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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滴泪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仇秀莉(鲁32学员)  2017年04月14日11:08

去年11月中旬,我随北京作协一行人从西藏回家的那些天,一直处于醉氧中,我仍沉浸在给拉萨小学生讲课时的兴奋里,那一张张天真可爱的笑脸在我脑海里不断闪现着。三天后的深夜,沉睡中的我突然被手机的响声惊醒,这么晚了,谁会给我打电话呢?看到来电号码,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听筒里传来妈妈颤抖的声音:“你爸住院了,情况不太好,你尽快回来吧!”我抑制内心的慌乱安慰着妈妈:“没事的,爸爸身体好,一定能闯过这一关!”

第二天清晨,归心似箭的我坐上回太原的高铁,车窗外的高楼、公路、田野在眼前疾驶而过,尽管车速跟飞一样快,但我仍希望快点!快点!再快点!我在心中不停地祈祷着:爸爸,你很坚强!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爸爸16岁那年瞒着爷爷奶奶毅然参军,在华东军区第三野战军某舟桥团服役,那时他的身子瘦弱,个头也不高,跟扛在肩上的步枪差不多高,经过部队多年锻炼后,他的身子骨壮实了,个头也猛往上窜了一大截。爸爸跟随部队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很少回家乡山东探亲。20多年前,爸爸到了退休的年龄,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朝夕相处40多年的军营,被安置在太原军休所。刚退休那阵子,爸爸每天6点半准时起床,穿着那身没有缀着领章帽徽的旧式军装外出跑步,仿佛军营养成的自律已经深深融进他的血液里。

10多年前,我们一家三口来到北京生活,也许经常坐姿看书的原因,剧烈的腰痛让我无法静心看书,经诊断是腰椎盘突出,那些天,我内心很受挫,但一想到爸爸常说的一句话:“遇到困难咬咬牙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拿起了笔,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写作上,连续出版了六本书,日子过得充实而又有价值,还有幸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实现了我儿时梦想。每次回太原看望父母,才发现他们的额头上的皱纹一次比一次多,尤其是爸爸患高血压、糖尿病和脑梗,行走很困难,大小便也失禁了。姐姐说,也许爸爸对军营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也许他不习惯在家里过悠闲的生活,如今,他一改往日开朗性格变得沉默寡言,每天翻出昔日和战友们的合影照,能看好久。

我暗想:多亏我家有姐妹五个,我没有守在父母身边的日子里,还有姐妹们照料。

坐在高铁的车厢里,我想此次爸爸住院也许是常见的小病吧,他一定能闯过这一关的!经过3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站了,我坐出租车迅速向解放军264医院赶去。也许司机听到我和姐姐的手机对话,他接连超了许多车辆,以最快的速度把我送到医院大门口。二姐看到我,急得直跺脚,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哽咽着说:“快点吧,爸爸已经昏迷两天了!”

我拉着行李箱,随二姐向爸爸住的病房匆忙跑去。

躺在病床上的爸爸闭着双眼,面无血色,口鼻戴着氧气罩,大口大口地呼着气,正打着点滴,他在发高烧,额头上放着一袋冰块用来降温,稍微给他翻身擦汗,床头柜上的监视仪器立刻发出“嘀嘀嘀”的响声,红色数字忽高忽低。我的心往下沉,吃惊地想:当年那个身穿军装神采奕奕的爸爸哪去了?

姐妹们俯在爸爸耳边轻声说:“你的四女儿看你来啦,我们姐妹五个都守在你身边呢!”我坐在爸爸病床前内疚地说:“爸,原谅我这么晚才来看你,您睁眼再看看我吧!你看,最近我又出了本新书。”我拿出新出版的书,说着这些年取得的成绩,希望父亲能恢复记忆,希望他的病情有所好转,但任凭我说什么,爸爸没有任何反应,他仍在急促地喘息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夜幕悄然降临,病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我们姐妹五个紧张地守在爸爸身边,不敢吭声。爸爸那双曾经有力的大手苍白无力,我轻轻给他揉着每根手指,希望他的手恢复血色,希望奇迹发生。此时,爸爸的呼吸越来越弱了,突然,我看见他的双眼微微露出一条缝,以为这是病情好转的征兆,惊喜地跟姐妹们说:“快看啊,咱爸睁开眼睛啦,他一定能好的!”然而,爸爸的双眼又缓缓闭上了,呼吸渐渐微弱了,顿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着急地喊着:“爸,你醒醒,快醒醒啊!”

也许爸爸潜意识里还能听明白我的话,也许他很留恋这个世界,也许他还有许多话要说,也许他正在与死神做最后的较量!猛然间,我看见爸爸的右眼角里淌出一滴泪,顺脸颊缓缓流着。我急切地问:“爸,你怎么流泪啦?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值班医生和护士匆忙赶来了,我哀求着:“医生,求你们快救救我爸爸吧!”医生和护士为爸爸做心脏复苏,监视器又发出“嘀嘀”刺耳的警报声,红色指示灯快速闪烁,经过20分钟的紧急抢救,仪器上的曲线渐成一条直线。医生摇摇头安慰我们说:“节哀顺变吧!老人住院的时候小脑已经萎缩,脏器功能已近衰竭,他能坚持两天已经算是奇迹了!”

难道爸爸真的离开我们吗?那一刻,我肝肠寸断痛彻心扉,仿佛心被掏空似的,我和小妹失声痛哭。姐姐和姐夫们强忍悲痛用温水迅速给爸爸擦身子。穿戴一新的爸爸安祥地躺在病床上,那慈祥的面容仿佛熟睡一般。而我泪眼朦胧如同梦境中,怎么也不敢相信爸爸度过82个年轮后,竟然撒手人寰永远离开了我们。

事后,妈妈难过地对我们说:“你爸真是个大好人,如果他让你们在医院里照顾一段时间,那样会拖垮你们身体的。”我长叹一声:“再累也想多侍候老爸几天,那样就没什么遗憾了!”姐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对我说:“知道吗?咱爸为了再看你最后一眼,硬是凭借坚强的毅力咬着牙挺过生命中的最后一分一秒。”

是啊,爸爸是一名很坚强的人,尽管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队伍里普通的一名军人,但他在部队经过多年的锤炼炼就了钢筋铁骨般的意志,因此,他才能在临终前以虚弱之躯同死神做最后的抗争!

爸爸当兵前仅会写自己的名字,参军后,他很羡慕能读书写信的战友,在部队的识字班里,他像个小学生似的从零开始学习,后来,他不仅能读书看报,每天还能写几篇心得体会,还被部队多次评为“学毛选积极分子”。爸爸所在部队是从事技术工作,除了工作上的事不讲以外,其它的事都讲给我们听,讲他和战友们全副武装坐了两天两夜的闷罐子列车准备跨越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讲他们一路南下准备解放台湾;有着55年党龄的爸爸退休后,每月都按时交纳党费,他难改山东人耿直的性格,若听到有人发牢骚骂党骂政府时,他总要和对方争个孰是孰非。回到家严厉地告诫我们:“你们要记住,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你们不许跟那些人一样乱说。”我们在这种红色思想灌输下长大的,全家24人就有10个中共党员,妈妈风趣地说:“咱们家可以成立党支部啦。”

在我的印象里,爸爸看上去很威严,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很大,说话嗓音洪亮,不怒自威,不过,每当妈妈揭爸爸老底的时候,他也会露出尴尬的神情。原来在上世纪60年代初,爸爸把每个月津贴费交给妈妈用于全家生活所需。然而,有一次爸爸回家不好意思地轻声对妈妈说:“我这月的津贴不小心丢了!”妈妈吃惊地问:“啊!怎么丢了呢?这个月的粮食快吃完了”但看到爸爸面露难色,也就不再追究。那个月,妈妈恨不得把手头的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那个月总算熬过去了。那时,我还没出生,据说三个姐姐饿得每天喊肚子疼。

谎言还是被戳穿了,一天,爸爸的战友登门向妈妈道谢:“嫂子,若不是仇哥及时把他的津贴费送我,我那一家老小不知要饿死几口呢!”妈妈这才明白事情原委。而爸爸则低声对妈妈说:“我们是朝夕相处的好战友,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家人出事吧,再说你们勒紧腰带不也熬过来啦?”姐姐们知道后不满意地嘟囔着:“我们饿得眼前冒金星呢。”爸爸安慰着全家人:“没事的,国家会好起来的,我们的日子总会好起来了。”

我出生后,家庭生活已有很大改善,读初中的时候爱上了写作,作文时常被语文老师当范文在全班念,我也暗暗编织起了文学梦,把积攒的零花钱全部用来买小说,还把自己写的小文章整齐抄在稿纸上投给一些报刊。

没过多久,营部通信员拿着几封信送到我家,爸爸还以为是老家来信,当他看到信封上写有我的名字时,不高兴地说:“怎么是你的信?没事乱写什么?”我兴奋地对爸爸说:“我将来想当一名作家!”

爸爸惊奇地对我说:“什么?你想当作家?别痴心妄想了!作家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咱家祖辈可没有什么文人,我的文化还是到部队后学的呢!”一席话,如同凉水般泼来,让我透心凉,内心很受挫。也许我骨子里有着爸爸倔将不服输的性格,每天我写完作业依然悄悄写文章,继续投给一些报刊。然而,期末的考试成绩一塌糊涂,爸爸气得大声斥责我:“怪不得你的成绩不好,时间都用来看那些没用的小说了!”说完,他把我精心买回的那几本小说全部没收,不知扔到哪里了。当时,我伤心地躲在小屋里哭了好一阵,看着枕头下一摞退稿信,也怀疑自己不是当作家的料,真想放弃心中那个神圣的梦想了。

妈妈不知从哪里翻出来那几本小说,递给我说:“你看小说没关系,但一定要把学习成绩提上去。”我默默点点头。不知妈妈如何给爸爸做的思想工作,一天,爸爸竟然拿回几本《解放军文艺》放在书桌上,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上面的小说挺好看的!”我眼前一亮,捧着杂志饥渴地读一篇篇军旅散文和小说。更让我意外的是,到了年底,爸爸还破天荒给我订了《中国青年》和《山西青年》杂志,我的作家梦像草一样又在心底开始疯长着。

不久,我在部队参加了工作,空余时间,我又拿起了笔,默默在纸上耕耘着。三年后,我写的一篇小豆腐块终于在《战友报》上发表了,看着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心里美的比吃蜜还甜!后来,我把笔触对准了火热的军营生活,把发生在身边的事写成小小说和散文投给军内外报刊,上稿率也越来越高。部队领导让我负责新闻报道,由于工作突出,部队还为我荣记了三等功。

当我得意地把立功证书和奖章拿给爸爸看时,他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当年我在舟桥团参加抗洪抢险时,为运送物资的部队铺路搭桥,硬是在洪水里泡了三天三夜,全团上百人中,只有我和另外三名战友荣立三等功,那可真是拚了命获得的!”说完,他从衣柜子里拿出一个红布包,我看到包着一个厚厚的几乎褪色的红硬皮笔记本,上面记录着立功情况,扉页上赫然印着朱德总司令的大名,那是爸爸入伍三年后立的功,那一年他19岁。爸爸对我说:“做人要低调,别有点成绩就沾沾自喜!”我看包里还有几个被团政治处评为“五好战士”的红色硬纸小本,还有几枚奖章。顿时,我对爸爸肃然起敬,过去他从没在我们面前炫耀过自己。

爸爸是1951年3月参军的,退休的时候,部队领导知道他在解放前当儿童团长时曾帮助当地政府抓土匪的事,建议他让当地政府出具证明装进档案,将来离开部队的时候,可以享受离休待遇。但爸爸执拗地说:“我当兵前家里穷的叮噹响,几乎一无所有,是部队教我学会了许多,已经很知足了,不能给组织提要求!”任凭姐妹们怎么劝爸爸,他仍坚持自己的想法!以至于我们都埋怨爸爸脑子不开窍!

不过,爸爸坚强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柔软的心,因为,我见爸爸也流过泪,那年毛主席去逝了,他参加完部队召开的追悼会,回到家静静坐在书桌前,脸色凝重,泪水不停地流着。后来,我知道那时全国人民都沉浸在哀痛中,那是他们在担心国家的命运啊!

第二次见爸爸流泪,是我读初二的时候,一天,我放学回家,只见身穿军装的爸爸和妈妈提着两个行李正向院子外面那辆绿色吉普车走,他严肃地对我说:“你在家要听姐姐的话。”那一瞬间,我看见爸爸眼里噙着泪花。姐姐说:“老家来电报说奶奶去逝了!”我知道那一定是爸爸早年当兵在外,没能守在奶奶身边,没尽一份儿子的孝心而流出愧疚的泪吧。

然而,当我看到爸爸第三次流泪时,竟然是他临终前的那滴泪了,他因何流泪?让我内心很纠结,妈妈解释说:“也许你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看到你们姐妹五个守在他身边流下激动的泪吧。”这种解释让我心仍难释怀。

2017年3月10日,是爸爸离世百天的日子,按当地风俗,全家人要去爸爸墓前举行祭奠仪式,敬上一杯酒,烧上一柱香,送去一束鲜花,以寄托对爸爸的哀思。正当我打算回太原时,惊喜地收到鲁迅文学院给我寄来的入学通知书,能到中国文学圣殿里学习是我多年的梦想啊,也是我奋力跋涉于文学之路的结果。鲁院的开学典礼恰巧也是3月10日。两头都很重要,这让我很为难!妈妈听说后感到很遗憾。姐妹们安慰我:“家里的事有我们呢!你就安心学习吧!”一席话,说得我心里五味杂陈。

清明将至,一场春雨过后,鲁迅文学院里的各色鲜花悄然绽放,散发着沁人心肺的芳香,我漫步在花园里,仰望着晴朗的天空,朵朵白云飘过,似乎爸爸微笑着向我挥手道贺。恍然间,一滴水珠从天而降,缓缓地,缓缓地,一直落入我心里,我对父亲的思念也从心底缓缓泛起,倾刻间,如海水般涌动着,哦,我似乎明白了,爸爸临终前那滴泪应该是欣慰的泪吧?那是因为他的女儿终于实现儿时梦想而落下自豪的泪吧?我喃喃地仰天自问。

作者简介:仇秀莉,籍贯山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先后出版书籍:《魅力女人的智慧人生》《海淀故事画册》《台湾学子眼中的大陆》《艺海飘香传两岸》《艺海同源舞诗韵》《丹青点染两岸情-江明贤》《北京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