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方成先生1918年生人，明年100岁了。方成先生是家父的老朋友；他画了一辈子的漫画，成了一位制造幽默的大工匠。方成先生从1946年开始画漫画，掐指算来已有71年了，这位世纪老人用他的睿智和幽默，带给了世人难以计数的快乐和欢愉后的思考。

我自小算是个内向的孩子，时至今日，虽然开朗了些，但也算不上外向型。由于是隔代，所以每每去拜见与家父同辈的老先生，心里总是忐忑不安，像个孩子。惟有去看望方成先生时，心里则全无压力。

每次拜访方成先生之前，我都会打个电话给他，尽管创作繁忙，但每次老人家都会爽快地应允，从没拒绝过。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像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一样，方成先生的居住条件也不太好，房间狭小、局促，但谁曾想，先生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都是诞生于这个陋室中。到了新世纪，方成先生的居住条件得到了改善，当我初次来到先生的新家时，不禁感从心生“这才像大画家的居所嘛！”

方成先生的新居坐落在人民日报社的宿舍区内，位置好、交通便利。从建筑气派的外观就能看出其品质和档次远高于小区内的其他建筑。据闻，住进这栋楼里的基本是人民日报社的精英人士，难怪方成先生自诩新居为五星级呢。老人兴冲冲地领着我参观每个房间，那满足的神情，我至今印象深刻。其中让我最感兴趣的，是先生的画室。拿当下的标准来看，画室并不是很宽敞，一张硕大的画案就占据了画室的大半个空间，但胜在明亮安静。我心里想着方成先生终于可以在大画案上驰骋笔墨了，真为老人家高兴。

岁月如梭，我初见方成先生时，他不到60岁，那时的他干劲十足、热情似火；70岁的方成先生精力充沛、幽默风趣；80岁的他依然身板硬朗，谈笑风生；90岁时，仍思维敏捷，且更淡定从容。前些日子我和夫人又一次拜访了方成先生，望着老人从卧室里缓缓地踱出，心里不禁一阵怅然。先生的背更驼了，人也变得消瘦。老人缓缓落座后，像往常一样拿出一册厚厚的本子，叮嘱我们留下姓名和到访日期。我知道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据先生讲，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记性大不如前了，需要借助这本访客登记簿，来回忆起到访过的客人。

“我明年就100岁啦。我是1918年生人。”方成先生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很清晰。

“您老真棒！了不起啊！”我和夫人几乎同声回应着。

望着老人慈祥的脸，我忽然有了一丝别样的感觉。先生的双颊虽然消瘦了少许，但皮肤细润，泛着健康的光泽。而那双眼睛，如同婴儿般的清澈明亮，眼神里跃动着愉悦的生气。我们深知先生一生平和谦逊，待人宽厚，但此时他那仿佛孩童似的纯真神情，不禁让我和夫人的心里都微微一震。

回程的路上，我们始终在谈论着方成先生，临下车，夫人的一句话说出了我的心声。

“我看老人家真是返老还童了。”

方成先生的人生颇富传奇。他靠刻苦和天分自学成才，从一个化学专业的学生成长为中国漫画界的一代大家。

方成先生可谓中国漫画界内的传奇人物，有关他的故事不胜枚举，例如先生鲜坐电梯，据说一是怕等电梯耽误了时间，二则借爬楼来锻炼身体。方成先生多才多艺，尤好体育运动，直至晚年还坚持打乒乓球和骑车。老人近80岁时，还坚持骑自行车外出办事，听后不免让人咋舌。

方成先生治学严谨、创作勤勉，可谓硕果累累、著作等身。作为漫画家，方成先生取得了其他漫画艺术家难以比肩的成就，为当代中国漫画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先生的漫画作品，在绘画形式上具有强烈的中国韵味，在漫画的构思上，则精巧而缜密，无论是“讽刺”还是“幽默”，都可以做到妙到毫纤。

先生晚年更醉心于写作，撰写了大量的杂文和有关漫画与幽默的研究文章。他的杂文生动、幽默，充满生活气息，情趣盎然的文字让人不忍释卷。细细品来，其中的哲思和情怀更是值得回味与思量，令人不免会从心里赞叹先生的睿智和情操。先生所撰写的有关漫画与幽默的研究文章，更是献给漫画从业者和爱好者的珍贵理论文献。在现当代中国漫画家中，既善写、又能画，且著作丰厚的仅有两位，一位是丰子恺先生，另一位就非方成先生莫属了。

方成先生毕业于武汉大学，学的是化学专业。由于酷爱漫画，就辞掉了黄海化工研究社的工作，头也不回地奔了上海，过上了靠画漫画为生的日子。后来，方成先生辗转至香港，在《大公报》上创办了漫画专栏“康伯”，以犀利的锋芒，讽刺、批判了当时社会的黑暗，引起了广泛共鸣，以致“康伯”结集出版后，被一抢而空。在此期间，他还结识了一批左翼文艺家朋友，包括端木蕻良、臧克家、张天翼、黄永玉等人，与他们的交往，也让年轻的方成在各个方面都受益匪浅。

新中国成立后，经华君武先生的举荐，方成先生入职人民日报社，成了一名漫画记者。当时他每天的工作，就是为新华社刊发的当日重要新闻配画漫画。那时的世界处于冷战时期，国际形势可谓风云变幻、矛盾重重。此时的画家需要以笔为枪，通过每一幅时事漫画，来反击帝国主义对弱小民族的压迫和侵略。高强度的创作实践，快速提升了方成先生的漫画技艺。由于作品的质量上乘且曝光频率高，方成先生在广大读者中的知名度也是与日俱增。1957年，画家因写了一篇讽刺教条主义的杂文《过堂》，被划为了右派，被迫终止了钟爱的漫画创作。

改革开放之后，方成先生迎来了创作的又一个春天。重新恢复了创作自由的他，是多么的欢喜。重新拿起画笔的先生，用难以抑制的激情创作了大量的优秀作品，其中不少作品更是家喻户晓，成为了中国当代漫画的经典之作，例如那幅传播甚广的《武大郎开店》。

我也是在这个时期初遇先生的。记忆中的他，洒脱而诙谐，待人热情又诚恳，没有一点儿架子。如今，年过八旬的父亲，只要提起方成先生，神情中就充满了崇敬，总是念叨着：“方老人好、画好、文亦好。”始终把他作为自己的楷模。

方成先生明年就100岁了，可这位制造幽默的大工匠，却一丁点儿都没有偷闲，他每天还在画啊、写啊。先生的新作拙朴单纯，笔力却更加遒劲老辣，让人无法相信，它们是出自一位百岁老人之手。

看着这些充满力量和生机的作品，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方成先生108岁时画的鲁智深会是什么样儿呢？

缪惟 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