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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媛:冥思与哀恸之诗——读《山河袈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媛  2017年04月16日14:26

散文集《山河袈裟》如同一曲激越婉转的清歌,澎湃处飞沙走石,描尽他乡天涯;婉转处愁肠百结,入诗入酒皆是纯真性情;文集着墨最多的便是这山河故梦中的芸芸众生,作家于无声处颤抖端出苦难悲欢,写尽世态炎凉。

山河是磅礴粗砺隆隆犹如沙石刮过的山河,袈裟是冥思挣扎后甘愿画地为牢的皈依,作家以自身最真实的感受书写生活,打破生存的虚无之感。对现实的关注,体现了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问题意识;而诗性的姿态,则展现了作家独特的文艺创作观念,他从最真实的体验出发,通过现实关注,关注当代人曾经或正在经历的困境,抵达冥思的彼岸。

个体命运的放逐与守护

“人民与美”是作者心中的两座神袛。对广阔天地间弱势人民的书写,在文集《山河袈裟》中所占篇幅最重,作家时刻关注现实社会,散尽浮华,揭开世界疼痛的一面,书写现实生活对生命个体的伤害是李修文散文的重要母题。作家对弱者情感的关注抵达内心,在人性的层面对抗命运的无常,又以最美的文字打开现代人们日渐封锁的内心。散文中的人物形形色色,潦倒、疯癫、绝望、孤独、凄凉……命运残酷,读来胆战心惊,作者说“我对弱势的人天然有一种探究和关注”,“我要写的是一颗虚弱的心,而不是写一个有关弱势的概念”,因此,我们看到许多在生存中挣扎的真实人物。《长安陌上无穷树》中清洁工小伙子与毫无血缘关系的清洁工老妇人情同母子,在他屈辱之时,这唯一的怀抱饱含多少情义与福分?年仅七岁的小病号与同患绝症的岳老师之间更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相遇。岳老师因着教小病号学习生命重新充满热情,当小病号背不出诗句被罚时,他愤怒的问“医生都说了,我反正再活几年就要死了,背这些干什么”,岳老师无声的泪流满面,似乎再也没有了与命运斗争的勇气,而当小病号转院时声嘶力竭的背出“唯有垂杨管别离”时,再次让人眼含热泪。我们孤零零来到世上,遭逢疾病、别离、死亡,唯有这一次次相遇碰撞而出的羁绊,真真切切。

作家以流水般的语言诉说尘世间的沉重,某些篇目更像一篇诗性小说,却比小说更有分量。《火烧海棠树》中悲惨的一家人,儿子截肢住院、父亲在医院被不幸撞死在海棠树上,母亲恨无可恨,将所有的怨念寄在海棠树上,终于在一个被众人抛弃的夜晚放火烧树,却不幸也将自己点燃。《小周与小周》,一个酷爱周迅的女子小周,不经意的模仿着偶像认真又心不在焉的神韵,她美丽梦幻的像一只柔弱的蝴蝶,与世无争、纯粹不染纤尘,这个一直在说着“一定要离开”的女子,却没能如同电影中的佳人,她终于死在了卑污的现实,决绝的跳了长江。作者的痛惜与抨击似是不动声色,但铭记既是警钟,只愿再无如此残忍的现实与梦境,希望世间所有的“小周”,在心底藏些美好,勇敢面对世界的摧残。《郎对花,姐对花》中唱黄梅戏的风月女子,为了养女儿,忍着烈性子陪酒陪笑,一次次穿梭于大排档与锁着女儿的小巷,使人心头猛的收紧。《一个母亲》中,母亲为了救发疯的儿子,哪怕只是让他清醒过来一分钟,开始了一生的奔走。她的无助、哀求,捂着被儿子砍伤的脸丝毫不改心愿,这份真情让人绝望,作者将一个母亲刻画的让人心碎。《旷野上的祭文》中因为跛腿而被践踏的人,他却永远那么善良,不闪躲、不奔逃,默默接受所有的恶意还微笑相对,作者心痛他从未接受到爱,只在人世间受尽风霜刀剑。《义结金兰记》写了傻子与猴王“宋公明”之间的传奇故事,作者感慨猴的情义,猴子与傻子之间,更像是两个拙朴的人,相交便以命相抵,一生相守,之所以打动人心,我想还是因为生灵的美德接近人性中最澄澈的大美与大善吧,毫无杂质,透明深厚。

作家的聚焦点始终未离坚实的土地,对个体生命尊严的关注表现出强烈的现实情怀。他笔下挣扎的众生,不仅仅是“一个个不幸的小人物的故事”这么简单。作家关注的是不幸下的肉身,穿过痛苦的迷雾追求不幸的根源。它们源于偏见,源于压迫,源于命运的无常。有时候,集体的冷漠使“异类”们无处可躲;有时候最亲近的两人之间的背叛使孤绝者崩溃,最难捕捉的人心,却在李修文笔下无处遁藏。

现实介入的反抗与冥思

细读文集,会发现现实是作家基本的出发点,而介入现实是他思考的姿态,强调对现实的审视与反思。这种现实关注,主要通过对生命和存在的关注来实现。通过展示生死、无常、虚无等不同方面对人的异化,散文成功实现了对现实问题的审视与反思。《穷亲戚》中小表妹为了摆脱流水线而自杀,远方“鄂尔多斯”便成了她生存的念想,终于到达后却发现终归是场骗局,现实的残忍终于使她嚎啕大哭。而也正是赤裸的现实,使小表妹认识到伤痛是最平常的事情,“根本不存在什么过得很好的人,也根本不存在什么过得很好的生活”,生来即苦,清醒下来,唯有在一次次与现实的抗争中永不屈服的生存。

作家以介入的方式思考现实,对自身有着执着的追问。《羞于说话之时》中作者对于自然、欲念、生死,苦行僧似的自省,面对雪与玫瑰、庄严与戒律,他会为失着“害羞”而惭愧,世间的营营争吵与辩论更像是一种不堪。《惊恐与哀恸之歌》、《苦水菩萨》、《失败之诗》等篇目,作者更多的在完成一次精神上的跋涉,灵的呼号与挣扎下隐藏着他最不妥协的反抗,一次次否定与孤注一掷注定会迎来黎明前的突围。“它使我重新成为了一个对眼前世界怀抱热情的作家,其他的都是意外,也许它可能从根本上就是不合时宜的,但我已经懒得讨好任何人,对自己的诚实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1在这个“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2的时代,作家追寻自身的美学理想,从未停止思考,比如孤绝起来的鞑靼荒漠与“孔雀岛”,它们更像是一个寓言,“少年”与我皆是惶惶人世的一粟,在迷离与“自我确证”中艰难反抗与寻找。对于荒谬与黑暗,散文中进行形而上的思考,过程也许鲜血淋漓,文字却以通达的透悟盛开,如同老僧禅定,尽是清明。

山河红尘与诗性表达

“山河”,更像是作家所有贪恋的一个代名词、一个融入生命血肉的符号。它既是神州的崇山峻岭、世界的神秘自然,又是人间的烟火与真情,作家在奔走中,赞美、惶惑、羞愧着,也收获、满足着,尝尽浮生。《青见甘见》、《认命的夜晚》《荆州怨曲》等篇目,作家像是浮士德一般沉醉于自然带给他的震撼。极端的美与壮阔、悲痛与命运无不使人潸然泪下。值得注意的是散文中作家的诗性表达,古典文化传统给予作家的灵感和语感,使其文字灵气四溢。李敬泽先生妙言,“李修文的文字不可等闲看。此中无闲处,皆是生命要紧处。侠士宝剑秋风,在孤绝处、荒寒处、穷愁困厄处见大悲喜和大庄重,见出让生活值得过的电光石火,如万马军中举头望月,如青冰上开牡丹。他的文字苍凉而热烈,千转百回,渐迫人心,却原来,人心中有山河莽荡,有地久天长”,作家笔力遒劲醇雅,气魄使然,苍凉如荒漠戈壁,热烈如烧酒艳歌,既有传统文人的古意古风,又有源自野地的热力。作家成长于楚文化的发祥地荆门,故乡有许多传说和古迹,楚文化绮丽、妖艳、灿烂,有神巫气息,对其影响深远,“令我非常着迷”3,细读文集,可以看到作家努力将楚文化的精神特质传承下来,从鲜活的、有生命力的文脉中汲取营养。

而这“山河”除了是承载了古典美的山河,更是深深的红尘。戏曲、民歌、传奇、历史、诗文、亲情、友情……皆入作家笔下,是为至爱。汪曾祺文集《人间草木》、《人间有味是清欢》等,述遍士大夫情怀与纯真,李修文亦如是。作者言“那个美轮美奂的古代中国,横竖是不会再有了”,却在笔下将这份趣味虔诚的记下。《枪挑紫金冠》、《肉体的遗迹》、《未亡人》等篇目,将日渐式微的精粹仔细研磨,体验式的书写与犀利的议论,浑然天成,精彩绝伦。除却思辨与所好,关乎亲情、友情,文章皆是性情之作,如《在人间》、《别长春》、《穷亲戚》、《临终记》、《紫灯记》,与“闲话风”散文异曲同工。作家谈自己的生活与成长,真诚而动人,我们可以体会到作者的真、善与美,对这场偶然的向死而生怀着敬畏与尊重,于通达处透着佛家的澄澈,于迷茫处坚守本心。亲人的教导与音容笑貌,友人的肝胆相照,风雨中的一丝温暖落入作家笔端,都如同那盏莹莹亮着的“紫灯”,温暖所有的过往与狼狈。

写于十年奔忙间的文字,山林与小镇,寺院与片场,小旅馆与长途火车,文字与作家如影随形,“所谓袈裟,就是写作,它是一座囚笼,更是一座桃花源”4,作者言他将身披写作的“袈裟”一直行走下去,这“袈裟”二字,何其沉重又绚烂,庄严又敬畏,更多的是作者彷徨无地之后的坚毅与宿命般的选择。这曲最深的红尘中的“惊恐与哀恸之歌”告诉我们“人生绝不应该向此时此地举手投降”。

[1]阳燕,李修文: 我们来到了痛苦的中心——李修文访谈录 小说评论

[2]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

[3][4]李修文:披着写作袈裟的行者.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17年3月14日第 010 版

(作者系山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