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工:侯淑英
“吸气!”
“吸气!”
医生在扩音器里喊:“侯淑英,大口吸气”
“行了,出去等片子。”
侯淑英走出x光室,身体有些倾斜。我和胡医生上前搀住了她。胡医生说“阿姨快坐下,你好好喘口气。”
侯淑英勉强笑着,说:“不碍事,我不碍事。”
我说:“胡医生,你进去看看片子吧---我们在这里等着---。”
胡医生应着,朝x光室走去,推门的时候,侯淑英一下子站起来,举着胳膊,大声说:”谢谢你啊。小胡大夫。”她站了一会,又像是愣了一会才坐下,身子靠住我,很沉重地软下去。
熏鼻子的消毒水、幽暗的x光室、突然拐弯的走廊、飘忽的白大褂。几年来,陪着侯淑英进出医院的往事,常常在我眼前重现。那天下午,胡医生从X光室出来,手里拎着影片,站在侯淑英面前,满脸通红,他问:阿姨---阿姨,你到底干过什么活儿啊。那么---,我赶紧用眼神制止住胡大夫,拿过诊断书。诊断书上写的是:尘肺病。
“你看看,很严重”。在胡医生办公室,胡医生东一下,西一下的指着片子,他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些黑黢黢的影子,都是粉尘,全是。阿姨一个女人家,过去干的啥工作啊。我说,给你说过了她在矿上干了几年砖厂。胡医生说,对对对,你是告诉我了,可是,我在职防所工作者这多年,没见过一个女人得这么严重的矽肺。我问,结果会怎麽样?胡医生说,跪着睡,憋着喘,生不如死---。我相信胡医生说的,不是耸人听闻,也不是吓唬我。他是这家矿山职业病防治医院的老大夫,也是我多年的文友。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说,来这家医院看病的,几乎都是矽肺病人,这些病人最后的生存质量太差了。几乎---生不如死。况且侯淑英是家属工,没有医疗费用保障。
胡大夫送我出来,走在医院的走廊上。从虚掩的门缝里,我看见一个男人半坐着,趴在一块吊起的木板上打瞌睡。胡医生说,看见了吗,这是矽肺病人特有的睡姿。“他们憋喘,无法正常躺下睡觉”我的嘴里一下子涌满苦水,身体像被别人狠狠推了一把。胡医生扶住我,问,你没事吧。我说,你回去吧,别送我。
那是一个暖天。我倚在医院的一棵杨树上,仰头看着老天爷,白云苍狗,老天爷不言语。
侯淑英不喜欢去住院,她愿意在家里呆着。她在家的时候常常对我说:“当年,我和你某某大娘,某某婶子在矿上砖厂干活,料车装得满满的,老爷们推不动,我们女人就行,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跑地真是火风---那时候,活儿累人,心里却是敞亮。干了八年砖厂,三年在球磨机上,五年在烧窑上,我---从没叫哪个人指过脊梁骨,叫哪个人说过侯淑英干活偷奸耍滑---。”侯淑英说起她的家属工生涯,眼睛晶亮,从无抱怨,倒有些许得意。她说的那些时候,我还很小,只记得她当年被评为三八红旗手,披红戴花,手足无措地站在矿俱乐部舞台上,等着领导们上台握手。矿上发的那些描红绘绿的大花儿搪瓷脸盆,银白的铝铁饭盒,还有大红花绸子被面---,这些东西都在哥哥婚礼上风风光光的摆在新房里。侯淑英说:“球磨机房粉尘很浓,浓到开着灯也看不见对面工友。家属工没有劳保---,谁想到会落病啊,当时,我们就把毛巾捆在嘴上---”我说,就是、就是这些粉尘把你害成这样了。侯淑英停了一停,喘口气,她说,嗨,我们这些家属工,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矿上创高产,让家属工下井,我那工友怀着孩子呢还不是照常下去了。唉,我们是没有一点保护自己的想法,光想着“大干快上”来着。唉,到末了给自己孩子们了添累赘。”说过这话,侯淑英就坐在那里,胸脯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目光黯淡下去,不再言语。我不敢看她。走出去站到阳台上,目光遥望侯淑英家乡的方向,遥想大地主侯友尧的独生女,侯淑英当年乘着一顶蓝布软轿去私塾先生家念书的场景:沿着一条铺满树荫的土路,蓝布小轿颤颤悠悠,两边河水哗哗啦啦,侯家小姐在轿子里叫一声:口渴了,跟班的马上从包袱里摸出一只甜瓜递进帘里---侯淑英那时何等娇贵,何等妩媚。听老家的人说,侯淑英戴着一手的金溜子,姹紫嫣红地嫁给我那高大英俊,在煤矿教书的父亲,从侯家大小姐成了煤矿矿工家属。侯淑英满心欢喜地跟着父亲在煤矿上过日子,而且干上了家属工,像男人一样做活,不惜力气,文革斗地主的时候,很多人都咦、咦地问:侯淑英是地主成分?不像哩,不像哩。她男人说话之乎者也,酸唧唧地倒像高成分。
侯淑英干了八年砖厂,得了三八红旗手,得了红绸被面,得了矽肺。父亲得知侯淑英检查出矽肺病之后,巴掌拍的墙面掉了漆。他边拍边哭:侯啊侯啊,我把你害了啊---。父亲一直称呼侯淑英“侯啊”,乍听起来,像是“好啊”。我的同学说,你父母一见面就说好啊好啊,他俩可真好!
父亲头发眼见着枯白。见着我们一个劲地嘟囔,她要是得的肺结核,花再多钱,传染也不怕,好歹能治啊。矽肺,就算倾家荡产也没治,到时候跪着睡觉、多受罪啊,我的侯啊,说着说着,父亲又哭了。我也希望侯淑英得地是肺结核而不是矽肺。有一年冬天,侯淑英咳嗽,一声紧过一声。我陪她去医院检查,医生看过片子,很警惕地把我喊过去,嘱咐我说这个病人需要即刻隔离,她得的是弥漫性肺结核,传染,传染性极强。肺---结---核?我还懵着的时候,侯淑英问了一句,传染小孩不?医生没抬头,说,肯定传染。侯淑英说坏了坏了,会不会把我外孙女传染了?当时,侯淑英正在照看我的双胞胎女儿。我说,孩子不会有问题,你别着急。咱们回家吧。侯淑英坚决不跟我走,她赖在医院的连椅上,说,等孩子睡了我再回去。侯淑英回到家里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我们都在等她。我看到她把头发理得很短。孩子还在客厅里。见着侯淑英,伸着小手喊姥姥,要她抱,她没像往常那样把孩子抱起来,搂在怀里亲着,拍着,直到哄睡。侯淑英一声没吭,径直回了自己屋,关上门,关上窗。过了一会,她脸贴着窗户说,大宝二宝,姥姥明天就走,就去住院,把病快快治好,再回来疼你们。
她没有再回过我家。肺结核专科医院的医生说这女人得的根本不是肺结核。又问,她干过什么粉尘行业吗?两年之后,侯淑英死于矽肺病。
急救时,胡医生问我父亲要不要实施气管切开术?父亲呜呜着哭着说要、要。躺在病床上已经几天不能吃饭,不能说话的侯淑英,忽然一把扯掉氧气面罩,一根手指在空中挥着,瞪着眼,清晰地说了一句:老天爷,让我喘口气---。
在父亲侯啊---侯啊的叫唤声中,侯淑英闭上嘴巴,彻底安静了。我们兄妹三人为侯淑英换上寿衣。紫色寿袍里,套着件嫩粉夹袄绿粉夹裤,这浅紫、粉红、嫩绿的色调多么干净,漂亮啊,让侯淑英一下子回到乘一顶蓝布软轿去读私塾的女孩时代,面容分外文静。
我们在床前,跪下,开始哭泣。
哭家属工侯淑英,我不幸又美丽的母亲。
后记:十年前,我的母亲侯淑英死于二期矽肺病。她是一个家属工,没有任何医疗待遇。但是她没有任何埋怨,在挣扎中走向死亡,归于安静。今年的清明节,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读书,不能亲自到母亲坟前扫墓。谨以此文化纸灰,叩祭娘亲。愿母亲在天之灵,呼吸通畅,平安吉祥。
2017 、4、1 李连杰修改于鲁院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