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从神的救赎到人的救赎

来源:文艺报 | 曹霞  2017年04月17日06:47

十余年来,北村在向着“人”的严丝合缝的拒绝中透露出一丝光亮,将“神”性部分地降临到了人间,寻找“人”之向善在叙事逻辑上的可能。这种变化看似不起眼,却松动和柔化了他曾经在“神/人”之间设下的不可逾越的边界,这也是我将《安慰书》视为北村创作的新起点的原因。

在长篇小说《安慰书》(花城出版社2016年出版)中,北村将十余年前《愤怒》(2004)的现实化叙事转型继续推演下去,但是更酷烈、更有着向内掘进的深度。这部新长篇以当下最具新闻性的激情杀人事件为叙事缘起,以最具典型性的拆迁事件为叙事轴心,逐一引爆了人物的精神危机,展开了一幅上至高官下至底层的广阔的生存画卷和内心图景。

拆迁无疑是我们时代最真实、最吸引眼球又最揪人心魄的事件,它所引发的复杂的利益关系、人际纠葛、官民对峙甚至生命冲突,比文学更加戏剧化。因此,要在小说中处理这样的题材,无疑是有难度的。若注重事件本身,那不如去看新闻报道;若注重敏感话题,那不如去读江湖论坛。如何拿捏分寸,在事件的肌理中寻觅人性的复杂面相,将它牵连的问题一一合盘托出,便是需要仔细考量的了。

作为先锋作家的代表之一,北村曾经在“者说”系列、《谐振》《玛卓的爱情》《周渔的喊叫》等作品中着力于形而上的探寻。为此,他不惜将人物理念化、符号化,通过它们传递自己浓得无法化解和稀释的暗夜追问,那凝结着高度精神性的情节与人物成为他的文学标志。在《安慰书》中,他在文本层面上首先铺展开的是好看曲折的故事。这些故事由于掺杂着拆迁事件的惨烈,堪称惊心动魄:在市长陈先汉的命令下,拆迁队出动了推土机,刘青山以肉身阻挡,下半身被轧得稀烂,他的妻子点燃了煤气罐,严重烧伤。拆迁最后以村民拿到远超出要求的高额赔偿而告终。然而,这里没有一个胜利者,只有无尽的哀伤、痛苦、绝望、噩梦、仇恨。刘青山在残疾后被当作救世主一样供奉,后来却神秘地死去,成为家族永远的伤痛和秘密;他的弟弟刘种田在陈先汉的帮助下,将花乡集团经营得风生水起,收养了侄女刘智慧,为了她自己不婚不育,却从未过上安宁的生活。在陈先汉一方,也是全方位的颓败。在他命令之下开推土机的李义被舆论追杀,被儿子李江蔑视,生不如死。陈先汉的儿子陈瞳爱上了刘智慧,却不知道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复仇圈套,在得知事情真相后他朝一个孕妇疯狂捅了数刀,被判极刑。陈先汉在政治和失子的双重打击下跳楼自杀。

北村写拆迁事件,着眼点并不在于对“现实”进行细描和分析。他透过时代的繁复眺望精神的深渊,将事件作为一柄双刃剑,沿着刘智慧貌似平静的生活,一路向内里切开了历史恩怨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于是,我们看到,重要的不是拆迁事件本身有多么地残酷和戏剧化,而是与之相关的人们都被卷入到了极端的选择与情感之中:极度的恐慌、极度的狂喜、极度的爱、极度的恨,他们的命运全部都由此而改写。北村手持这柄双刃剑,用抽丝剥茧的方法,一层层剥开了故事之谜,试探着人性之恶善、之复杂,在黑暗的漩流中到底可以走到多么令人无法预料的深处,而他试探的结果是令人惊骇的。

这种惊骇感来自于北村在叙事上的精心构思,我将它称为“角色反转”。作家每剥开一层故事,人物的角色就在二元对立之间发生一次转换:陈先汉既是强权者又是历史的失败者,李义是直接施暴者又是最底层的弱者,陈曈是杀人者又是受害者。而作为受害者,刘种田有诸多非法和不可告人之事,刘智慧则不动声色地成为了毁灭他人生活的复仇者。就连那个在小说开头令人无比同情的被杀的孕妇,事后也被证实是碰瓷儿的。这种角色反转将人物多元化了,每个人都是有罪的,又都是可怜的。真相的暴露每向内进一层,就给人性增添了一道黑暗复杂的纹路。作家得心应手地使用着角色反转的二元叙事,不断地建构起现实和情感维度的合理性,同时又不断地质疑它,反复地凝视和拆看它,直到它自己绝望地土崩瓦解。这个叙事的推土机长驱直入,毫不迟疑地把我们对人物心存的侥幸、猜测、善念、寄望都通通砍掉,只留下一片人性的荒凉地带。

无论对于哪一方,作者都不施直贯而落的同情。因此,对双方来说,结论的残酷性是一致的:每个人都是被命运拨弄的孤儿,裸露于时间与亲情的荒野,坠入痛苦渊薮而万劫不复,无望地等待着被死神收割。

不仅是个人,时代和历史的价值观也在北村的反复质询下被拆解和颠覆了。陈先汉有一番关于“蚂蚁”的宏论,李义之所以听从他的命令,也是因为服膺于此:在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时,碾死几个蚂蚁实不足惜,历史要的是能够抵达的胜利前景,陈先汉关于发展高铁的理论就是现实的化用,这是我们时代最直接的强者理论。可是,这一切真的对吗?北村通过陈先汉和李义的不幸命运,将时代光鲜亮丽背后的另一面指给我们看,让我们思考以下问题:到底谁是蚂蚁,谁是伟大人物?什么是进步,什么是落后?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罪恶?这是《安慰书》的一连串“天问”。倘若我们回避这些问题,那就是回避了我们自己的命运;倘若我们不能在这些问题上反复地进行演算、求证、推论,那就会给后来者留下无法填补的空白。而这样不含思考和精神性的历史进程,在北村看来,无疑是要受到诘问和责难的,甚至是不值得存在的。

如此的世界,似乎沉入了暗夜。难道就没有一点希望吗?北村曾经深深地被人之恶带来的绝望感所攫持,他将救赎的力量全都寄寓于神和宗教,比如《施洗的河》。而在《安慰书》中,北村对救赎的问题做出了新的思考和布局,他将神的救赎转向了人的救赎,而且是亡者对生者的救赎:刘智慧穷尽心力塑造了陈瞳又如愿以偿地完成了复仇大业,但是,随着陈瞳一步步陷入杀人、判刑、被正法的绝境,她才意识到陈瞳的爱和执著是多么的温暖可贵。一个亡者用曾经的爱和生命原宥、救赎了在世的罪人,赋予了他们的心灵深渊以惟一的栖息地。

这个变化来自于北村十余年来的观察和思考。他意识到中国正在发生大变动,人的心整个被翻了个个儿,作家必须对此予以重视和考察,才能对时代和历史做出富有前瞻性的结论。他说:“只有探索人性是迷人的。人性是精神的核心。而小说的叙事是跟着灵魂走的,如影随形,走出故事,走出结构,走出语言,随意赋形,并浇筑出整个形式和风格的大厦。”因此,他在向着“人”的严丝合缝的拒绝中透露出一丝光亮,将“神”性部分地降临到了人间,寻找“人”之向善在叙事逻辑上的可能。这种变化看似不起眼,却松动和柔化了他曾经在“神/人”之间设下的不可逾越的边界,这也是我将《安慰书》视为北村创作的新起点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