要了,可是他没有给我。马上要给套袋人开工钱,他说银行卡没带在身上……”

“哦,原来是这样。”

“娘,难道大福去给您要钱了吗?”玲起了疑心。

“是的,大福说最近矿上没有开工资,我给他取了两千块钱。”

“昨天晚上大福还说,矿上效益很好,不拖欠工资,花不完的钱都存在了卡上。咋会说没有钱呢?况且去年卖苹果的钱他也存在了银行,半年了,我一分钱都没有给他要过。”

“没有给你钱,这半年来,你们母子几个是如何过的?”婆婆似乎不相信儿媳妇的话。

“刚搬进新房的时候,你和爹不是给了我们两万块钱吗?我一直花的是这钱。”

“玲,不对,当时我们给了大福三万块钱。你爹当时还说,新家,屋里一定缺少很多东西,给了钱是希望你们自己喜欢什么再添置一些。”

“可大福就给了我两万。”

“一定是这怂娃悄悄藏了一万,唉!藏了钱究竟要弄啥吗?一时回去,非告诉他爹不成。”大福妈不理解儿子了。

婆婆走后,玲的心中更加沉重。仔细想想,大福这两年确实变了很多,无论是说话还是穿衣打扮,和刚结婚那几年完全不一样。想了大半夜,她也想不出大福这么做的用意,决心把这事弄个明白……

过了几日,玲把家里安顿好后,次日便坐车去了县城。读高中的时候,她在这呆了三年,所以县城对她来说很熟悉。婚后去县城少了,县城的变化令她眼花缭乱。她没有心思在县城闲逛,直接坐上了路过大福上班地方的班车。村子里有两个男人和大福在一个矿上班,昨天下午去了其中一家,问了具体地址,记在了心里。一个多小时后玲就下了车。问了路上的行人,行人告诉她,沿着这条满是煤尘的公路,走五分钟,就到矿上了。看着黑色的路面,在看看早上才穿上的白色新袜子,玲皱起了眉头。

一个不是很大的矿,坐落在土塬的沟壑里,这就是大福上班的煤矿。玲走在矿区的路上,招来很多直勾勾的眼睛。虽说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身材依然保持的很好,因为经常劳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熬肉。出门穿的衣服很素气,在满是煤灰街道的陪衬下,截然不同了,显得很有气质,玲原本长的就不丑。在打听大福住处的时候,竟有几个男人一起围上来,抢着告诉她大福住的地方,玲的脸竟有点发红。心想,矿上的男人就这么喜欢女人吗?

大福刚到矿上的时候,住的是宿舍,两个人一个房间,大福不能忍受那人夜晚震天的呼噜声,半月后,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一直住到现在。?

玲敲了敲门,屋里没有人,心想,一定是大福还没有下班,只好在外面等着……

“这位大姐,你找谁?”

玲回头一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问她,忙回答:“哦,我找刘大福。”

“他是你什么人?”

“我是……”说到这,欲言又止,忙改口道:“我是他同学,路过这,顺便来看看他。”玲第一次说谎,心通通直跳。

“哦。”对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你来的不巧,前天陪她媳妇出去旅游了,可能过几天才能回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咋离开的煤矿,脑子里一片空白。拉煤的汽车司机对她的谩骂声也没有听见,脚上雪白的袜子,也已经不白了。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她走进了自己的家门。一天没有吃饭,饥饿和干渴对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如同一具只会移动的僵尸,整个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

玲,梦寐以求,睡上三天三夜的想法,从矿上回来的那天晚上开始,总算实现了。如果不是二儿子回来拿东西,也许她可能会一直这样睡下去……看见儿子,她把一切都看开了。她回来的当天晚上,天空就下起了蒙蒙细雨,等她想明白了土塬上的人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生活的时候,雨停了,天也晴了,阳光依然是灿烂的。

半个月后的一天,大福又回到了村上,回来后,他直接去了爹妈那里,这是女儿告诉她的。天黑了很久,大福才离开父亲的房子,回到爹妈给他盖的新房子里。他什么也没有说,自己泡了杯茶,点着一支烟,看着被女儿早已打开的电视机。

看见大福回来,玲心中好酸楚,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似乎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造成的。婚后的大福,在她的眼里是那么的高大,诚实,让她信任,自己的一生能在这样男人的呵护下,该是多么的幸福。如今,这一切仿佛都是假象,一个设计了很久,最近才完成的一个局。看着大福现在的样子,玲心中一阵恶心。一个很会伪装,长着一副看上去会让很多女人喜欢的白净面孔,其心中的阴暗,女人永远无法知道。当初媒人给自己说媒,头一次相亲见面的场景,她还记得很清楚。一个腼腆,不喜欢说话的男人坐在自己的对面……

呆在屋里,玲感觉很压抑,只有电视机在说着女儿喜欢听的话。她顺手在枕头边撕下一把卫生纸,走了出去。

走出院子,她没有上厕所,径直去了村子里和她很要好的一个媳妇家里。看着满天星斗的夜空,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家里,从大福身上散发出另一个女人的气味,让她喘不过气来。外面,那散发着泥土芳香的空气,是多么的香甜,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心里还问自己,这些年怎么没有这种感觉。

玲家的果园在村子的西南面,地势略低点。就是因为低了点,所以墒情很好,每年可以给果树少浇一次水,省钱又省力,对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来说,也算得上是上天的赐福。

今年销售苹果,都是玲自个管账,没有让大福经手,大福似乎也看出来媳妇对他的不信任。晚上,玲的无声沉默,让大福来了脾气。

“今年卖的苹果钱呢?”大福直接了当地问。

玲没有抬头,专心洗儿子从学校拿回来的脏衣服。

“你倒是说话啊!卖苹果的钱呢?”大福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声音很大。

“存银行了。”玲淡淡地说。

“多少?”

“你问那么仔细干啥?难道我把钱送给了外人不成?五万。”

“把卡给我,我没钱花了。”

平时她逮不到机会,此刻一听大福说没钱花了,玲有了话语,今天晚上她要好好剥大福的皮。“你去矿上打工多久了?马上两年了,你给过家里一分钱了吗?去年卖苹果的钱,我问你,你说存银行了。还说这么多钱放家里不安全,我相信了你,银行卡你拿走了。给苹果套袋的时候,你回来,我给你要钱,你说卡在矿上放着,没有带在你身上,我又信了你。临走的时候,你娘又给你了两千。今年的苹果卖了五万,去年最少也卖四万。现在你竟说你没有钱了,钱到底去哪了?我还要问你呢?……”玲把最近压在心中的不解全说出来了。

大福坐着不说话,只能听着。等媳妇说完了,大福到笑了:“在外面花销很大,我的工资勉强维持生活。去年的苹果钱还在卡上,我一分钱都没有动。娘是给了我两千块钱,朋友家里有事,向我借钱,我抹不开脸面,只好给他了……”大福必定在外面混了这两年,说的跟真事似的。

“好,你说的这些,现在我还相信,工资维持你的生活,去年卖苹果的钱还在银行。还有一万块钱去哪了?”

“哪里还有一万?”

“大福,如果不是娘亲口告诉我,我可能今生都不会知道。”说到这,玲喘了口气,接着又说:“搬进这新房子的时候,爹妈给了三万块钱,你只给了我两万。对不对?那一万呢?”

大福没有反驳,低着头抽烟。

“我们是夫妻,都应该为这个家考虑。如果用钱的话,你完全可以告诉我。没想到你竟偷偷打拐,完全丧失了夫妻间的信任。咱村和你在一起打工的那两个人,他们每个月都回家一次,可你呢……一走就是几个月,这是为什么?我傻,是吗?不,我不傻,只是我不想去那样想。上个月,我去看你,你不在矿上,你去哪了?矿上的人问我是谁,我说是你的同学,顺路来看看你。矿上的人听后告诉我说,你和媳妇出去旅游了。刘大福,你和媳妇出去旅游了,那我变成了谁的老婆,你说啊?”

听到这,大福傻了,他完全低估了这个农村女人的智商。大福怕和自己在矿上打工的那两个人漏出这事,还特地请了他们,他们没有说出此事,没想到媳妇会亲自去矿上,唉——

屋里安静了,只有大福吐出的烟雾在房间里慢慢飘荡,如同战后的硝烟在逐渐散去。

话说了出来,玲心中的压抑少了许多,洗完衣服,也不去搭理大福,自己脱了睡下。

玲洗衣服的时候,大福不是喝茶就是抽烟,这场战争他失败了。心想,败就败了,管她呢,明天再说,于是也脱了衣服,睡在玲的身边。此刻,玲并没有睡着,她心里很明白,大福还是这个屋里的主人,不可能把他撵到别的地方去睡。就像院子下面的水窖,男人是窖,女人永远是窖中的水,离开了窖,水也就没有了。

早上起床前,大福又爬上了玲的身子。

这是大福最后一次在玲的身体上享受恩惠。

二十天后,玲的家门前来了几辆小车,玲和大福的爹妈被接走了,村子里议论纷纷。

又过了一个星期,大福家的祖坟地里又新舔了一个新坟,大福安静地躺在土堆下面。矿难让他成为永远不会说话的人。那年,玲刚满四十岁。村子里很多人都说,没有看见玲哭过,说她心硬。也有人说,心就是要硬些,不硬的话今后咋生活。议论少了,哀叹声多了。

一年后,家家户户都把院子里的水窖填平了,每家院子里都接上了自来水。

大福三周年过后,每年苹果销售完,玲都去省城打上几个月的零工。不是屋里缺钱,而是想出去看看,适应一下新环境,让自己忙碌的心放松一下。她是喝土塬的水长大,然后嫁人,生儿育女,骨子里永远留有土塬人的性格,今生难改。

再过大半个月,新年就到了。儿女们依然会回到这个土塬。

玲心中没有了寒冷,朝果园走去……

(陕西 阎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