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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细软

来源:文艺报 | 李美霞  2017年04月14日07:14

带着父亲奔波千里回到山东的时候,茶花已经谢幕,满街满巷的石榴花、紫薇花姹紫嫣红,开到荼靡。到家的时候,天已将晚,汽车在平展冗长的林荫路上一路奔跑,我们就隔着车窗,隔着平静的房顶,透过松林和远处的坟丛,看见海水似白鸽荡漾,在远处悸动而闪亮。

这一次回山东,我们特意开了车,并且规划了路线,从济南、青岛、威海一路走来,将足迹印刻在山东的每一寸肌肤上,每一个一闪而过的路牌,每一个熟悉、不熟悉的地名,都能让父亲隔窗久久凝望,我想,他的内心也许从未如此温暖安详。

往前推算一下,近10年左右,我共陪他回了两次家。一次是在8年前。那年母亲刚刚去世,父亲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我不知如何挽留住他心里那一片片花圃一块块田,不知如何挽留住生机盎然的春和绚烂多彩的秋,于是,也是在这样一个花开半夏的8月,我陪他返回山东,踏上这一片被海水浸泡缱绻、永远温吞吞的故土。

另一次,距离现在也已时隔6年。那年夏天,父亲惟一的姐姐被查出肝癌晚期,在莱阳接受一种介入治疗。我和哥哥陪着心急火燎的父亲回家看望。父亲一路少吃少喝,心事重重。那一次,父亲特意留住了一个月有余,每天搬一个小板凳,姐弟俩坐在大敞的门口,坐在一团一簇的石榴花、紫薇花下,家长里短地聊,天南海北地唠。转年后,姑姑去世。

自此,6年里,父亲再没有踏上山东故土半步。我知道,这一片一直以来被父亲用作歇息疗伤的港湾,如今也已伤痕累累,那一波一波接连涌过的浪,除了将一个少小离家的游子的思念无限拉长,终无法将父亲的忧伤掩盖埋葬。

我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留下印记,是在7岁时的一个冬天。那时,从乌海到威海荣城,也没有直达的火车,需先搭火车到北京,签证换票,换乘列车到达烟台,辗转两个昼夜,然后,在烟台一个我叫做姨姥的家里落脚,逗留一两天再由烟台搭乘公共汽车回威海荣成。也就是那一年,路过天安门前的留影,就成为记忆里最珍贵的相片。

那一次,是我惟一一次冬天回家。因为出门在外吧,那年的冬天,就成了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列车在长途的奔波后,停歇在困意绵绵的深夜,除了站台上昏黄如豆的指示灯,四面一片漆黑,天冷得侵骨入髓,我身上穿着的棉袄棉裤不足以抵挡夜半的干冷与年代的贫穷。

寒风瑟瑟,长途跋涉后的我们,在长长的过道里负重累累,踽踽前行。我紧紧牵着父亲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心里空虚害怕。父母亲的肩头背着大大小小的包,包里是一些土特产。当年的黄豆小米、新打的瓜子玉米……那个年代,盛产的也只有饱含着如此真挚情谊的贫穷。

再大一些,我才明白,父亲的这位姨姨,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她的丈夫,也就是父亲的姨夫,曾是烟台市的市长。当时的我,是并不知道也不关心一个烟台市的市长官至几级,权有多大的。从小在田野里撒欢儿的我,只是艳羡着姨姥家精致的家什,可口的饭食。一种高筒的肉松罐头,几度让我梦里垂涎欲滴。抓一小撮放进嘴里,松软喷香的味道弥留在童年的记忆里,久久难忘。

但是,我却并不喜欢这个不苟言笑的姨姥,也并不喜欢在他们家逗留。虽小小年纪,我已经能够体会到一种贫富之间的拘束感。整洁干净的房间,自然是不允许我乱碰乱动的,厕所是抽水马桶式的,一拉绳水哗哗地流。父亲早就告诫了我,少喝水,尽量别在人家里上厕所,他会在我内急时带我到小区院子里找公共厕所。所以,我就只能是乖巧的,手里抱着一个不知被谁玩剩下的旧布娃娃,紧紧依偎着母亲听大人们你问我答地说着话。常常是姨姥问询式地提问,母亲和父亲搓着手,舔着嘴唇,谦卑拘束地回答。

姨姥家吃饭,小菜总是备着好几种,但每样并不多,可口精致。即使是早点,也总有新鲜的蔬菜拌弄。最难堪的,是她家的碗很小,不比我们平时吃饭用的粗瓷碗,一碗就能吃饱。于是,一碗吃完我还想再添的时候,就看见平时能吃两碗饭的母亲已经放下了碗,擦着嘴推说着自己已经饱了,我就只好也跟着放下碗筷,饿着肚子,回想着刚才吞咽得太快的菜肴和入口确实香甜的米饭。

对于我们千里迢迢带来的土特产,姨姥家其实是并不稀罕的。我就在嗑着姨姥家从外国进口回来的硕大的瓜子时,替我父亲这一路的辛苦多了一些惋惜。

回威海的路上,母亲也略带埋怨地问过父亲,“姨姥家什么都有,咱们给人家带的这些土特产,人家非但不稀罕,也许还成了累赘,无处摆放,你还给她带什么东西呢?”

父亲的原话我不记得了,大概讲了自己当年上学时,姨姥隔三差五给他寄送棉服胶鞋的事情,然后说,虽然是她们穿剩下的,却也解了当年的燃眉之急,半大后生,费衣费鞋,多亏了姨姥的接济,帮他度过了缺衣少穿的寒冬岁月。我们虽然日子穷,但是山东人感恩图报的心不能穷。这一辈子,自会尽己所能报答姨姥当年的救济之恩。

也就是从那以后,每一次我们路过烟台,我虽然有万般个不自在不愿意,也会跟随父亲一路颠簸,大包小包,将父亲的一片感恩的心意,送进姨姥本已富足的家。

回山东之前,有一天回家,门把手上插着一卷旅游广告纸,里面涉及了几条旅游路线,其中一条就是蓬莱、崂山、威海等山东七日游。回家和父亲聊天,他不无惋惜地说,自己身为山东人,也并没有将山东的每一寸土地转遍,尤其是人间仙境蓬莱,和烟台百公里之远。虽多少次路过烟台,却也总是匆匆赶路,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金钱逗留。

我就开始在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带他回家,并主要带他走一走看一看山东胜景的计划。因为我知道,父亲的心里永远有一片海,永远有一个家,永远有一条根脉,永远有一份难舍的情结。

走之前,我照例陪着父亲到街上,再一次大包小包地选购准备。如今,我们的生活已经宽裕很多,每次回家,照旧带一些土特产回去,当然,不再是小米大豆之类的了,已变成羊绒衫、羊绒裤、牛肉干、奶酪等既实惠又受欢迎的内蒙古特产了。

选购礼物时,父亲表达了此行的另一心愿——再去看看他已经90岁的姨姨。

从威海一出发,父亲就和姨姥的女儿打电话联系上了。姨姥已经搬家。住在烟台市海滨路附近靠近大海的一处高档三层小楼里。进屋上楼,二楼和三楼的小平台处,摆着一张桌、几张椅。夕阳的光影下,一个单薄瘦削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父亲叫一声:“姨姨,我来看你啦!”姨姥应声站起,大声答应着被女儿搀下台阶。

这确实已经是一个90岁高龄的老人,因食欲一直不好,浑身瘦得皮包骨头,她在握住我的手时,让我感到一阵冰凉。

老太太精神不错,却已开始间歇性失忆。但是,她清楚地认出了我们。这一次,我能感觉到她对我们发自内心的欢迎。指着我的儿子一个劲儿竖大拇指,说父亲福报不错,所以一代比一代容貌周正,一代比一代学业有成。父亲就再次和姨姥谈起当年一件衣一双鞋的资助,再次表达自己这许多年的感激之情。

姨姥抬起枯瘦的手臂,轻轻一摆,说:“不说也罢,那时候,你姨夫虽然在位,却没有伸手拉扯你一把,让你跑那么远。你这一辈子,有这些争气的儿女,有现在的好生活,都是凭自己的努力呀,有时候想想,这也是我一辈子的愧疚呀。”

我相信,姨姥在某一个月明的夜晚,在某一个起风的清晨,的确有过她所表达的愧疚。可是,我却从没有听父亲在我们面前,在艰难生活的面前,在当年17岁时不得已离乡背井的时刻,埋怨过当时身居高位的姨夫和姨姨。

人生就是这样,生活从来就是自己的事情,和积极的奋斗相关,和内心的坚韧相关,和灵魂的善良相关,和不弃的责任相关,和他人无关。

父亲忙着往出掏我们带去的礼物,想让姨姥亲口尝一尝。我凝视着他的骄傲与自豪,我知道,父亲此时掏出的不只是牛肉干、奶酪片,他掏出的是一颗感恩的心。这个17岁时两手空空离开山东颠沛流离的少年,即使经过半生的风吹雨打,困苦操劳,也没有将一份做人的真诚善良丢弃。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鄂尔多斯作家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