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李辰:“失败者”读“失败之书” ——评李修文《山河袈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辰  2017年04月16日12:56

在读到《山河袈裟》之前,“李修文”这个名字于我还十分陌生。虽然十多年前,作家本人就有《滴泪痣》《捆绑上天堂》两部长篇小说问世,但似乎也未能在读者中掀起巨浪。从而立到不惑,李修文的精力更多地投放到了影视剧的编剧与监制方面,而在小说创作上,他大体是沉默着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陷入漫长的迟疑和停滞”。就在这段沉默期里,李修文东奔西走,有个人的游历,也有随着剧组到各地拍摄的差旅,断断续续地积累了一些他自认为是具备了转化为影视剧素材可能的见闻观感。经由亲近大地“山河”,作家“总算彻底坐实了自己的命运:唯有写作,既是困顿里的正信,也是游方时的袈裟。”不少写作者在将他们自己的文字结集出版时,每有掇取其中一篇标题以作全书标题的。李修文没有这样做,显然“山河袈裟”这一书名是经过精心构思的,他用文学的语言概括了个人的写作理想。

俗话说“十年磨一剑”,李修文所谓“迟疑和停滞”的十年,主要是产量层面的。对于一个职业作家来说,困守书斋其实是相当危险的状态。常听一句话,作家需要多“体验生活”,李修文自身身份的某种暧昧性让他没有自限于书斋作者的格局内,频繁的地理空间流动虽然根于日常工作,却无心插柳般地增加了他接触不同阶层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的可能。此类阅历在人的心灵世界中酝酿的转变犹如细水长流一般,作家的写作趣味和视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令他们自己恐怕都难免惊异的调整——甚至是“革命”。对李修文来说,“革命”一词当然是夸张了,不过当他将“人民与美”奉为“想要在余生里继续膜拜的两座神祇”时,可以想见他获得精神归宿的某种启示时的由衷感激。

从书中所收的三十三篇作品来看,流动在笔端的,不乏身处困境的小人物,或者用个更直白的词来形容吧——“失败者”(在网络语言中,青年人更爱使用“loser”或“卢瑟”)。在我看来,《失败之诗》一文或许就是解读本书的“书眼”。“都是失败者。一个个的,都是西绪弗斯,都见不得石头从山顶滚下来。”这两句实在给我以触目惊心之感。李修文意识到,作家在某种程度上即是失败体验的传声筒,不少在世界诗歌史上被传诵一时的名字,它们的主人竟不过是有生之年的失败者,“不是因写诗而失败,而是作为失败者去写诗”,写诗成为他们抵抗失败的一种既带有无可奈何的自我嘲谑,或许也是历史行程钦点的最合适的依归。只是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失败呢?作者提出了一个哲理化的命题,那些“对失败视若不见”的失败者,他们被命运的吊诡所戏弄,他们试图挣脱失败,以至于有时候看上去他们得到了成功的宠幸,恰恰是这自以为得意的一刻,魑魅魍魉在冥冥之中狞笑:这些愚蠢的生灵啊,明明“搬了半天石头,还以为自己是莎士比亚”!

《夜路十五里》开门见山地定义了一位“失败的小说家”,作者不吝用“废人”这样的词来形容他的无能。中国的读者容易从烂大街的情节设计中提取无聊的美满,藉以愈合内心深处对于失败的本能恐惧,李修文却把额尔古纳河边一场似乎是命中注定的邂逅写成了悲剧,这里的失败甚至是一种宿命——想必今日大江南北诸多永远活在失败里的所谓“单身狗”们对此亦深有体会。可体会归体会,有谁会狂热着喜欢赤裸裸地自掐其肉,把失败狠狠地捏在发皱的皮肤表面的感觉呢?耻辱是一种习惯,作为一介“叛徒”,他“在理当闭上眼睛跳向火坑的时候,他未能忠实于火坑”;他的失败源于他的不忠。

读到这里,我开始怀疑将《山河袈裟》定位为一本由“散文”构成的集子是否妥当了。文类的划分,有时可以非常清晰;倘若遇上了模糊地带,难道批评家们不会面临同样的失败么?的确,批评家也是个失败的行当,有时他们所做的一切竟不过是用自欺欺人的圆满之辞去掩盖他们的左支右绌罢了。自以为是的解说,配合着他们所信仰的,或者干脆就不曾信仰过的,神神叨叨地打着麻醉过的哈哈,隐伏着所有人都挥之不去的、被有意过滤掉的失败,身为作者的李修文,其可敬之处就在于直面这样的失败。他在自序里只提及这些“文字”、这些“篇章”,而并未表明它们是“散文”。实际上,认真读完本书的读者会觉得,它确不是标准意义上的“散文集”,借用学界为文类越界现象打造的命名,自信的批评家不妨将这样的文字贴上“小说化散文”的标签。叙事的完备,传奇元素的集聚,使得读者完全可以自如选择两种不同的路径去亲近这些文本:一是采取传统意义上的散文读法,看重平实的描述,看重作家主观的抒情和感喟,特别是那些明确以“我”为第一人称叙事者的篇什;二则是取小说读法,看重情节的跌宕起伏,看重陌生化的情境中“遥远的体验”——这倒是让我同时回想起现代作家艾芜的《南行记》来。按时下流行的“非虚构写作”与“虚构写作”的划分,第一种读法对应前者,第二种对应后者,如果读者愿意,他们还可以混合着读。总之,作家不画地为牢,读者不因循成法,评论家不照猫画虎,文学的可能性就有望放大。

贯穿于文本之间的中国古代志异传统是显明的,这也是此书容易引人入胜的一个原因。作家在其他场合很少提及,但在《鬼故事》一篇中总算泄露了天机。他长期深入民间,不难发觉志怪文字的本源其实向来未被铲除殆尽。《看苹果的下午》《扫墓春秋》《苦水菩萨》《堆雪人》等篇都充盈着奇异的光芒,到了《火烧海棠树》这一篇则达到了极致。作家对生死、人鬼之际的迷恋稍加不慎即可形成一大母题,与亲友们(特别是他的祖父)穿越阴阳两界的“对话”奠定了志怪书写的基础,那些匪夷所思的奇闻异事,在亦真亦幻中也将读者的魂魄勾走。从前以小说崭露头角的李修文,既然已练就了这副功夫,大概也有望冲出多年来困顿他的重围,以身经百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中年人的姿态,再度向读者讲述更多取材自五洋四海的精彩故事。

文末还有必要再补充几句。作为评论者和作为读者的我,对这本书的看法其实有些分裂。我未必是个合格的评论者,但毕竟希望在评论时尽可能挖掘它的好处。如果我仅仅是把阅读同拿起、放下挂钩,《山河袈裟》未必与我有缘,尽管它所着力的“失败者”书写原本为我所钟情。当它们以单篇的形式流传时,或许我还有耐心一次次地读完。一旦结集,所有单篇聚拢到一起,就难免略显疲乏疲乏。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又充当了一回“失败者”。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