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平姐
那天午后,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的声音笑吟吟的,听起来却又有一丝急促与慌乱。她说:“你记得我是谁吗?”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床边整理刚刚晾干的衣服。我一愣,忙停下手中的动作,恍惚中感到一阵惊喜,我不太确定地说到,“你是小平姐姐吗?”
电话那头立即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她说:“是的,你能记得我真的太高兴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家。”我知道她说的家,是那远在的故乡,是所有留在她心底的亲人,是曾经那一段美好的岁月。
我听着电话里的声音,窗外阳光均匀地洒落,街道上汽车呼啸而过,我的胸口涌起一阵哽咽。当她问我是否记得她是谁的时候,我不太确定是她的声音,可是心里第一个浮现的身影就是她,我没有想到过了这么久,她会打电话找我,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去打扰别人,也不愿意别人来打扰她。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我大概才十多岁的光景。那是在暑假期间的一个傍晚,我正坐在堂屋里的一张竹床上吃西瓜。突然门前来了一个女孩,她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翩地落在了那里,她歪着头,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捏着她的一侧裙角轻轻摇摆着。她向屋内好奇地张望着,脸上带有一种过分天真的神情。我抱着半个西瓜坐在竹床上愣愣地看着他,阳光尚未淡下去,屋外很亮。她剪着齐耳的短发,穿一件印花的连衣裙,裙子很长,一直到脚踝。她的脚上是一双透明的塑料凉鞋。
她看到了我,立刻轻快地跳起步子走到我的跟前,她弯下腰来定睛瞅着我问到,“顺德是住在这里吗?”我惶惑地点点头,然后依旧愣愣地看着她。她又说:“那我叔现在在家吗?”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开始感到有一点怕她,也许是面前突然出现的一个陌生人,也许是因为她那看人的神情,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你,过分的专注中有一种令人感到紧张的兴奋。她的眼睛闪着倔强的光泽。
我将手中抱着的西瓜丢到一边,然后在她的注视中从床沿上滑下来,稍稍离开她一点的时候,我便拔腿就跑。穿过院子,我站在院门外大声地喊父亲,当时父亲正和母亲一起在屋后不远的菜地里浇菜。听到我的叫喊声,父亲远远地招呼着,“怎么了,出啥事了?”我说:“家里来了一个人,找你的,你快回来。”父亲和母亲提着桶就匆匆地赶回来了。
我躲在母亲的身后。当我们回到家时,她正面朝墙壁站着,双手反背在身后,仰起头在看墙上贴的纸画,一只脚在地面上轻轻地有节奏地叩击着。父亲和母亲一进屋似乎就明白了,母亲抢先喊了一声,“哎呦,是平来了哇!”可是当平转过身来看到父亲和母亲的时候,她却立即奔到父亲的面前,一把搂住父亲的肩膀,一张脸像花朵一样笑开了。她激动地对着父亲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扬起声音快速地说到,“叔,我可找到你了,你知道我是怎么找来的吗?”她的声音像一双薄脆的羽翼在空气中锋利地滑过。
父亲的身体稍稍往后仰着,担忧地问到,“对啊,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没有青儿高呢?”她突然大声笑起来,在无法抑制的放肆的笑声中,她说:“我坐了好长时间的车,又问了好多的人才找到你家的。”她的手将父亲的肩膀放下来,脸上的神情瞬间黯淡下来,她看了看母亲,然后低下头缓慢而轻声地说到,“我不想待在家里,我的胸口好痛,我每一刻都觉得好难熬,好难熬,我害怕看见那些人,他们都是坏人,我做什么他们都说错的,我不敢睡觉,我觉得一睡着就好像有人捂住我的嘴。”
母亲上前拉住她的手说:“那就在婶婶家过几天。”她猛地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母亲说:“我这次来就不走了耶!”母亲说不走就不走,就在婶婶家过。她听后附在母亲的耳边悄悄地说:“我是偷偷地来的!我爸不知道!”说完她用手捂着嘴呵呵笑起来。母亲无声地看了看父亲,父亲满脸的焦虑。
晚上她很早就睡着了。她睡在我的小床上,我和父亲母亲挤在一起。第二天早上,母亲在厨房里蒸馒头,我拿了一本小画书准备到门廊那里去。经过她房门前的时候,她的门开着,我瞥见她正坐在桌前,对着一面镜子仔细地梳着头发。她也看见了我,她向我招招手,让我过去。她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我有些胆怯地向她走过去,然而她的声音是那样轻,她向我侧着头,窗外早晨的阳光照在她那半边的脸上,她漆黑的头发拢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我似乎忘记了昨天对她的陌生与恐惧感。
她让我到她的身边去,我低着头站在桌旁,她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一岁。她咯咯笑了一声,“十一岁怎么长得这么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会做衣服了。”我有些不高兴,瞪眼看着她。她收起笑,然后站起来,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她问我,“我的裙子好看吗?”我默默地点点头,她又坐下来,说:“我会做各种各样的裙子,以后我给你做漂亮的裙子穿好吗?”我有些意外,惊喜地抬起头来,在她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我小小的身影。
她给我梳头发,在我头顶上扎了一个高高的马尾,又从抽屉里找出一截红毛线,在我的马尾辫上系了一个蝴蝶结。她用手将我的头扶到镜子前,我看到镜框里露出一个被她梳理得整整齐齐的脑袋,还有在我的脑袋后面一张美丽的脸。
我从镜子前退回来,然后将手伸进衬衣的口袋,摸出几颗糖果悄悄地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她一把抓起来,立即剥了一个放到嘴里。她用剥下的糖纸,三两下一折就折出一个穿着裙子在跳舞的女孩。她用指尖捏着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我,那个神奇的彩色的小人在她的指间旋转着。这时我们听到母亲在堂屋里叫喊吃饭了。
我们从房间里走出来,父亲也从镇上赶集回来了。他正坐在桌旁接过母亲端给她的一碗粥,然后叮嘱我不要太吵着姐姐。小平姐姐咬了一口馒头,刚才嘴里的糖果还没有吃完,那是一种草莓味的水果硬糖,现在她的嘴巴里,和馒头一起,被她咬的咯吱咯吱响。她也注意到自己嘴巴里的声响,于是她格外用力地嚼,然后呵呵笑着说,“这是我发明的一种吃法,草莓糖就馒头。”
我捧着碗一面喝着粥,一面好奇地盯着她那张嘴。她突然问我,“你知道你爸爸的鼻子为什么这么红吗?”我一愣,然后不明所以地看看父亲,父亲的鼻尖好像确实有点红。她哈哈一笑,“你不知道吧!以前你爸爸住在我们家,那时候还没有你呢,我天天缠着你爸让他背我,然后他背着我,我就从他的身后伸过手去揪他的鼻子,天天揪。”说着她就站起来,越过面前的餐桌,够着父亲的鼻子使劲揪了一下。她说:“你看,就是这样被我揪红的。”父亲尴尬地用手摸了摸刚才被她揪疼的鼻子,无奈地看看母亲笑了笑。小平姐姐也笑,越笑越兴奋,她扔掉手中的馒头,笑得蹲在了地上,她的笑声越来越响,近似于一种疯狂而无法抑制的状态。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不断地用双手揉搓着头发。
她这突然的举动,我被惊得目瞪口呆。我靠到母亲的身边去,拉拉母亲的手,母亲拍拍我的头,“没事,你姐只是高兴,一会儿就好了。”父亲在她的身旁蹲下来,默默地陪着她,父亲伸出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抚摸着。她渐渐安静下来,然后疲倦地靠到了父亲的肩上,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门外的天空,无声地滑下两行泪水。
那天下午,我午睡后醒来,发现小平姐姐不辞而别。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父亲在堂屋里对母亲说,他在车站找到了她,她想回家。父亲便送她回家了。
后来听母亲说,她那次回家以后,家里人送她去医院接受了治疗。在病情稳定以后,嫁给了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但那场婚姻只持续短暂的三年便以失败告终。这其中的原因复杂难辨,有人说,是那个男人嫌弃她精神不正常,也有人说是她仍然忘不了以前那个男人,但是离婚却是小平姐姐自己的坚持。
在外人看来,或许对于一个有着精神疾病并长期依靠药物来保证正常生活的一个残缺的女人来说,能有一个人愿意接纳就不错了。但是有谁想过,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他也有权利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无论是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他始终有他自己的内心世界,有谁有权利又有资格去剥夺与评判呢?
那场仓促的婚姻,除了给她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以外,在她那破碎的心里又添了几道新的伤口。听母亲说,在那之后,她的病好像又复发过两次,直到遇见现在的那个男人。他没有过多的言语,高兴的时候,只会低下头羞涩的呵呵一笑。在那双憨厚质朴的眼睛里,他看到的只是小平姐姐善良而真实的心。他不懂得浪漫,只会日复一日勤劳刻苦地去为她创造一个安稳踏实的生活。他用默默的陪伴去呵护那颗受伤的心,用温暖粗糙的手心去轻轻托起那对渴望飞翔的翅膀。在那温柔低矮的目光里,她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学会了放弃,也学会了接受面前的安好。
周围的是非与喧嚣渐渐淡了下去,她开始像所有人那样正常的生活。很少有人会再提起她的过往,她的一切。在被人遗忘的寂静中,她满足而欣喜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白天他去上班,她便在屋前的的院子里种植蔬菜花草。后来她又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像她那样美丽而聪慧的小女孩。
我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再见到她,直到母亲生病的那年,她也获知了消息,在来探望的众多亲友的人群中,她紧张而局促地坐在母亲的病床边,一双手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我从门外远远地看去,那比曾经略显宽厚的身影,仿佛有了一种沉静过后的柔软。她依旧是那样回过头来瞥见了我,依旧是那样招招手让我过去。我走过去站在她的身旁,她抬头看向我的那双眼睛里,曾经的倔强与明亮似乎松弛了下来。她的话语依旧是那样轻,但是却多了几分沧桑与厚实的温暖。
宴席中,她坐在人群里,屋顶明亮的光包裹着她,包裹着周围所有的人。在坐的亲友分别站起来向她敬酒,她端着杯子站起来,又坐下。她感激而欣喜地接受着来自身边特别的热情与认真的寒暄。但是在那一抬头环顾四周的短暂目光里,却有着极力掩饰的卑怯与紧张,就像一只慌乱地落入花丛中的蝴蝶,在幕晚的光晕中,努力地扇动着羽翼,渴望被接纳,却又因那那份特别的热情与认真的寒暄而让自己再次看到内心残缺的伤口,让自己与周围的人群有所区别而感到恐惧。
房间里响着杯盘碰撞的声音与低沉冗杂的交谈话语,她时而局促不安地拿起筷子,时而面带笑容仔细认真地回答着身边家常问话。即便如此,她的神情中依旧带着因快乐而有的理智且有所收敛的兴奋,她热切地谈论着生活琐事,到宴席结束的时候,她似乎完全放松了下来,她回到病房和母亲告别。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母亲疲倦的面容中既欣慰,又有所忧伤,我忍不住问了母亲,当年小平姐姐为何会那样,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转眼看着我,“还不都是因为爱情!”
听母亲说,当年,她还在读高中,她有一位化学老师,是刚刚大学毕业分配到他们学校的老师,那是一个眉清目秀,满腹才华的年轻英俊男子,而小平姐姐不仅成绩优异,性格开朗,而且五官精致,温柔可爱,随着日益相处,他们渐渐有了感情。一个是意气风发,一个是情窦初开,他们情不自禁到无法掩饰的地步。没过多久,他们的事情就传遍了校园内外,这在当时,老师和在校学生之间发生恋爱关系,是一件无法容忍也无法原谅的事情。所以学校通知了小平姐姐的父亲,当他带着满腹的屈辱与愤怒从学校回到家以后,见到小平姐姐,不问所以,上去就打。这件事情不久就传遍了附近所有的人,在周围人指指点点和议论纷纷中,他们家觉得小平姐姐给他们丢了脸,便强迫她退了学,将她关在屋子里禁止出门。
一段时间以后,事情渐渐平息了下来,而小平姐姐从事情被揭发到退学的那一刻开始,她不哭不闹,也不向任何人做出解释,她只是平静地接受这一切,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在她的内心到底潜藏着怎样的激烈波动。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将这件看似儿戏的事情淡忘以后,她突然从家里逃了出去。
有人说,她去过学校,可是那个老师因为犯了错误早已被调到偏远地区的一座小学,她好像又从四处打听找到了那所小学的地址,这其中的详情不得而知。只是几天以后,她家里人在一个集镇上找到了她,她回到家后的第二天便疯了。
小平姐姐的父亲就是我的大伯,母亲说,大伯是裁缝,小平姐姐从很小的时候就会跟着她父亲做衣服,所有的式样,只要她看一眼就能做出来。她是那样的聪明,可很多时候,正是因为聪明才给我们带来了痛苦,因为她把生活看得太过真实,她对待所有的事物都是那样认真而又执着。
她那次离开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甚至是母亲的葬礼,她也没有出现。直到那天午后,我突然接到了这个电话。她约我第二天早上到她家附近的集市上见面,她有些东西要给我,就在三十六路车站牌那里等她。
我到的比约定的时间略早了一点,大概等了有十几分钟,我看到了一个穿着墨绿色大衣的中年女人从远处缓步走来,她的手中提着一个沉重的包裹。我一眼便认出了她,我向她迎过去,待我走到她面前时,她便停下脚步,然后将包裹放到地上,打开来让我看里面的东西。里面有一包红豆,一些糯米,还有一些花种,在所有这些东西的上面还有一个包装仔细的袋子,她将袋子从包裹中取出来,里面是一件印花布连衣裙。
那是一件淡蓝色的上面印有小朵金色雏菊的布裙,她将裙子展开在我的面前,一双眼睛微笑地看着我,阳光从她的侧面照过来,她半边的脸拢在一层光晕里。她说:“你看看,是否合身?我很早就做好,只是一直没有给你,你知道我不喜欢出门。。。”
她的声音缓慢而低沉,语气中透着羞涩,然而漫长的岁月在她的身上既磨掉了一些东西,也增加了一些新的陌生的东西。她的动作变得笨拙,她的身躯变得松弛。我邀请她来我的家中做客,可是她委婉地拒绝了。她伸出手轻轻捋了一下我额前掉落下来的碎发,她说:“我来看看你,就很好了,你知道,我还是呆在自己的屋子比较自在。”阳光中,她那双仍旧漆黑的眼睛在衰弱的皱纹里闪出一丝泪光。
我接过她手中的包裹,看着她走远。初春的风迎面吹过来,她的脚步在灰色的水泥路面轻轻抬起,又落下。她的背固执地坚挺着,在刚刚发出新叶的树荫下,在喧闹声渐起的人群中,在琐碎而重复的生活里,那颗曾经坦然裸露的巨大的真实的心灵,在现实的世界里学会了一点点地隐藏,一点点变得柔软。她曾经渴望用真实去接近生活,然而生活的真实却又一次次让她停下胆怯的步伐,然而她从来都没有放弃在自己那颗脆弱的心灵里努力地点燃一盏明灯,照亮自己,也照亮周围的人。她用她自己的一种方式来存在着,并将存在的力量带来的温暖分享于她所渴望的人,渴望的生活。
她走到街道的尽头,在转弯的时候,向我回过头来,模糊的轮廓中似乎看到她浅浅一笑,继而消失在人群中,就像一只蝴蝶无声地飞进属于她自己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