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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吴瑛  2017年04月12日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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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节后来和清明节并到了一起。在这一天,规定,不用烧火,都吃冷食。寒食节的故事,今天且不说。说苏东坡的寒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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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懂不急。等我说完了,你就全懂了。

先说清明节。小时候清明节算得上一个庆典。人家三年上坟,蒸一种小馒头。比掌心还要小。白白的馒头,发酵之后蒸出来的,饱满酥松。上面缀一大红小圆点。那是六岁的小丫头,粉嫩嫩一张脸,眉心一颗红点点,不待张嘴已经很招人爱了。做一笆斗。坟包四周围满孩子,没有人在意主家的伤心断肠,那时也不懂。眼睛只盯着笆斗里的小馒头。

终于开始扔了,孩子们随着馒头的方向,一窝蜂地散开,口袋里都能装上几个。回得家来,并不舍得吃。拿钱串着,然后拿在手里四下炫耀攀比,直到馒头变硬开裂,在手掌心发黑。吃没有吃过已经记不得了。那份抢来的快乐,却可以延续到下一年。

及至中年,再等自己的父亲到了地下,清明节的那份凄惶,已是未语泪先流了。

现在可以说苏东坡的寒食帖了。

这个帖子被称为天下第三行书。这么排名,东坡不一定买账的。但也没有办法,已经排了。我们花几分钟读一下这首诗。苏东坡本人没有苏小妹出名。说起苏小妹一串一串又一串的故事。

其实,历史上并没有苏小妹。那个文满天下又妩媚可人的小妹,其实是苏轼的小堂妹。这就没命了。表妹好呀。喜欢小表妹膝盖都不用弯一下,拿几首破诗一哄就过来了。堂妹事大了。喜欢堂妹这是乱伦。万万使不得。

我们乡俗里,同姓之间还不开玩笑的。某时,女人被男人骚扰得不行,只消告诉男人,和男人一姓。男人立马闭了嘴。好。继续苏小妹。这是个堂妹。苏东坡一生有过很多女人。原配妻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就是写给她的。还能携妓。那时允许。去去青楼,有趣味相投的都可以喜欢。有小妾朝云。苏东坡行将就木时,朝云才25。可是自家的妹妹,就千万欢喜不得。东坡很多诗作,涕泗横流又不便明说的,统统是写给堂妹的。堂妹60岁那年去世,东坡自身都难保了,还舟车劳顿巴巴地跑过去哭了一场。

文人就是文人,一言不合就写诗。这次没有写妹妹如何娇俏可人,但写妹夫,一百个不中意。是的,那份仇恨,恨不能剁他吃了解恨的。但人家的伤悲能名正言顺,他东坡老,只能打掉门牙往肚里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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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是个性情中人。绝对的。专门说寒食帖。东坡年少得志,却在中年失意。45上被贬黄州。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其实我开始就说了。清明就是清明,节气永远那个节气。但是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对清明的感受就大大不同。我的童年,竟是盼清明的。可以抢小馒头,可以拔茅针吃,可以脱去冬衣,可以在春风中飞奔。前天央视春季音乐会在荷兰花海举行,我们小城的孩子,上台表演《清明》,白色上衣,绿色短裙,小脸蛋涂着腮红,眉心里点着大红点点。小可爱们唱: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歌声明媚悠扬,是拂堤醉人的杨柳风,是沾衣不湿的杏花雨。东坡就不行了,被贬到黄州,一贬三年。年少时,三年只是弹指过,中年后,三年直接是触目惊心!再到晚年时,莫说三年,半年不联系的老友都不知道在不在人世了!

黄庭坚写花气薰人帖:心情其实过中年。中年就是一个分水岭,中年之后的时光,要么渐趋佳境,要么江河直下。苏东坡看着满目春光,更是心急如焚,自己就是那个: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明明不过一场病,起来时头发胡须都已经白了。来的时候,没觉得什么,没想到在这种倒霉的地方,一呆就是三年!

三年过的什么日子?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真正的生不如死!家徒四壁,看得心酸。那个时候的苏东坡,是看不到生活的光亮了。小屋就像一条破船,风雨里飘摇着,随时都有灯灭船翻的可能。悲愤之中,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把自己看作:死灰吹不起。

愤怒出诗人。文章憎命达。特殊的遭遇,却造就了一代大家苏东坡。苏东坡何其有幸,悲苦的人生,还有诗词和书法可以表达。我们这些后人又何其有幸,因为一场灾难,却可以看到如此绝美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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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很多分析寒食帖艺术成就的文章,说年年欲惜春,第二个年只用小点代替,是因为气到无力诉说。哑然失笑。说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少年两个字,因为是病少年嘛,所以,少年两个字都歪歪的软塌塌的。哪跟哪呀。

写过字的都知道,书为心声,当你写得手热笔酣之际,笔在手上,基本不属于你的。尤其行书。下一笔要流向哪里要如何起合转承都由着它自己来的。此帖五个“年”字,并不是你在写之前规划好五个年的不同定法,然后写的过程中,去刻意地避免雷同。这是创作。是你的精神与臂力的共同劳动。写到那里时,你多年的学识和功夫,会自然让它有不同的形态出现,莫说五个年,再多五个“年”,一样不会重复。整个帖子前疏后密非常切合他的心情。写到最后,一定是掷笔掩面,背靠在书桌上,眼睛微闭,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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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千年前的一场雷暴雨。一阵狂风,黑压压的云层,压在头顶。天空瞬时就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乌云密布雷声隐隐狂风呼啸树枝在疯狂摆摇。看不到光明看不到前途看不到温暖看不到阳光看不到希望看不到绿意。

寒食节里赏寒食,屋漏偏逢连夜雨,日子还能再悲催一点么?这是千年书法史上的一块黑布。乌黑乌黑,漆黑一团。

如果仅仅是这样,你们也太小瞧了苏东坡。也太小瞧了文化人的自渡彼岸。

是的,自渡。

短暂的黑暗之后,一场暴雨下来了。苏东坡赤足飞奔在雨中,仰天长啸,任由暴雨洗涤。

天空一下子明朗了起来。远天上架起了彩虹桥。苏东坡活过来了!不再在乎君门深九重,开始在他乡种故乡。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茕茕孑立,无亲无故,不愿向人诉苦,也不愿被人关心,和贩夫走卒混在一起,和野老村夫醉酒打骂。终于换来了轻快的诗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看看。风雨之后必是彩虹。

那为什么竹杖芒鞋轻胜马这个却没有排行第三的殊荣?

那是因为,悲剧的力量,从来都是大于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