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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猫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闲叟  2017年04月19日09:25

“要是给俺逮住喽,看俺怎么拾掇恁个驴日的!”

日头过午,只剩两三缕炊烟在小村上空徘徊着,从东院老烟袋锅子家飘来一阵炒酱豆子的香味,三奶奶还坐在田埂上恨恨地骂着。一棵刚刚扶起来的洋柿子抽了筋似地又倒了下去,开得密密匝匝的黄花儿不甘地摔在泥土里。这二分地的洋柿子,本来已经齐腰深,一眼望去黄花点点、葱葱茏茏,现在却东歪一棵西倒一棵,像被猪拱过了一样。看着眼前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洋柿子,想着昨天傍晚老烟袋锅子跟她吵架时驴日的样子,三奶奶把怒火统统倾泻到踩了她的洋柿子的人身上。

今天,没听到猫叫声。前几天正午时分,那撩人的“喵呜——喵呜“声总是准时从东屋后面传过来。每次,她都踮着小脚紧倒腾慢倒腾往屋后赶,可是到了屋后,连根猫毛也找不见,只看见被踩倒的洋柿子又多了几棵。每次她都试图把新倒的扶起来,可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第一次发现洋柿子被人踩了,是在花花丢失的两天之后。那天晌午时分,三奶奶坐在小板凳上,挑拣着上半天刚割的半马篮子韭菜。该做午饭了,西院的芦花婶子坐在她面前织着毛衣,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跟三奶奶一样,芦花婶子也是一个人在家,儿子媳妇都在外地打工,过年才能回来住几天。平时没事,芦花婶子总喜欢到三奶奶家遛门子,喜欢边织毛衣边听三奶奶念叨她跟死去的三爷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时,东院的老烟锅子放完羊也会过来坐坐,只是每次没坐多大一会,三奶奶嫌他一身烟味太呛人就赶他走。

三奶奶说,你还不回家?羊别再乱跑咯!

老烟锅子说,没事了!都圈好咯。

三奶奶又说,还不去网吧看看去,东东别又逃学咯!

东东是老烟锅子的孙子,念初中三年级了。说他念书还不如说是“混书”,一周五天至少有三天逃学泡在网吧里,起初老师还找上门来跟老烟锅子说道,后来看他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索性也不管了。为这事,老烟锅子没少挨儿子媳妇奚落。每天,除了伺候好那群羊,老烟锅子最大的任务就是看住这个尾巴也摸不着的淘气祖宗。

一说到东东,老烟锅子马上无话,狠狠地滋吧几口,不管抽完没抽完,把烟锅子往地上笃笃敲几下,起身就走,留下一片青烟,久久不散。

三奶奶边摘韭菜边说着找猫的事。花花可是她的命根子啊!三年前,三爷爷临了时跟她留了一句话说:俺走后,你养只猫吧!三奶奶记下了,丧事一办完,就去后庄抱了一只两个月大的小花猫回来。说来也怪,那猫不仅长得机灵可爱,还颇通人性:第一次见到三奶奶就喵喵着用小脑袋往三奶奶手掌里蹭;抱回家后,三奶奶走到哪,它就喵喵叫着在身后跟着,三奶奶一停下来,它马上跟上来在她腿间磨磨蹭蹭;三奶奶晚上睡觉早,小花猫也早早地趴在她枕边轻轻地打呼噜,整晚都不会叫上一声。三奶奶心里喜欢呐!心里有什么话都对它说。

三奶奶说,早上烧稀饭、馏馍吃,可好?花花说,喵——喵——。

三奶奶说,晚上下面条吃,可好?花花说,喵——喵——。

三奶奶说,......,可好?花花说,喵——喵——。

这猫出奇地黏人,三奶奶走到哪,它就跟到哪。三奶奶去前屋,它去前屋;三奶奶去后屋,它去后屋;甚至三奶奶去麦场抱柴火,去西井台拎水,它也在身后不远处缀着。有时候,不知谁家的孩子被引了出来,跟在猫后面,也喵喵喵地叫着。那猫吃了一吓,停下步子,回头望了一眼,又蹭地往前一蹿,紧追着三奶奶去了......

东东是第一个发现猫不见了的。每天“放学”回来经过三奶奶家门口时,东东喜欢弯进院子里,逗猫玩一会。每次,东东推开院门进来时,花花便喵地一声,蓦地从墙边鸡棚上跳下来,贴着东东的小腿跑过去,跑了几步远又停下来,回过身竖起尾巴朝东东趔趔趄趄地走过来。这时候,三奶奶正在东屋烧火做饭,花花不再黏她,而是伏在鸡棚上等东东过来,就像约定好了似的。那天,东东走进来时,院子里异样地安静,花花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跳出来。东东丢下书包,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扔下水瓢就冲烟雾缭绕的东屋喊:

三奶!三奶!花花呢?

不在院里吗?三奶奶在屋里支应。

东东在院子里东扒西挠地找了一会,不见猫的影子,冲屋里忙活的三奶奶喊了一声没找着,就拎起书包回家去了。

老烟锅子好不容易把羊群归拢好,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羊圈门口的拉石上,埋了一烟锅子烟丝点着了。没吸几口,就见孙子从三奶奶家一步三晃地走出来,手里的书包在腿边荡来荡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立即气不打一处来。待东东走近了,才看清他浑身沾满土灰,衣服上乱蓬蓬地挂着些稻草,头上、膝盖上还黏着几片鸡毛,像刚从鸡窝里钻出来一样。老烟锅子脸色变得铁青,一手用力撑地站起来,一手把烟袋杆子横着。

又跑哪鬼混去了?老烟锅子眼里喷火,发出一声低吼。

东东见苗头不对,立即停步,做好撒腿的准备,然后梗着脖子说:三奶的猫不见了,俺找猫哩!

找猫?一天到晚的没个正形,有学也不好好上,对得起你爸妈交的书钱吗?

老烟锅子嘴笨,除了说这一句,就只会拿烟锅子敲脑瓜崩了。因为不好好上学,东东头上没少被老烟锅子敲出鼓包来,可是他流荡惯了,爸妈又长年不在家,老烟锅子怎么教训也没用。自从上了初中,东东明显长了个儿,看形势不对,知道跑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任老烟锅子敲打。老烟锅子追不上他,气急败坏时,就龟孙王八蛋地乱骂。西院的三奶奶总说他,你个噗种(皖地方言:没脑子、缺心眼),有这样噘孙子的吗?

东东撇撇嘴,俺又没叫恁交钱,反正俺是念不出来了,就是念出来也没用,大学生一毛钱都能买十一个了。

你就嘴能!老烟锅子扬了扬手里的烟袋杆子,东东乜斜着眼冲着他龇牙咧嘴,意思是说恁来呀!

两人正对峙着,三奶奶忽然急慌慌地从院子里走出来,抬头望见东边爷孙俩在羊圈门口斗羊似的面对面站着,忙喊,看见俺家花花没有?

没有!老烟锅子没有好气地支应了一声。

三奶奶没心思跟他磨嘴,倒腾着小脚,深深浅浅地往屋后去了。

“花花——花花—— ”

那晚,村子匝绕着三奶奶惶急的声音,直到月上当头。

那晚,老烟锅子睡前比平时多抽了一袋烟,黑暗中,东东趴在小床上,瞪着对面爷爷忽明忽暗的烟火,一声不吭。

那晚,三奶奶睡一会醒一会,她重复做着同一个梦:花花在后庄门口的油菜地里,蹲在三爷爷坟头上喵喵喵地叫。一个激灵醒来,四周除了黑暗就是寂静。

第二天一早,三奶奶又屋里屋外寻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花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昨晚做的面条一筷子也没动,草草地回锅热热吃了,三奶奶裁了一刀烧纸,挎着马篮子走出家门,沿着菜地边的田埂往地北头走,她打算给三爷爷上个坟,然后去后庄找找。经过那片洋柿子,看见叶子有点发蔫,该浇水了,不过还顾不上,她得抓紧找猫。

地北头的土路上,东东耷拉着脑袋,往西走几步,回头,往东走几步,再回头,那只脏兮兮的书包在腿边一下一下地荡着。见三奶奶走过来,东东一下子精神起来,目光迎过去亮开嗓子说,三奶,干啥去?

找猫。你不上学去,在这干啥?三奶奶停住脚,直了直腰。

今天放假。俺陪你去吧!东东兴奋地说。

你天天都放假!小小年纪不正干,到时候有你哭的!

东东吐了吐舌头,待三奶奶走过去,便缩在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

太阳高起来了,晨露将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斜掠过田间小路一侧五颜六色的小花、青青的小草,往后庄走去。

三奶奶在前头喊,花花——花花——。

东东在后头叫,喵呜——喵呜——。

芦花婶子望见两个人从后庄回来,日头已经向西了,三奶奶依然是满脸的沮丧。

芦花婶子说,也许被野猫勾走了吧?说不好过几天能回来呢!

谁知道呢!三奶奶叹了口气说,这一天听不见猫叫,俺魂都掉了哩!

哎!别多想了,实在找不着,看谁家猫下窝子了,再抱一个回来,芦花婶子细声细气地安慰她,没事来俺家遛遛门子吧!

三奶奶答应着,跟芦花婶子摆了摆手,转身回家。东东没再跟着,晃荡着书包往桥头大斌家的杂货店走去,他要买包辣条,大半天没吃东西,肚子咕咕作响。小店隔壁网吧门口杂乱地停着十几辆自行车,门里人影绰绰。

当晚,三奶奶还是没睡好,总是打个鸡睁眼(瞌睡)就醒。

鸡叫头遍的时候,三奶奶恍惚间见到三爷爷走到跟前。三爷爷说,谢谢你了,及时送钱来,俺屋顶漏了,正要找人修哩!

三奶奶说,老头子,花花丢了,快帮俺找找。说完,伸手去拉,三爷爷却一下子不见了。又是一个激灵,三奶奶一下子清醒过来,此后再无睡意,直到天明。

连续走了两天的路,晚上上床的时候还没怎么觉着,早上起来时就觉得脚脖子和腰胯像断了一样,三奶奶费了好大劲儿才从床上爬起来。实在是走不动了,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三奶奶想还是在家守一天看看,也许花花会自己回来呢?

不去找猫,人也没闲住。三奶奶忙乎了大半天,把菜地地浇了个酥透,洋柿子恹恹的叶子,立刻变得鲜亮起来。可能因为刚上过粪没多久,洋柿子旁边那畦韭菜肆意疯长,刚割过不到半个月,肥厚的叶子又翠绿欲滴,长出尺把长。这一茬,又割了大半马篮子。三奶奶心想晌午包顿韭菜盒子吃吃,两天没好好吃饭,这会儿嘴竟然有点馋了。

从菜地里回来,芦花婶子已经织着毛线在院门口等着了。两人各自摸了只小板凳,在院子里毛桃树的阴凉下坐了,一个摘菜,一个织毛线。两人手上不停地忙着各自的活,聊的却都是有关花花的事,一直聊到树荫从东屋门口的水缸转到堂屋东边的窗子上。

芦花婶子忽然说,东东这孩子还真懂事哩!

三奶奶愣了一下,转瞬脸颊上就绽开了笑容,嗯嗯!这孩子心好!

唉!就是爹娘管不着,老烟袋锅子管不好,流荡惯了......三奶奶叹了口气,脸色又沉了下来。

芦花婶子倒是看得开,这些孩子不都一个样吗?跟顺成上学那会不一样咯!

芦花婶子说的是三奶奶的二儿子。顺成当年读书的时候,用功和成绩在全乡都是有名的。高考时虽然有点发挥不好,还是考到北京去了,成为乡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也算是不负众望。三爷爷一高兴,把才养了半年、只有一百多斤的小牙猪杀了请客,屋里屋外摆了十几桌。大学毕业后,顺成在北京上了班,后来还娶了个北京媳妇。此后,顺成就没回来几次,刚结完婚回来住了两天;三爷爷下葬前一天回来,头七没到就赶回去上班了,中间还回来过两次,不过三奶奶记不清了。都说顺成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何况娶的是北京媳妇?

虽然没有见到二儿子最后一面,三爷爷闭眼时,脸上却是挂着笑的。

大儿子顺利虽然没有考上学,可是一家几口长年在上海菜市场里租摊卖菜,虽然过年时会回来过几天,但从来没赶在年三十前回来过,那几天菜正贵,三奶奶也不舍得让他们早回来。也曾经去上海住了两次,每次都过不了几天,就上吐下泻水土不服,索性再也不去了。

还是在家好,清静,左邻右舍也有人拉拉呱,再说,还有猫。

三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由东东岔开的话题又重新回到了猫上。芦花婶子忽然放下手上的针线,欠起身子,侧过耳朵仔细听着什么。三奶奶立即住了嘴,狐疑地看着她。

猫!猫!芦花婶子一脸的惊喜,手指着三奶奶身后说,有猫叫!

三奶奶忙扔了手里摘了一半的韭菜,转过身朝芦花婶子手指的方向看。

身后,静悄悄的,只有那只芦花大公鸡带着几只小母鸡躲在东屋北山墙下的阴凉地里打着盹儿。

哪里有猫?三奶奶瞬间沸腾的血液又急剧冷却下来,正要回头问,喵呜——喵呜—— 两声尖细、婉转的猫叫抽丝般从巷豁子里蜿蜒而出,直入耳鼓。

花花!是花花!三奶奶身子一抖,嘶哑的叫声破口而出,她反过身子就要起来,可是连用了两次力都跌回到板凳上,芦花婶子忙伸手拉她起来。一站起来,三奶奶像上足了发条的人偶,后脚赶着前脚就往院外跑,芦花婶子忙放下针线追了上去。

那声音是从东屋后面传过来的。

已是正午了,初夏的日头虽然还在积蓄着一年中最火辣的阳光,却已毫不吝惜地把热量从空中泼洒下来。村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偶而有几声新蝉的嘶鸣,只有几缕炊烟从人家屋顶直直升起,整个村子孤寂得一丝风也没有。

两个人从院子里跑出来后,那“喵呜——喵呜——”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屋后看不见一个活物,不管三奶奶怎么呼唤,那猫就是没有回应,倒是东边老烟袋锅子的羊圈里一只反刍的羊叫了两声,“咩——咩——”。

三奶奶不甘心地走进菜地,刚才从墙角转过来时,她明明看见有几棵洋柿子还在晃动着,怎么就没动静了呢?

上半天刚浇过的地还湿透透的,一脚下去,鞋子就陷进了泥里,三奶奶顾不上这些,扒拉着洋柿秧子,边喊着花花——花花——,边瞅准洋柿秧子间的空隙摇摇晃晃地往中间走。

芦花婶子站在田埂上叫住她,别往里去了,不在里面,要不早出来了!

三奶奶在齐腰深的洋柿秧子间站住了,一手掐着腰直起身来,一手指着面前一小片明显稀疏了的洋柿秧子对芦花婶子说:真邪气,洋柿秧子都踩倒咯,猫呢?

诶?是的哎!芦花婶子远远地望了一望,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不过正要抬腿退回来的三奶奶并没有听清......

接连几天这个时候,东屋后都有猫叫声传过来,可是每次人赶过去,除了看见有更多的洋柿秧子倒下之外,那猫却踪影不见,声息全无。虽然每次欣喜后总是失望,失望后总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那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三奶奶没有心思纠缠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她心疼那些被踩坏的洋柿秧子,可还是更期望第二天能准时听见那撩人的猫叫声。而这一切一切的感觉、一切一切的期望,终于在芦花婶子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之后,完全变成了一股足以把一切烧成灰烬的怒火,不可遏制。

昨天晌午,芦花婶子怯怯地说,猫能把洋柿秧子踩倒么?

三奶奶怔了一会,明白了芦花婶子的意思,一下子就呆在洋柿子地里,这几天让她感觉异样的也正是这一点。她已经注意到了那些深深浅浅烂泥印子不可能是一只猫能踩出来的,只是每次思绪稍一触及这里,就倏地逃开了,她不敢也不愿往深处想。那“喵呜——喵呜——”的猫叫可是真真切切听到的啊!

顺着倒伏的洋柿秧子走出洋柿子地,站在老烟袋锅子的羊圈旁边回头看,三奶奶才注意到交错倒下的洋柿秧子从地西边开始,首尾相接着直到到地东边。脚底下,杂乱的烂泥印子和碎土坷垃沿着羊圈栅栏向南延伸不多远,向东一转,到羊圈门口就消失不见了。

老烟袋锅子!老烟袋锅子!俺尻你娘哩!说了多少回了?把羊圈圈好!三奶奶扯开嗓子就冲屋后墙叫骂起来,恨恨地冲羊圈门踢了一脚。木栅门咣地一声,羊圈内十几只羊立即骚动起来,小羊往母羊肚子下乱钻,母羊咩咩咩乱叫,公羊仰着脖子不服气地瞅着外面无礼的骚扰者。

没多大一会,老烟袋锅子趿拉着鞋子从院墙前头转出来,急冲冲地往屋后赶。

你个死老妈子,搁这咋呼啥?! 见三奶奶骂个不停,本来就一肚子气的老烟袋锅子心里的火苗子也腾地点燃了,也张嘴回骂,奋力反击。

咋呼啥?来!来!来!你看看,三奶奶伸手抓住老烟袋锅子的袖子回头就走,俺的洋柿子都叫羊踩完咯,恁说俺咋呼啥?

老烟袋锅子被拽得踉跄了两步,忙蹬脚站定,胳膊用力一甩,从三奶奶手里挣脱出来。

你哪只眼看到俺家的羊踩了恁的洋柿子?老烟袋锅子话里冒着火星子,人忙弯下腰把鞋后跟拔上。

你看!你看!睁大眼珠子看看!三奶奶指指地里东倒西歪的洋柿秧子又指指羊圈边上杂乱的烂泥印子,不是恁家的羊,还能是鬼踩的?

老烟袋锅子黑虎着脸走到三奶奶旁边蹲下去,仔细查看那些倒下的洋柿秧子。

芦花婶子站在离两个人三步远的地方,紧张地注视着。刚才一看见两个人吵起来,她就忙绕过洋柿子地,从韭菜地边的地垄沟里跑了过来。

还真是鬼踩的哩!老烟袋锅子紧绷着的脸松弛下来,笑着站起来,指着地里半只脚印子说。

你说谁是鬼?三奶奶瞟了一眼,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那脚印子是俺踩的,咋地了?

你踩的,那还怨俺的羊?老烟袋锅子没好气地回怼过去。

你!

三奶奶又要发作,算了,算了,别吵啦——芦花婶子忙上来打圆场,又转脸问老烟袋锅子:你说那是啥踩的?

鬼踩的!老烟袋锅子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拍拍屁股就走。不信,恁俩牵羊到地里走走,看看羊踩的啥样!没走几步,他又回头喊了一嗓子。

地南头,老烟袋锅子家院墙转角处,东东正探着半个脑袋看着这边几个大人吵架,见老烟袋锅子往回走,忙把脑袋缩了回去,不过,还是给老烟袋锅子看见了。

你个龟孙,成天的不是网吧,就是一身水一身泥的,这交一天学费上半天学,可能对起恁娘老子?!老烟袋锅子挥舞着烟袋,急步追上去,他跟东东的事儿还没完......

老烟袋锅子急吼吼地来了,撂下几句噎死人的话又一溜烟走了,洋柿子地边,只剩下三奶奶跟芦花婶子两个人面面相觑。

老烟袋锅子走后,她跟芦花婶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犯了嘀咕。她们不是没有仔细看过洋柿秧子底下那些被踩出的印子,只是前两天水浇得太透,被踩过的地方坑坑洼洼一片狼藉,根本没法看出来是什么踩的。被老烟袋锅子阴腔怪调地一说,三奶奶当时虽然被气得冒烟,心里直骂他老杂毛,可是也对自己之前的判断不确定起来。探头往羊圈里看了一会,又回头扒开洋柿秧子仔细查看,过了一会,三奶奶叹了口气,这恐怕是人踩的,她对芦花婶子说。

芦花婶子说,也是,这村里除了老烟袋锅子喂着一窝羊,没有谁家还喂长毛畜牲了。

谁踩了俺的洋柿子?为啥踩俺的洋柿子?......三奶奶自言自语了一下午,竟把找猫的事撂在了脑后。

吃晚饭的时候,三奶奶听见东院里老烟袋锅子跟东东吵架,没听见东东说什么,只听见老烟袋锅子扯着嗓子叫:你个龟孙,看俺不给你腿打断!接着院子里就是一阵砰砰乓乓摔板凳、扔扫帚的声音。她心又揪了起来,搁在平时,肯定又要放下碗筷去东院把老烟袋锅子奚落一顿,可是一想到白天老烟袋锅子驴日的样子,心就硬了起来,算了,算了吧!反正打的又不是俺孙子......

虽然想是这么想了,虽然东院里早就没了响动,直到后半夜,三奶奶还是没有睡着。她一会想东东可别给打哪了,一会想是谁踩了她的洋柿子,一会想花花怎么总在屋后叫却不回来呢?......越想脑子越乱,越想脑子越迷糊,直想得脑子一片混沌,才浅浅睡去。

尽管觉睡得很浅,三奶奶还是跟往常一样早早起来。东东背着书包,脑袋耷拉着从三奶奶门前走过时,三奶奶正端着盆子往院子地上洒水。瞟见东东没精打采的样子,三奶奶忙放下水盆,走到院门口,乖乖哩!昨晚可打着么?三奶奶心疼地问,伸出枯瘦的手想摸摸东东的小脑袋。

他打不着俺,嘿嘿!东东晃了晃脑袋,冲三奶奶得意地笑起来,人一下子恢复了神气,俺上学去咯!三奶—— 东东摆了摆手,顺手把书包从肩上卸下来,拎在腿边晃荡着,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三奶奶叹息了一声,转身回了院子。

毛桃树的影子从东屋门口的水缸转到堂屋东边的窗户上时,三奶奶不由地放慢了手里的活计,屏着呼吸,小心地注意着东屋后的动静,生怕一不小心错过了,前几天,那“喵呜——喵呜——”的叫声都是这个时候响起的。候了一会,三奶奶觉得有些不对劲,树影已经盖住那扇窗户的一小半了,东屋后面还是静默着。

这猫怎么不叫了呢?三奶奶寻思着,挪步出了院子,向东屋后走去。

屋后找了一圈,还是没找见一个活物,只是稍微起了一点风。洋柿叶子一波一波地摇动着,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过两天又该浇水了,三奶奶心里想。

猫没有找见,注意力不自觉地就落在了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洋柿子上。三奶奶突然感觉很憋屈,这几天被猫叫逗弄得来回跑空趟子不说,辛辛苦苦种的洋柿子又被人糟蹋得不成样子;洋柿子被人糟蹋了不说,昨天还被老烟袋锅子那样一顿贬损......憋屈完了,一股烧心的怒火从胸腔中喷薄而出:

俺尻恁娘哩!哪个鳖生王八养的恁么祸害人哩!俺的洋柿子长地里,招你还是惹你了?......

三奶奶面朝东边,放开了嗓子。多少年没这么噘人了,一开嗓子,三奶奶倒涮锅水一般把所有积在胸口的怒气和郁闷一股脑儿吐了出去。她先是扯着嗓子叫骂,然后絮絮叨叨地诉说,再又呼天扯地起来......直噘得大汗淋漓、涕泪交流、乱发披面。噘累了,人便坐在田埂上喘息。期间,并没有一个人出来答话,除了老烟袋锅子羊圈里的几只羊咩咩咩地抗议了几声,整个村子依然安静如初。

尾声

此后,三奶奶再也没听到那猫的叫声。开始几天,她还有些失望,十天半月后,就不再抱有幻想了。

吵完架后,东东经过院门口时还跟她打招呼,只是放学后不怎么来了。每天,老烟袋锅子赶着羊群还是从她家门口走,三奶奶懒得搭理他,心说:大人吵架归吵架,拐故小孩子干啥哩?!

不知怎的,最近东院里爷孙俩的战争愈发频繁了。虽然不喜欢老烟袋锅子,三奶奶还是心疼东东。每次听到东院里老烟袋锅子的破锣嗓子噘得山响,还不时传来“砰通!砰通!”摔东西的声音,三奶奶就心惊肉跳。有几次都差点忍不住要像往常一样冲过去,拦住那头暴怒的“老叫驴”,左右再三,最后还是叹口气作罢了,人家教训自家孙子,自己算哪根葱哩?

一天早上,三奶奶看见东东沿着大路对面边上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经过她家门口时并没有停下来打招呼的意思,反而加快步子往西边去了。三奶奶忙从院子里走出来,冲着东东的背影喊:东东,上学去啊!那孩子并没有回头,只是喊了一声“哎——”,就一撅一撅地走了。望着东东的小身影渐行渐远,三奶奶一头雾水,这孩子是咋啦?

三奶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吃完早饭,三下五除二洗了锅碗,解下围裙往案板上一丢,就出门沿着东东走的方向去了——她要去网吧看看。

路边野草上的露水还没干,网吧的门已经开了。三奶奶走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些都是街上学校里逃课的学生。他们都头戴着耳机,专注地盯着花花绿绿的电脑屏幕,三奶奶一个个看过去,并没有引起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倒是柜台里的网吧老板嘴里叼着烟,小心地注视着她。

东东不在。三奶奶问柜台里抽烟的人,可看见东东么?

哪个东东?那人说。

魏营子的。

十多天不来了,那人弹了弹烟灰又说,去大斌家玩猫去了。说完,夹烟的手朝隔壁杂货店挥了挥。三奶奶哦了一声,从网吧里退了出来。

隔壁店门口,大斌正从小货车上搬下来一只箱子,送货的司机站在旁边跟他说着什么。三奶奶等了一会,见大斌卸完货,才走上前问他见东东没有?大斌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说:在后院吧,这阵子天天来。

玩猫?三奶奶问。

大斌点着一支烟,笑着说:他是看(音 kān)猫!俺家猫这回就生了3只,好几个人要。东东说恁家的猫丢了,要替恁要一只。俺说要得人多,得有个先来后到,他说他来看着。这不,还有几天就出窝子了,他还真天天来看着了......

俺的乖乖孩哩!俺的乖乖孩哩!......三奶奶连声感慨着,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孩子还真能,学猫叫跟真的似的!大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说。

三奶奶呆住了,不相信似的死死地盯着大斌的脸,她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喵呜——喵呜——”,两声尖细的猫叫声忽然从店后面飘荡过来,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撩人......

作者:河丁(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