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流逝中的故乡回望
巍巍阴山之腑,汤汤大黑河畔,有这样一座小镇。环镇之山顶平似桌,于天宇间摆开,如佛家布道之处,似仙班大宴之地。镇西临河横卧着一座巨大而安详的卧佛山,祥云朵朵常开,瑞鸟群群飞落。平静的大黑河水在佛头处突然急转,奔腾开来,更加衬托着这个地方灵气十足, 圣象万千。因山而有谷,因谷而水过,山水相依,曲折回旋,水在桌状之山环绕西行,地形极似阴阳二鱼之太极。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有了桌子,意味着生活的丰腴,日子的富实,山于是得名“桌子山”。镇由山而得名曰“桌子山镇”。我是土生土长的山中之人,经过山风吹拂,饮过黑河甘泉,赏于山而玩于水,梦里常常赤脚在桌子山上、黑河两岸奔跑;常常在卧佛山脚下端详卧佛的慈容;常常在意犹未尽的陶醉中醒来唏嘘不已。
乘汽车出呼和浩特,一路东进百华里,望见一山,酷似仰面向天的巨型卧佛横亘在面前,气势逼人,清荣峻茂,雄奇险峻。高速公路在卧佛中央以隧道形式穿越。来来往往的行人在深长的隧道里会对自然造化产生虔诚的顶礼膜拜,会隐隐感到从地心远处传来的靡靡佛音。在佛家的保佑下,汽车穿出隧道,忽见大黑河在山下蜿蜒,巨大的平顶之山,顶上隐约可见树木房舍,可听狗吠鸡鸣,蓝天白云在平顶山之上摩接,悬崖峭壁在平顶山之侧舒展。等完全在山环水绕中冲出来,一座小镇出现在一片开阔的河谷里。一水中流,阡陌纵横,平顶山下,这便是桌子山城了。
时在深秋。我站在平顶山上,沐着厚重的阳光带来的暖色调,看脚下大黑河平缓稳实地一路向西蜿蜒而去,小城安静地平卧在色彩斑斓的秋天的怀抱里,公路铁路在小城里尽展把天地万物尽揽的胸怀,吟唱着时代赋予的发展变奏曲。大街小巷,新区旧市,繁华在安静中张扬着不俗的气势,那不时飘来的熏鸡香气附着舌尖上的中国的地标味,让人欲罢不能,满口生津。沿河公园雕栏画廊,休闲的人们三三两两,在细细品味着文明带来的舒适度和快意感。而城西南端坐大黑河岸,隐于白杨林行里的一座方方正正、隐约可辨的战国土遗城,残破中不时显现出宏远、神秘的历史文化元素。微风吹来,凝思千年的沧桑,细看古今的变迁。没有平沙落雁,清角吹寒,更没有胡笛啸马,弓弦铮响。在这个时候,谁又会唱起歌辞大气磅礴,粗犷雄放,宏浩苍茫,慷慨激昂的北朝民歌《刺勒歌》?
桌子山地区历史悠久,考古发掘到的旧石器制造厂已经证实,早在距今一万年左右就有了人类文明的曙光。荤粥,鬼方,北狄等游牧民族在遥远的夏商周时期就生活在这里。秦汉时是雁门郡、云中郡属地,古老的秦赵长城在高高的山峦上闪烁着点点烽火的遗存,秦时的明月注定要在这里照见汉时的关隘,拓跋帝的酒樽依例要祭拜辉腾锡勒的九十九泉。郦道元的脚步伴随着大黑河的波涛流进了《水经注》。隋炀帝巡辛边关的车轮声千年萦回在古驿道两旁的火山石上。辽金帝国在桌子山一带展开了一场场皇家的盛宴,狩猎、避暑彰显了豪华的皇家气派。强大的元帝国在高高的辉腾锡勒草原上驻扎行营,窝阔台汗以汪古部为依托,发起了对金的最后一击。明朝的卫所设置没有忘记这块重要的战略要地,官山卫的设置也没有改变土木之变英宗被俘获后送来桌子山狩猎的屈辱。伟大的康熙大帝多次巡辛北塞,西征葛尔丹,在桌子山一带留下了多少美丽的传说,至今萦回在大黑河的波涛里,影刻在条条古驿道旁的那些古榆深深的树洞里······
我在小城四周的山顶之上,跟着秋的色彩和树行里略显斑驳的阳光缓缓移动脚步。这时的我似乎是一个孤独的旅者,踏着一块块满是沧桑的古老岩石。听风从天际吹来的,看自然造化的美丽,我在一刹那间仿佛感觉到了岁月的永恒。那亘古不变的天象,以及纷飞的云块,在此时恍惚幻化成了奇异的精灵,于苍茫的时间空间维度里覆盖了同样苍茫的历史、苍茫的万物生灵。那伟大的文明史在斗转星移间演绎出千年万年的因果缘由,让故土的情怀在故土里生发着蠢蠢欲动的生长欲。
看不见朔漠屏藩的英雄,听不到马踏飞燕的啸声。小城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毫不懈怠,城市的格局在黑河两岸铺开,大有塞满河谷之势,彩的城市颜色覆盖了古老的灰白,盛林覆盖的园林变成了鸟的天堂,西边的卧佛山在夕阳下显出金色的背景,云岫沉沉,不觉中多了几多庄严和凝重。而千年的战国遗城在流霞夕下的美景里沉默不语,无声地记录着时代的一切,给发展中的人们以厚重的人文历史,给热闹非凡的交通热线释放平安的祝福。
古老的土地在千年里流客匆匆,英雄和走卒,帝王和贩夫,游牧和农耕,出塞和南掠无不在此地来往熙熙,毫不留下长期经营的深根。往昔辉煌的事迹和美丽的传说已被岁月的刻刀锉平,被时光的流沙湮没。在语焉不详的几段史话里,在文人骚客的几句古词里,这片地处辽远与沧桑的古驿道上的河谷地,有多少神秘的典故会震撼人心?那古老的城郭是如何设置又是如何废止的?千年前的城墙已倒塌,残存的夯土隐约可见当年的箭楼和房舍。回望历史,昔日的繁华早已远去,泥土里深埋的青铜的箭簇、中原的钱币,以及甭拙的陶片,无不在释放着残存的文明信息,让我在物是人非的古物前浮想联翩,发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慨叹。
陶渊明的桃花源是秦人的故乡,美轮美奂且自始至终笼罩着神秘虚幻、若有若无的色彩,有着美好的理想境界,没有任何羁绊的人间乐园。桌子山的人类万年变迁史里,有没有一种人对她的类似桃花源般的认知?我想,古人在黑河两岸耕耘、鱼猎、牧歌,在夕阳下朝拜鬼斧神工般的大卧佛山,那朴素的思维里肯定是满满的愉悦感。而我作为这块土地的后人,在对这块桃花源般的土地寻史而骚时,我的小镇却不会因今人的回忆而停驻,也不会因今人的偏好而改变。那些在河谷里随便流露出来的那点点田园牧歌般的情结,家乡人就应该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佛山”的古意?就应该有“春蚕收长丝,秋熟糜王税”的淡定,就应该有“荒路暖交通,鸡犬互鸣吠”的和谐。
高大的卧佛山面带微笑,亿万年亘古不变地仰天酣睡,就像一个阅尽人间沧桑的睿智圣人,默默地见证着山下的历史变迁,人来人往,感受着河谷里的春种秋收,夏捕冬藏。百年已过,千年已逝,万年也就是那么弹指一挥间。时光的隧道里,有几多桃花源的味道遗存?有几多今人空茫的心绪在飘荡?桌子山的盛宴在卧佛山下铺排开,那摆宴的仙家是否醉了又醒,醒了又醉?千万年来的来来往往的赴宴者聚散无常,空留下空空的巨大餐桌演变成大山在天地间守望着,期待着抛弃落寞后的繁华,远离孤独后的喧闹。
直到上世纪20年代,平绥铁路开通,桌子山设了一停靠站,由此围绕车站,商埠开了,人口多了,人们在此有了定居的概念,便自然形成一镇,古老的土地上终于有了自己的大名,现代意义上的地图开始标注出来她的 准确地理坐标。人类在这块土地上开始定居,繁衍,开始耕种,开始商贸,开始产生越来越浓的本土乡愁和浓郁的地域文化。人们开始关注起她的历史,她的出处,她与古老的草原文化、中原文化以及神秘的大卧佛的关联度。
时光进入九十年代,卧佛山下,桌子山旁分别兴起了两座佛寺,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大环境下,神奇美丽的传说一个个在佛光下诞生,山谷间开始飘荡开远离红尘的西天梵音和袅袅佛香,红墙绿瓦里,厚重的佛法语言衬托着小镇的现时文明,镇压着凡人们内心的原罪和不时想泛起的邪思杂念,提醒着人们保持晴朗的心境,和对无边佛法的敬畏,规范着人们的因果缘分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