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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双龙泉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黑水冰天  2017年04月18日08:51

  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不紧不慢地下着,位于北镇西南十公里,南泥河北岸苍松翠柏怀抱之中的双龙泉墓地,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烟雨之中。那叩敲尘埃之路的雨点,就像久旱的甘露滋润着恍如隔世的两个老女人的心窝窝。清澈晶莹的雨滴落在灰色幽静的石板路上,发出一丝丝略显苦涩沉闷但却陈静悠远的回声,那声音,很像心灵与心灵冥冥之中的撞击声。

  他霍婶,老二送我来看你来啦,我们又可以做邻居了。

  他张娘,你可想死我啦!我多少回梦见你,我们坐在我家的热炕头上,或你家的炕沿边、屋檐下、板障根、仓房边、山墙头,搓麻绳、打格布、纳鞋底、缝鞋帮、弹棉花、补衣裳、谈儿女、夸丈夫、唠家常,东扯葫芦西扯秧,话题犹如小河的流水,一直哗哗流淌着,就像春天屋檐融化了的冰溜的滴水,一直不紧不慢有节奏地滴着,而那无情的岁月却像飞针走线一样快,从我们身边不知不觉悄悄溜走了。一晃儿女们都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与事业,像燕子似的一个个飞走了,蓦然回首,我们也就都老了。有时还梦见吃你烙的最拿手的又酥又脆又嫩又香的油糖饼,肥而不腻香辣爽口的猪肉炖酸菜粉条,农家味十足的土豆炖茄子、倭瓜炖豆角、干豆腐小葱蘸大酱。说起大酱啊,这一左一右啊,顶数你家的香,这么多年呐,我可没少舀······还有我家的水桶、水舀子、水壶都是你家铁匠打的,他的手艺可真好,用边角废料摈出那么多花样,既美观又结实,到现在还没使坏呢······

  母亲的墓地定了,与霍婶霍叔毗邻。价格相对低廉,还是贫民区。交完钱,拿到收据,我就像完成了人生一项重大工程那样激动高兴。同时,也有一种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感觉涌上心头。对于我这个不孝之子——下岗的打工仔,也只能如此了。从民政局出来,我用手掂量着那张来之不易足有千金重的单据,仰头望着雾霭刚刚散去的兰天白云,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现在我才可以拍着胸膛问心无愧地说,老妈,委屈你了,别嫌墓穴墓碑简陋,儿子已经尽全力了。

  父亲去世后,我就动员母亲到我那棚户区改造的楼去住,可她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搞得我很是被动。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独居老屋,别说我是他的亲生儿子,就是路人见到恐怕也会动恻隐之心,劝她放弃独居,落叶归根,颐养天年,与儿孙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我已下定决心,不管她有多少理由,如何执拗,也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由她胡来,放弃对她的规劝说服,还在老屋独居。不用人说,赡养老人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与义务。更何况二十八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了。她独居老屋,神鬼难安,实在让我放心不下。

  低矮古旧斑驳苍凉的老屋空无一人,没了往日的生机与喧嚣,寂静无声,和我的心一样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我再一次环顾古旧沧桑的老屋,虽然几经修缮,茅草换成了红瓦,土坯换成了红砖,窗户纸换成了透明的玻璃,但也改变不了它低矮的原型与初衷,满脸的沧桑难与高楼大厦媲美。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就像一盏即将干了油的灯在风中摇曳,用风烛残年来形容正恰如其分。睹物思人,不管他衰老到什么程度,我都依然爱她。回想起来,我们都是从这老屋一步一步成长起来,一步步走出去的。是它用甘甜的乳汁养育了我们,而且承载了我们那么多的苦难与悲壮,欢乐与忧伤,还有无数儿时童真的梦幻与期盼。老屋啊!我是你的儿子,不争气的儿子,我来看你来啦!你怎么默不作声呢?难道你真的生我的气了吗? 触景生情,任泪水涓涓流过面颊,我别有一番心思在心头。每当我来看它的时候,默不作声的老屋似乎总是在冥冥之中告诉我——母亲确实老啦,她不在左邻就在右舍。真的被它言中了,在东院霍婶家我见到母亲。回到老屋,我再一次以一个儿子的角度审视古稀之年的母亲,觉得她确实苍老了许多,没了年轻时的容颜与体魄。我闭上眼睛,她年轻时的风采历历在目。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悲凉。我怀疑起我的眼睛,她真的是我那倔强的母亲吗?她已经老成这个样子了?不会吧?然而,她确确实实是我的母亲,已经衰老的母亲。

  父亲已经走了,就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守着这么个空房子,还有什么意思?你不觉得空落寂寞?就是你习惯了,不愿走,我也放心不下呀!妈——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在我那儿住着,每天都能看到你,我心里踏实,你也踏实。尽管我那儿是棚户区改造的楼,设施简陋一点,可怎么也叫楼啊!条件总比这冬不暖夏不凉低矮古旧的老屋要好得多呀!别的不说,起码卫生间在屋里,集体供暖,上厕所不会冻屁股。更不会像我们小时候,尿盆冻撅了底,躲在被窝里憋尿,不愿下地。你的气管还不好,怎么放福不会享呢!

  我挖空心思找理由说服她,让她去我那儿住。她是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你就是把死人说活了,她也不肯离开老屋,明确表态去我那里。都说心诚感动天和地,对这个老顽固,我可是真有点黔驴技穷了。

  老二呀,妈知道你不放心我,关心我,孝敬我,管咋的你家住的也比我这儿强,不是妈不想去,而是我实在嫌乎憋屈,享不了那种清福,在楼里住几天心里就发慌,洒黄尿,上火头疼牙疼,胃口也不好。也许你妈就不是那住楼的命,没那福气,享受不了高楼大。你要是孝顺儿子,就别逼妈好不好?

  妈,我知道你离不开老屋的主要原因是离不开那些老邻居。可你想过没有,就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万一有个好歹,叫我如何向兄弟姐妹老邻旧居交代?如何向我死去的老父亲交代啊! 这些老邻居是有感情,可你们毕竟都老了,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主,谁能照顾过来谁呀!养儿防老,天经地义。上我那儿,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现在你就是老祖宗,儿媳妇孙子没有不欢迎你的。要不我让他们来接你,怎么样?妈!就这么定了,你就别犹豫了好不好?

  我知道你们没人不欢迎我,更没人嫌弃我。媳妇是好媳妇。孙子是好孙子。你说的都在理,是那么回事。不过,说真的,妈暂时真的不能去。你放心,你妈心里有底,不会给别人留话把,我一时半时还摸不了阎王爷的鼻子。他老人家理解我,知道我的心愿未了,怕我絮叨,不会收我。

  你心里有底,我心里可没底。阎王殿不是咱家开的,愿去就去,不愿去就不去。你过去不是常对我们说阳世三间无老少,人有旦夕祸福,今日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吗?今天你怎么又这么说了呢?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才说这样沮丧的话,惹母亲不高兴的话。

  别人我不敢保证,我自己我心里有数。就你妈这把老骨头,抗靠,劲折腾。我估么着,别看你霍婶比我年轻,差十多岁,就她那糟烂身板,无论如何她也靠不过我。我要是真的定居在你那里,她可就死的快了。还有那冯快腿,别看她一天嘻嘻哈哈,疯疯张张,满嘴跑火车,嘴没把门的,老瘟神走得早,孩子又不省心,她还好说,我再不陪她说说话,她那一肚子苦水上哪倒去?倒不出来,憋屈着,那她也就死得更快喽!

  她非但没生气,似乎还振振有词。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妈——你这是怎么了,又恋南朝又恋北国,怎么就不恋你儿子孙子呐!你也没老糊涂,谁亲谁疏还搞不清楚吗?!邻居姐妹是好,可你想过没有,他们谁能给你养老送终呢?最后不还得是你的儿子孙子么?

  老二呀,妈不糊涂,能分清远近张,大小头。妈不是不惦记你们,是惦记不起了,不给你们找麻烦,就比什么都强了。再说你们的翅膀已经都硬了,孙子也大了,你们经常来看看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说说你霍婶,比你冯娘还不省心。最近姑娘离婚了,小子喝大酒不务正道,没人给媳妇,说作就作说闹就闹,好人也受不了。就你霍婶那风一吹就能倒的身子骨,心里郁闷再没处说,憋着,不更死的快了!你妈虽然没什么本事,既不是什么大师,也不是心理医生,可她们有话就愿和我说,有苦就愿和我诉。我这个委主任虽然早已下野了,退下来了,在她们的心里呀,可还把我像太上皇一样供着,大事小情都想和我说。就是我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她们说说,磨叨磨叨,也觉得心里敞亮。她们想我,我也很想她们,一时一刻也放不下。说句没出息的话,三十六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了。你妈是重情重义的人,能为了自己享清福,谁也不管了,扑拉扑拉屁股就走吗?那今后谁还理你?再说,我陪她们,人家也是在陪我呀!你是好心,让我上你那儿去享清福,可你们一天忙的要死,还得拼命挣钱养家糊口,谁能有功夫陪我?就是你们有功夫陪我,你们说的那些人和事,和我想的也不贴边呀!说句心里话,别看你妈刚强一辈子了,没向生活低过头猫过腰,什么苦什么累都没怕过,现在不知咋的了,总想这些老邻旧居,一时一刻也放不下,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个坎。嘴里刚强,心里呀,软着呢!你说也是,都唠这么多年了,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他咋就唠不完呢!说说就觉得心里痛快,敞亮,吃饭睡觉都香。 有时睡不着觉我也心思,真的老喽,就好像今天见到明天能不能见到似的那个亲呀! 近呀!嗨!也是的,李小脚子这不说没就没了,姜迷糊、白毛子妈、陈山东子老婆、还有岁数比我小十多岁的抬大木头的郑大鼻子、收破烂的王喉巴、赶毛驴车的孙罗锅,没几年的光景,一个一个就都走了。有的连个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眨眼,这不,现在老的就剩冯快腿和你霍婶了。我要是能把她俩也都送走了,心也就净了,安了。心净了,无牵无挂了,是乘鹤呀,还是坐马车牛车,还是用腿腿,快点也行,慢点也好,我什么时候追她们去都无所谓了。到那时,也就心安理得,问心无愧了。再见到她们呐,就剩亲热了。再到一起,他们要选我当居委会主任,我还为他们服务,给他们跑腿学舌,和他们唠家长里短,打哈哈凑趣,虽然解决不了大问题,可也不是可有可无。你妈这一辈子没干什么大事,一生几乎所有的时间就在这个胡同转来转去,就和这些老邻旧居打交道了,你说能没感情吗?你爸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实,草木真的,也有情。就水倌胡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和我有感情。我和它们也情深意切,念念不忘。你不信,反正我信。现在,闭上眼睛,或者做梦,竟是水倌胡同那点事。不是老房子、老榆树、宁家大院的果树园子、阳沟板、小土桥、板杖子、泥叉的墙,就是那些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大鼻子小眼睛、缺胳膊烂腿、小脚子罗锅子、狗起秧子猫起群子、老母猪闹圈子拱倒酱缸、家雀扑棱房檐子踩蛋、再不就是东家长李家短的唠起没完,那个亲呀近呀,就像八辈子没见过的老姑亲······真是靠回忆过日子啦,老啦。我也知道,落叶归根,早晚还是得你们把我拽出去。你们就等着吧,我不能死到炕上。真到不行那天,我就上你那儿去。你们想不给我送终都不行!

  这些事也不知道母亲说多少遍了,我还是愿听,还是觉得像秋后的老苞米一样越嚼越香,越嚼越有滋味。更像陈年的老酒,初喝挺辣,越喝越香,回味无穷,润肠润胃,舒筋通络,益气通神。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我越来越觉得母亲就是那坛陈年老酒。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和母亲这样恋旧。细细想来,与母亲相比,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想成老酒也难啊!

  母亲说的在情在理。不但她与这些老邻居感情笃实,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就是我们这些小字辈的,也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深深地爱着这里的一切。小时候家穷,陈婶曾给过被我视为珍宝的旧衣服旧鞋,也没少吃他家极具山东风味的干粮饼子。现在虽说也不富裕,可比那时还是好多了,起码不挨饿了,不受冻了。我之所以说这些事,就是那些老人家太好了,让我终生难忘。那些老邻居,谁家有了困难,没有看热闹的,真是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别说母亲离不开他们,就是我也时常梦见他们,还有我儿时的那些小伙伴。我真的很理解母亲,我没法强迫母亲。

  没更好的办法,我只好隔三差五接母亲到我这里住几天,再把她送回去。为了留她多住几天,有时我还得撒谎。不管我说出多么充分的理由,编出多么动人的故事,呆上一个星期,再想留她,那将是一件太难太难的事情。这不,我再不送她走,她就要生气,自己走了。她说她眼皮跳,心慌,肯定有事。还说她没做好梦,有不祥之兆,非走不可。我说你在我这儿,儿女们都挺好的,能有啥事?她不住地摇头晃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执拗的很,我说什么都不信。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答应送她走。还没等我们出门,霍姑娘就找上门来。她一进门就哭丧着脸说,张娘,我妈不行了!她非要见你。母亲顿时慌了手脚,拉住霍姑娘的手,抚摸着她的头,用她那昏花的老眼死死地盯着霍姑娘,像天就要塌下来一样用战抖的声音说,你说什么——不等霍姑娘回答,她又揪着眉瞪着眼说,你妈不行了?就这么几天,怎么会呢!张娘,真的,她何死何活让我找你,非要再见你一面。这时,我发现母亲的眼睛更加浑浊了,满是皱纹的老脸已经阄到了一块,像就要下雨的浓云一样阴沉可怕,她的手也战抖得更加厉害了。她本来就心脏不好,怕她急坏,我急忙轻声对她说,霍婶比你年轻,没事的,没事的。母亲再也坐不住了,她不用正眼瞅我,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那样瞅我。不等我再说什么,她起身就要往外走。可她的腿却有点不听使唤了,要不是我及时扶住她,她非跌倒不可。知道再无法留她了,我急忙安慰她说,妈,别着急,霍婶不会有事。你等着,我打的送你。

  由于着急,母亲下车时腿更不好使,已经下不来车了。我只好将她抱下车来。镇定了好半天,她才勉强自己能走了。我扶着她走进霍婶的院子,推开房门,迈门槛时,要不是有我帮着,她会很吃力的。记得平时她的手脚还算挺麻利,今天好像被人抽了筋,一步迈不了三指,我方信她真的老了,经不起风吹雨淋着急上火了。母亲一生刚烈,从不向生活低头。看她那样子,怕我看出破绽,她依然咬着牙在撑着。这时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一幕——小时候半夜起来撒尿,看见母亲戴着老花镜,在昏暗的油灯下,还在给我们缝补衣裳,或赶制棉袄棉裤。七个孩子,全靠母亲的一针一线,多么的不容易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首诗就是那时候学会的。这也是我永远难忘的一首诗。因为我有这样的母亲,每每读起这首诗,就会觉得无比亲切,无比自豪。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母亲从不哭泣,就像现在一样咬牙撑着。他霍婶,你怎么了?这才几天呢?母亲移动着不听使唤的双腿慢慢向霍婶靠拢,嘴里却不停地这样叨咕着。霍婶盖着厚厚的平纹白底篮花大被,头上裹着羊肚子白毛巾,脸色死一般的灰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像是哪口气上不来,也就一了百了了。一个是风烛残年,一个是奄奄一息,两个生死相依的老人,在慢慢靠拢中相互传递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生命密码。见此情景,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感情,潸然泪下。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更加理解母亲,更加敬重母亲。同时也想起了在这些老邻旧居之间发生的那些平淡无奇,却又终生难忘的故事。

  进城那年我五岁,已经记事。奶奶父亲母亲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全家八口人,一辆花轱辘车,除了点坛坛罐罐,一个红油漆帽筒,还有两双旧麻花被,加上一麻袋小米,半麻袋大餷子,半缸酱,半袋土豆,几棵大白菜,还有一个百宝箱——装的全是父亲干活用的一些锤子烙铁等家什,这些就是全部家当,再几乎什么也没有了。父亲是白铁匠。就凭着他这点手艺,和母亲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一腔热血,投亲来到了北镇。先在姨妈家迁就了半年,借姨父的光找到了这一间半公房(尽管是土房,也很难找),算是定居了。八口人住这二十几平米的房子,一铺南炕,老的老小的小,男男女女,怎么住?真是让人犯难。无奈之下,我们姐弟只好找宿。还好,何娘李娘冯娘郑婶霍婶王婶哪家都行,没有特殊情况,百分之百欢迎,住宿绝没问题。我和哥哥啥问题也没有,谁家都行。两个姐姐因为是老大不小的闺女,有时候就有点麻烦。父亲觉得总找宿也不是回事,他就起早贪黑和泥脱坯搭了铺北炕,这样全家人才算住在一起了。这段时间麻烦最多的还是霍婶家,她家当时就霍姑娘,比二姐还小,她们很和得来,大姐二姐那段时间几乎竟住她家了。缺米少柴了,也总上她家串换。霍婶也乐此不疲,告诉母亲,他张娘,你们刚从农村搬来,缺襟少袖的,不着不备的,你就来拿,远亲不如近邻,能住邻居也是缘分。她不但这么说,你要是不来拿,要是让她知道了还主动往过送。那时候引火柴、柈子、煤块都很艰贵。霍叔是铁路职工,又是残废军人,单位照顾,这些东西东不缺。霍婶动不动就往过送,闹得母亲很不好意思。母亲是个刚强人,不愿意总麻烦人。可人穷志短,又初来乍到,难免缺东西少西,买又买不起,只好和邻居串换使。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时间长了,互相了解了,就不算个事了,大人没空,跑东借西的孩子就能办。霍叔霍婶都有哮喘病,不能担水,不能干重活,哥哥姐姐就帮他们担水劈柴。他家卸了煤,不用霍婶霍叔说话,我们全家总动员,帮他们往回端。她家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霍婶首先想到我们。两家人处的真和一家人一样。母亲很会处邻居,不管你是什么脾气秉性,没有和她和不来的。都说李婶难处,脾气特,得理不饶人,护犊子。她大儿子叫狗剩,和我同岁。有一天我在院里弹琉瑠,他在院外撇砖头打我,恰好打在脑袋上,打起个大包。父亲气不过,领着我去找狗剩妈。狗剩妈非但不说狗剩,还将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你这么个大老爷们领着孩子来找我,嫌不嫌丢人?小孩子的事,你瞎掺乎啥!母亲知道了,把我们撵了回去,然后还替父亲向李婶检了讨。李婶说得对,小孩子的事,一会好了一会坏了,大人掺乎啥!大老爷们家家的。李婶觉得理亏,虽然当面没说狗剩,回家还是说他了。人家也没招你惹你,你偷着打人家,要是真的把脑袋给打漏了,看你怎么办?我可没有钱给人家治病!小孩子不记仇,很快我和狗剩又好起来。母亲的大仁大义,感动了李婶。我俩一好,李婶和母亲也成了好姐妹。没用多久,母亲和胡同里外的邻居就都熟悉了,关系也越来越亲密。在这一左一右,乃至整个胡同,大多住的都是比我家强不了多少的贫民,没人看不起我们,有了困难没有不帮忙的。更重要的是父母的人品得到了邻居们的认可。先选母亲当了组长,后又选她当委主任。

  霍婶盖着大被躺在炕上,头发披散在枕头上,肿胀的黄脸活像个碱用多了的发面大馒头,眼皮慵长,懒得睁,皱褶已经开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很是吓人。看那样子,说不定若真的哪口气喘不上来,就过去了。难怪霍婶着急看母亲。霍姑娘急成这样。母亲急成这样。

  妈,我张娘来看你了。霍姑娘趴在霍婶的耳边轻声相告。母亲好不容易跌跌撞撞移动到霍婶的身边,喘了口气,喃喃说,他霍婶你不让我走,让我陪你,你说话可得算数啊! 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呀!你要是真的走了,这一左一右可就剩我自己了呀!母亲终于止不住眼泪,从兜里掏出块用白布自己缝的手帕,鼻涕一把泪一把不住地擦。

  过了好半天,霍婶才回光返照似的强打精神,慢慢睁开浑浊迷离的眼睛,有气无力,声音细若游丝地说,我倒是希望那样,相互陪伴多活几年。只可惜老天不作美,得了这该死的病,喘气都困难。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这回我怕是真的不行啦。我让孩子找你,就是想最后见你一面,再看看你,告诉你,要是有来生的话,咱们还做邻居。忠厚善良的母亲为了鼓励霍婶活下去的勇气,她迅速地恢复了往日刚毅的面容,果敢的神态,睁大了眼睛,精神百倍,说话出奇的铿锵有力——不管是今生还是来世,邻居咱们是做定了!气若游丝的霍婶用尽平生的力气,睁开疲惫的双眼,深情地看着母亲断断续续地说。可他霍婶,你别忘了,孩子还小,不懂事,为了这个家,你可要挺住呀!这时母亲迅速转身向我,面色凝重地命令我说,老二,你快去叫一辆车来,我陪你霍婶去医院。我像个机警的战士,毫不犹豫,转身就要走。这时,霍婶由被窝里伸出她那干瘪灰黄如鹰爪的手,有气无力地在空中挥了挥手。我明白,意思是不让我去。然后她又断断续续说,治病治不了命······他张娘······你就不要费心了······能看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他霍叔也走好多年了······一个人在上甘岭······怪孤单的······环境又那么恶劣······我也应该去陪陪他啦。

  不提霍叔还好,一提霍叔,母亲的眼泪就更止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珍珠,劈了啪啦掉下来,再也止不住。她边掉眼泪边说,他霍叔要不是为了我,哪能走得那么早。生那么个不争气的玩艺,有啥用!提起这事,我也历历在目。母亲说的不争气的玩意就是四弟。

  霍叔是解放军,参加过抗美援朝又成了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甘岭战役中执行任务趴冰卧雪得的肺气肿,后变成肺心病。冬天根本不敢出屋。定为二等甲级残废军人,转业到铁路,根本就没上过班。他家与我家一壁之隔,东西院。因为霍叔是残废军人,不上班也开支,月薪五十六元,那时候就已经不少,一般的店员职员工人才挣三四十元。附近上班的除了抬大木头的郑大鼻子陈山东子,谁也没他工薪高。霍叔有三大爱好,一是好喝酒,嗜酒如命;二是好下棋,还下得不错,我下棋就是和他学的;三是喜欢小孩,他是我们胡同的孩子王。我家特穷,当时冰棍才三、五分钱一根,都吃不起。霍叔为了给我们解馋,取笑,夏天蹲在李小脚子家房后的屋檐下,或大坑边的老榆树下,对小一点还穿开裆裤的小小子,他就笑嘻嘻地说,你给霍叔揪个鸡儿吃,我给你买冰棍。顽皮的孩子没人拒绝他,揪就揪,反正也不搭啥,你说揪几个就揪几个。大一点的害羞,不肯这么干的,他就又想出了学猫叫狗叫大公鸡叫,或打尕溜腿等方法,哄我们玩,给我们买冰棍,或糖果。我馋冰棍了,想吃糖了,就盼着霍叔从家出来哄我们玩。我当时想,他让学什么就学什么,猫也好,狗也好,兔子也罢,反正也不是真的,能得到冰棍和糖块吃就行。小时候,我们哥几个都没少吃霍叔的冰棍和糖果。胡同里里外外的大小孩子都喜欢霍叔。喜欢的原因不光是因为吃他的糖果冰棍,还愿听他讲在朝鲜战场如何杀敌立功的故事。尽管那故事已经老掉牙了,蹲在屋檐下,他家的门前,或老榆树下,还是总身前身后围着他,缠着他,逼他一遍一遍地讲。他都有点烦了,我们却还津津乐道。边听边问,七嘴八舌,乐此不疲。我们各个都把霍叔当成战斗英雄那样敬仰。都希望像他那样活着,长大了也去保家卫国,参加战斗,杀敌立功,当战斗英雄。我们那儿有点出息的,都是听着霍叔的故事长大的。现在回想起来霍叔讲的那些质朴明了鲜活,而且主人公就在眼前的那些栩栩如生的故事,正如糖果一样滋润甘甜,冰棍一样爽口解暑,受益终生。冥冥之中我还在屋檐下听霍叔讲革命故事,还在同这位孩子王嬉戏玩耍,共同分享童年的快乐。比起现在整天补课的孩子,我弹瑠琉踢马掌扣啪叽堆雪人打雪仗大水泡子里学游泳田野里戏弄看瓜老头的童年太幸福了!还有,我们童年之所以幸福,霍叔功不可没。每每这时,我的心里就会油然而生,霍叔,真的好想你!

  霍叔的身体一直不好,北方寒冷的冬天紧紧将他囚在屋子里,除非拉屎撒尿他不得不到外面的茅厕而外,其余的时间几乎他是不敢与风雪严寒为伍的。霍婶的身体比霍叔强点,但也很糟糕,重活根本干不了。同他家相比,我们家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孩子们的身体都要好,都要强壮。霍婶霍叔很羡慕我们,常常这样说,我们要是有你们这样的身体多好!那时我还小,对霍叔的话体验不深。说句实在话,他羡慕我们的身体,我还羡慕他家的经济状况呢!她家人口少,有固定收入,有国家照顾,比起我家朝不保夕的生活状况要好得多。加上后来的弟弟,我家共九口人,就靠父亲的一副肩膀来担,究竟有多重,只有父亲和我们知道。用朝不保夕形容毫不过分,再贴切不过。上学交不起学费,买不起纸笔不足为怪。夏天光脚丫,天冷了穿不上棉裤也是常有的事。我记得我刚上学时学校经常组织集体看电影,只有五分钱,我却拿不起,经常被留在教室里上自习,打扫教室卫生。后来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我曾捡过破烂,出租过小人书,假期倒卖过瓜果。甚至还偷过我家房后造纸社的废纸订本用。霍婶霍叔知道我家生活困难,明里暗里真没少帮我们。父亲当时挑挑单干,做白铁活,焊铜盆洋盆,老百姓叫他洋铁匠,朝不保夕,时常揭不开锅,没钱买米,经常管他家借钱借米,解燃眉之急。当时霍姑娘霍小子都小,霍叔霍婶的身体又不好,拿十斤二十斤东西都是问题,所以母亲与霍婶买粮时经常让姐姐哥哥跟着,帮霍婶来拿。等我长得稍大一点的时候,也干过这事。无论我家是谁,都是欣然前往,从不抱怨,乐此不疲。霍家有好吃的,不是送,就是招呼我们过去吃。不知深浅的小老弟,更不客气,还没等人家揭锅,就在锅台旁等着。甚至不等熟,就急着要。霍婶总是笑着说,小子,别急,吃生干粮不好,拉肚子。给霍婶跑腿学舌打酱油买药也是经常事。剩下零钱给霍婶,她却说啥不要。总是说,留着吧,买根冰棍吃。因此,给霍婶霍叔跑腿人人争先恐后。我们几乎长在霍婶家,母亲和霍婶也是一天不知要见多少次面,你上我家我上你家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有事无事都窜门。在某种程度上说,谁家对谁家都没有秘密而言。老姐俩要是有一天不见面,就好像发生了多大事情,缺少了点什么似的,心里都不得劲。几十年形成的生活习惯,已经深入骨髓,要改也难。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一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却没有一件事情是可以丢开的,时时处处都得想,都得办。这就是老百姓的生活。

  说是没有大事,也不客观。在我和母亲的心里,有一件事情应该算做人命关天的大事了。这件事情要不是霍婶霍叔鼎力相助,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了,老弟也就与这个世界无缘了。那年冬天,天气冷得要命,滴水成冰,零下三十多度是家常便饭。母亲怀老弟即将临盆的时候,出了叉子。母亲生我们的时候,就大姐是接生婆接的生,其余的都是她自己接的生。凭借以往的老经验,凭借她的胆量,根据当时的家庭条件,为了省几个钱,她还想自己接生。可天不遂人愿,谁知子宫流血,越流越多。当时我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家里没人,正好被霍婶赶上。霍婶当机立断,叫霍叔霍小子用门板临时绑了副担架,他们全家人抬着,直奔铁路医院。正值腊月,冰天雪地,天寒地冻,风大路滑。霍叔霍婶的身体又不好,到了冬天都不敢出屋的主,再抬一个老孕妇,你说他们俩会是个什么样子,可想而知。霍叔霍婶换着抬,还俩不顶一个,没走多远,就汗流浃背,气喘嘘嘘,浑身无力,两条腿就像面条似的不管用。要是就这样将母亲放在半路,不用时间长,一个小时,不流血流死,也得冻死。霍叔想起了上甘岭,霍婶想起了母亲的种种好处,以及母亲对于我家的重要性,他们一再咬牙坚持,用尽了平生的力气,终于将母亲抬进了医院。

  医生见到濒临死亡的母亲,厉声喝问霍叔霍婶,你们这是怎么搞的,这么重的患者,怎么才来医院!?嗨!这不是么——霍婶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大夫继续没鼻子带脸地说,要是再晚来半个小时,大人孩子就都报销了!霍婶没听明白,听说大人孩子都保不住了,她可急坏了,顾不得擦头上的汗,急忙央求大夫,你行行好吧,一大家子人就等着她出彩呢!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可就散了!大夫顾不得听霍婶唠叨,抓紧一切时间检查确诊。经过认真检查,然后又对霍婶她们说,难产,得马上做手术。霍婶急忙说,只要能保她们母子平安,怎么的都行!这时大夫开了住院单手术单及有关的处方,交给霍婶时才问,你是她什么人?霍婶实事求是说,我是她邻居。邻居?!大夫吃惊地看着她们,有些不相信的样子。然后十分严肃地告诉霍婶,动这么大手术,必须家属签字!霍婶这下可懵了,喏喏连声说,大夫,他们家的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又不知到单位电话,马上也联系不上。躺在诊床上的母亲听明白了,她强忍着疼痛说,大夫,她可以替我签字,有责任我自己承担。因为病情紧迫,不能再拖延,大夫只好同意了。不但动手术是霍婶签的字,就是住院费也是她们家拿的。由于抢救及时,母子得救。

  母亲是得救了,孩子也得救了,可霍叔霍婶却因劳累过度,受了风寒,都病严重了。特别是霍叔,一病不起,肺气肿变成了肺心病综合症,最终导致心衰,没过半年,医治无效,撒手人寰。好治歹治霍婶总算熬过来了,躲过了一劫。霍叔一走,霍婶就成了寡妇。家庭的重担全部落在了她的肩上。让她不省心的事一宗紧接一宗,闺女离婚,儿子喝大酒闹事,被单位开除。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突然变得支离破碎,狼狈不堪,霍婶怎么能不着急上火呢?这些苦水,不向母亲吐,她向谁去吐呢?霍叔的死,母亲一直感到很内疚。经常对霍婶说,都是我害了你,要不他霍叔不能死得这么早。霍婶却说,不怨天不怨地,就怨他命短。我也送你去医院了,我咋没死呢?他没死在朝鲜战场,就便宜了他。霍婶心里难过,想霍叔,可在母亲面前却从不表现出来。母亲是明白人,懂得霍婶的心。她除了自责而外,还得想法开导霍婶,开导霍姑娘霍小子。母亲这段时间几乎长在了霍婶家,害怕霍婶一时想不开,儿子闺女再不懂事,万一发生冲突,再闹出什么乱子来。

  岁月不饶人。几十年的光景过去了,李小脚子、和小个子、姜迷糊、陈山东子老婆、李白毛子老婆、孙马车的老婆、狗不理他妈、二驴子他姨都相继谢世了。老邻旧居,只剩下冯快退、霍婶和母亲了。那些老兄弟姐妹陆续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给了她们一次次沉重的打击,痛定思痛,使她们之间的依恋之情更重了。这时母亲到我那儿住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甚至我想接她都接不来,就是来了,呆不上三天,就非走不可。我要是实在留她,她就会生气,逼我送她走。我明白母亲的心,就是想霍婶和快腿,放心不下她们。还有那间老屋,像是埋藏着什么宝贝,令她难以割舍,总是魂牵梦绕。有几回我刚把她送回老屋,还没等站稳呢,就急着催我走。我刚一转身,她也转了身,立刻去了东院。我望着母亲老去的背影,心里总是酸酸的。想起年轻时的母亲,高挑的个头,细柳的身材,若不是小时候出天花脸上落了几个麻子,不说十分俊秀吧,也是个俏佳人。因为生活的压力,岁月的沧桑,已经将她雕琢成了一尊满脸皱纹纵横的雕塑。我凝神望着这尊可亲可敬的雕塑,心情很不平静。

  没多久,冯快腿也和母亲拜拜了。那几天我眼中的母亲就像丢了魂似的,睡不好觉,吃不好饭,坐卧不宁,打不起精神,一下子又老了许多。我的担心进一步加重了,害怕出事,我只好回到老屋整天整夜地陪她。

  给我印象最深,感觉母亲变化最大,最不可思议的是她亲自送走霍婶以后那段日子。说句实在话,我真有点不认识她了。我以为霍婶一走,老邻居都走了,就剩她自己了,她一定会更加痛苦不堪,更加孤独寂寞,甚至会痛不欲生。谁知,她却一反常态,就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样轻松愉快,也不再絮叨那些陈年往事,高兴得脸上的皱纹都开了。我还发现,她很久已经不摸的那管老自来水笔又灵光再现了。这管笔是她在扫文盲时花两块钱买的,名字叫小金星,一直被她珍藏至今。我还发现,她拿着那管笔时常出神,好像一位伟大的作家在构思一篇藏著名山之作那样动情。我感到又好奇又好笑。好奇的是,一个扫盲班毕业的老学生,竟异想天开,想当作家。可笑的是,她就像个刚上学的孩子那样认真努力,一丝不苟,默默地写。她究竟写的是什么,写得如何,没人知晓。三个月后,她一觉不醒,梦中无比安祥的含笑九泉。在处理丧事的时候,我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她的大作——留给我的遗嘱。母亲的遗嘱不同凡响,字迹工整、简练、情真意切,确实是一部可以藏著名山的伟大现实主义作品。遗嘱上她既没说有关钱财的事(她早已一无所有),也没说其他的事,而是这样写的:老二,妈死后没有别的要求,你霍婶埋在了双龙泉,我就想同她去作伴。妈知道你的经济状况,妈不逼你。你要是实在办不到,就将妈的骨灰撒在你霍婶的墓地旁边就行了。

  我强忍着巨大的悲痛读完母亲的遗嘱。我握紧拳头,对天盟誓——母亲,你放心吧,别看你儿子是下岗职工,就是砸锅卖铁,头拱地,也要实现你这心愿——死后也要同霍婶霍叔做邻居!

  母亲留给我最大的遗产是她的遗嘱和那管小金星自来水笔。近来我经常梦见老屋,梦见母亲,梦见霍婶霍叔,梦见许多老邻旧居,梦见静静悄悄的双龙泉墓地······

  淅沥沥的小雨依然在我的梦中下着, 我清晰记得今天正是母亲的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