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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千秋识高风

来源:文艺报 | 穆陶  2017年04月12日06:49

几十年来,我私淑钱谷融先生,他的道德文章,给予我的影响与熏陶,至深至巨,使我铭刻不忘。

1957年,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对于文学的事情近乎无知,读到钱先生大作《论“文学是人学”》,被这篇文章所吸引,第一次知道了文学与人生的关系。当时读其文而未识其人,然而由文思人,人在心中,已巍然立矣。及后,得知先生因此文罹祸,汹汹然沸腾于文坛,成了一桩大案。我在迷惑中再读此文,继之三复,仍不知错在哪里,“毒”在何处。当此时,恨不得身添双翼,飞往先生帐前,一倾衷怀!然客观主观,皆不能也。只有高山景行,心向往之。自那时开始,钱先生的名字便植根于心中。光阴荏苒,世事沧桑,又20年过后,我滥竽于文学界中,每有习作,辄寄呈钱先生审阅并附信请教。先生每次复信,总是谆谆规勉有加,使我受益。

钱先生无论是著书为文还是讲授学问,总是将学术与人生契合在一起,既不是那种学究式钻探故纸堆以求博雅的学者,也不是为刻意求新而标示高大的闻人。他是实事求是为探究文学的意义亦即人生的意义而做学问的。这从先生强调作家作品的“至性至情的真诚”(《钱谷融论文学》),重视“心灵”在写作中发挥的“情感”作用,即可见其文心。文学是写人的,人的情感与思想倾向丝丝相连。只有具有“真性情”的作家与具有“真性情”的作品,才能感动读者,感动世界。钱先生的文学理论,对我的文学写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写小说《林则徐》的时候,写到林则徐不顾个人安危,顶着极大的压力与挑战,鞠躬尽瘁,虎门销烟,最后落得逮京惩处。林则徐被无辜蒙冤的是一个风雨之夜,我也同样在一个风雨夜晚,用京胡《夜深沉》的悲壮琴音,自奏自吟,感受林则徐命运的悲怆。记得1995年《林则徐》出版,我给钱先生寄去一册,久不见回音,一天忽得来函,细述未及时回信的原委,缕缕不厌其详,使我大受感动。信中说:

读9日手书,不胜惶悚。又检出4月30日来信重读一遍,益感先生殷殷垂爱之至意。而我半年来未曾有片纸只字向先生稍申微忱,亏负雅意,失礼殊甚。现在回想起来,大约当时我正接连出差,先后去了深圳、南通、昆明和大理等地,回沪后即忙于毕业生论文答辩等事,紧接着就是漫漫长夏,沪上今年持续高温,酷暑难当,我伏处室内,懒于动弹,时隔既久,遂把给先生复信之事淡忘了……大著《林则徐》收到后,我匆匆拜读了该书的楔子和你的自序,不禁为你笔墨的凝重、感情的沉挚所深深地打动了!使我一时悄然凝神,久久沉浸在你所营造的艺术氛围之中而不能自拔……(《钱谷融文集》卷四,417—418页》)

给一个未曾见面的晚生写信,竟然使用这样谦虚的语言,劳费这么多真情的笔墨,来述说回信迟了的原委,谁能相信会是出于一位大家之手呢?惟一的理解是:至真至诚,虚怀乐善,正是钱先生的令人钦敬的人格风范。

近来重新拜读钱先生的有关著作,进一步使我感受到了先生的渊博学识。1995年和2008年,钱先生先后寄给我《艺术·人·真诚——钱谷融论文自选集》和《钱谷融论文学》两书,时隔十几年再读,愈觉先生治学领域的广阔和理论造诣的深湛。先生于中国古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皆有精辟独到的研究。例如:他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同曹雪芹的《红楼梦》加以比较,认为这两部作品,所以具有伟大的艺术魅力,就是在于作品描写对象的“具体性”(《艺术·人·真诚》)。这就深入地发掘了一个实际存在却无人论及的至关重要的文学论题。再如对于鲁迅的研究,对于曹禺《雷雨》的研究,不是简单套用“思想性”与“艺术性”的二元论思维,而是着重于从人物性情,论述典型人物的形成以及艺术魅力的产生。他对具体作品的分析,不是先宏观后微观,而是由微观的解剖而后达到宏观的统系。正确地处理微观与宏观、感性与理性的关系,由此为文学研究的方法论开辟了新的蹊径。

读钱先生早期作品《怀古说》和《说水(述志)》,则可以窥见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深层解读,同时也反映了他深沉的忧患意识与文化思想上承前启后的发展观。先生时仅20余岁,以典雅的文言写成的这两篇作品,可谓是其励志之作。“甄有形于无欲,颁大惠于群生。使生而能化也,吾其为水乎”(《说水(述志)》)。先生早年为国家前途、为社会福祉而思索追求的壮怀远抱,我以为与陶渊明的“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庶几近之。

钱先生的人品与文品,是合为一体的,他的每一篇文章、每一部著作,都体现着他人格的高尚与真诚。他的文章,是从内心发出的声音。故弄玄虚之言,在钱先生的笔下,找不出一个字来。于是,我想起了明代胡应麟的一句话:“诗以一字千秋,史以千秋一字。”(《少室山房笔丛》)钱先生的文章,可谓是一字千秋的典范。

2014年春天,我得以在华东师大二村钱先生家向先生拜谒请益,先生垂教殷殷,赠我《钱谷融文集》四卷,且叙其半生风雨坎坷之迹,我为之拊膺,相与慨叹。然而先生自己固有的情怀,却是不计恩怨,淡泊平生。他的心中似乎永远有一个“恕”字在,使得他对人对物,处处体现着一种冲和的心态。这也许就是“人道主义”使然的吧。

那次别后不久,我把钱先生的照片放大了一张,并题写了以下几句文字于上。现录于下:

甲午暮春三月,拜谒钱谷融先生于华东师大二村钱老私邸。先生乃当代著名文艺理论家,年高德劭,斯文斗望,渊渊然有古君子风。余以庸谫之材,得蒙先生允为忘年交,二十年私淑沾溉,惠爱殊深。暮云春树,想望风仪,眷眷如也。先生治学深博,淹贯古今。襟怀汪洋,是以不畏风雨;天性劲拔,故能自秉高节。不务名利,淡泊平生,洵为学界师表!松柏常青,仁者永寿,谅哉宜也。后学穆陶敬摄并记。

南山之松不老,仁德之翁永年。今年是钱谷融先生的百岁华诞,让我们祝福先生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