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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娒嘉:《山河袈裟》——困顿的正信,最苦的修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唐娒嘉  2017年04月16日14:30

他们都是平凡世界中的平凡人,他们是门卫和小贩,是修伞的和补锅的,是快递员和清洁工……他们都是一个个稳定而不表露的生命。在李修文的新著,散文集《山河袈裟》里,他用智性的笔、悲悯的心、挚诚的意,构筑起了他的山河岁月:那是山林与小镇,寺院与片场,小旅馆与长途火车。他在十多年苦行僧般的修行中,无数次邂逅命运、无数次体悟生死、也曾隐匿于偏狭一角,自暴自弃。终于,彻底坐实了自己的命运:“唯有写作,既是困顿里的正信,也是游方时的袈裟。” 他用笔墨记录下了世间普通人的情感与尊严,以及那力透纸背的关于生的苦难和死的哀恸。

《山河袈裟》是一部充满了温度的散文集,凝结了作者十载心血,其间收录的每一篇文都是一个独立的小故事,不必记住名字,也无需记住名字,只因他们就是你我身边的某一个人,随处可见。正如李修文所言“人民,我一边写作,一边在寻找和赞美这个久违的词。就是这个词,让我重新做人,长出了新的筋骨和关节。”十多年来,他几乎写不出一个字,几乎失掉了对于写作和生活的信心。然而,正是这些不起眼的人,给了他信念和力量,给了他支撑下去的勇气与决心,让他得以悦纳岁月的磨洗和折腾,认清了写作的意义——“人民与美”,这两座修行之路上的神祇。他的文字苍凉却热烈,婉转却朴质,似乎一切皆是闲笔,却每每抓住生命最紧要处。用一个个或真实传奇、或狂暴温柔的故事,给我们展现了他的山河气度:对自然的敬畏、对生与死的执迷与超脱、卑微且高贵的白日梦、既认命又反抗的美学,还有异乡的温暖和人世间最平凡纯善的真情。

对自然的敬畏与感恩

和作者一样,我也为这句话深深着迷了,“这景色真是让人害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多余得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出来了。”许是一直行走在路上,作者似乎随时随地对自然山水、一事一物都充满了敬畏。当造化、奇境和难以想象的机缘在眼前展开的时候,他告诉我们的是,不要喧嚷,不要占据,要做的,是安静地注视,是沉默。不是在沉默中爆发,而是在沉默中继续沉默。无论是呼伦贝尔的玫瑰花,还是玉门关外的海市蜃楼,抑或通往北海道列车上雪地里的幽蓝之光,作者都羞于言语,他陷在“世界何其大,我们何其小”的羞愧中,领受着自然施与他的一切,怀着最大的敬畏之心和虔诚,对自然,对神灵。他相信神灵不在天庭,不在供桌上,而是从来就没有打我们的三尺之内离开。那一次次奇迹般地脱险,根本解释不通的造化,作者选择了敬畏和心怀感恩。因而他的文字越来越没有匠气,而是好闻的烟火气里无法言说的安宁。

对生与死的执迷与超脱

《山河袈裟》,很大篇幅,都是在谈生死,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死,却无一例外地如同草木般无声无息,最终归于无形。这其中有惨烈的,《火烧海棠树》里照顾截肢的儿子,不幸遭遇车祸,撞死在医院海棠树上的父亲;有深情的,《每次醒来,你都不在》中下岗离婚、衣食无着的老路,一遍遍练习书法,“每次醒来,你都不在”,作者本以为这其中藏着什么温婉动心的情事,却是老路,对被前妻带走、死于车祸的儿子的无限思念;有宿命般纠缠的,《她爱天安门》里,十九年前出生在看守所的小梅,十九年后最终死于看守所;有无奈叹息的,那个无人关心、无人记得的跛子,死后连快完整的墓碑都不配拥有。作者目睹了这么多死亡,他在旷野下写过祭文,他安慰过一个受伤母亲的心,他给死刑犯下过她爱听的歌。他平静地叙述着这些世间最微不足道却最惊心动魄的死,并坦言人类面对生死的无能。而一切的生死,对于这世间人而言,不过是两件暂且容身的袈裟。作者甚至不无迷恋地多次提到墓园,书写自己访鬼找幽灵的经历。而这种向死而生的勇气,却是难得的通透和坦荡。他理解所有不幸的死,对于一切无名的死,他替亡者伤悲,用文字消解掉一切不平与怨怼。这是渡人渡己的文字,用带有体温的方式书写。

既认命又反抗的美学

毋庸讳言的是,李修文在《山河袈裟》里书写了一群所谓loser的平凡琐屑甚至失败的人生。他不厌其烦地给我们呈现了那些愁苦贫贱的日常里,各种深陷其中挣扎困顿的人们。也许,我们曾经以为我们不是他们,但实际上,我们从来就是他们。《一个母亲》里那个面对儿子疯癫始终不愿放弃希望的母亲,默默忍受了生活带给她的一切屈辱,为了挣钱给儿子治病,她假扮拉二胡的瞎子的母亲,被人骂做疯婆子,肆意打骂凌辱。发病的儿子在她身上乱砍乱咬,她却固执地相信儿子总有一天会好起来。这样一个逆来顺受的母亲,她显然早已认命,早已默认生活对她一切的折辱,但是她却有和全世界作对的勇气,她坚信她的儿子一定会醒过来。这种隐忍坚守又拼命挣扎的不屈,正是认命又反抗的美学的集中体现。作者用这样一个倔强的母亲,传达给了我们生命最原始最执拗又最无畏的美学精义。还有《穷亲戚》里那个自杀未遂、去鄂尔多斯寻友被骗、被生活打击得体无完肤的小表妹,她始终在反抗,甚至是叫嚣着地、不肯安静片刻地在与命运为战。碰了无数次壁后,她感叹道“不管去这里还是去那里,最终不过是成了一个证据,证明被骗、流浪、走投无路都是真实存在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过得很好的人,也根本不存在什么过得很好的生活。”作者不吝把生活粗疏荒芜的一面直露地呈现给读者,把最接地气的痛与真实,记录在册。这是经历了无数磨折、遭逢了无数白眼,被坑害和欺侮的来自同伴的慰藉,是作者以苦难为经,以反抗作纬,构筑起的岁月山河。这是他们的生活,也是我们的生活,是人民的生活。

有关白日梦与高贵

作者最是感性之人,用敏感纤细的笔,勾勒出了一个小城女子的白日梦。在《小周与小周》这篇中,作者描绘了一个名叫小周的女孩子的演员梦。她出身小镇,和病重的妈妈相依为命,经营着生意冷清的理发店,每日工作之暇,遛狗、养鸽子,认真地做着她演员的白日梦,投考了一个又一个艺校,却都一一无果。她最喜欢周迅,梦想着同周迅一样,从小城走出,成为全国的玫瑰。她迷恋周迅的一切,甚至她认真又心不在焉的神情。然而白日梦毕竟只是白日梦,命运从来不会看它高不高贵。她在母亲死后无奈嫁人,又不幸遇人不淑,丈夫身染毒瘾,她为偿债务,卖掉了理发店和房子,最后在生活的磨折下,选择了穿戴干净跳长江自杀,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作者对这个执着做梦、单纯热情的女孩子投注了颇多喜爱与同情,无论实现与否,在作者看来,有梦想的人总是幸福的。还有《怀故人》中那个会写最美丽童话和最圣洁诗句的死去的女孩子,“我”无法面对和接受她的死,却始终在她的注视下,在写作这条路上没命狂奔着,不敢止歇。这就是梦想的高贵,因为唯有梦想是不死的。

异乡的温暖与无名的真心

这样一部浸淫了人间寒暑、人心冷暖的作品集,不是一个个零碎片段的断篇残想,它更像是作者一路修行,靠脚掌丈量出的世道人心。它娓娓道来、毫无雕琢,自然朴质得融为一体。它截取了无数人生场景中的大小场面,在孤绝处、荒索处、穷愁困顿处见大悲喜和大庄重,见出让生活值得过的惊心动魄与电光火石。宛如万马齐喑中明月当头,好似清霜寒潭上莲花微动。在嘈嘈切切错杂弹中,一切纷争归于谅解,一切烦嚣趋于淡漠。他用不疾不徐、不悲不喜的笔调,画出了人心中的山河激荡、地久天长。忘不了《紫灯记》里在雨夜中,无家可归,东京相逢的异乡人的借酒浇愁、相互取暖。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羁旅漂泊抑或自我放逐,两个素昧平生的异乡人相互交换了秘密与困窘。那种绝境处的苦楚难言,借着酒意,随着雨中的紫灯摇曳成“我”记忆深处再难抹去的一处刻骨铭心。十五年后,“我”守着约定,带了当年同样的酒,紫灯尚在,那漂泊在异乡的人,却去了哪里?作者用最大的悲悯和善意,面对着这个充斥着冷漠、欺诈甚至隔绝的世界,用文字和良知,守住了内心的一片清明。在他的文字疆域里,这用信任与温暖建筑起的锦绣山河,会永世无虞。还有那些不过相识两日,却愿意跟他过命的西北兄弟们,在冰雪初融的黄河之上,借了羊皮筏子,冒雪带他逃离困境。这些没有名字的人,这些天佑神助一般出现在我们生命里的人,每一个都是我们的亲人,这无名的真心,对我们——对每一个在这世间修行的人而言,都是不灭的灯塔和永恒的指引。

除了用极具美感和智性的文字带给我们震撼与感动外,作者还讨论了对于写作本身的思索与体认。他追认了他写作道路中的灵感缪斯与思想源泉。他们是艾米莉·狄金森,是伯格金斯,是罗伯特·博莱。他质疑着写作本身,又始终愿意画地为牢,执拗地热爱着。《山河袈裟》里,作者将一种种情感形态诉诸笔下,将人类智慧的诸种模样记录封存。因一个孩子的眼睛,可以发现隐藏的诗意。因一株桃木,可以窥见万物有情的果因。他发掘了那些平凡人精神世界中最稳定素朴的气质,裁制成袈裟,赠予每一位世间的修行者,又引导着每一个读者,去重建自己内心的岁月山河。教会我们:于困顿处见正信,于修行中且苦吟。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