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在陕北
在父系社会中,所有人都理所应当的选择了父亲的姓氏和父亲的家族,似乎我们血液里只流淌着一个家族的基因,那就是父亲的家族。现在,尽管在制度上全社会基本确保了男女平等,并且还有激烈的女权主义思潮在不时地碰撞着,但是中国根深蒂固的父系社会文化却丝毫不能撼动。
我们所谓的“老家”一定是父亲的家族所在地,母亲家族的所在地从称呼上则和其他亲戚的家一样,在“姨娘家”、“姑姑家”、“舅奶奶家”、“姨奶奶家”……等等一大堆“亲戚家”中,有一个叫“外婆家”的地方,那便是我们另一半血液的根系。
有句话很有名,说现在的中国人往上数三代,必定是农村人。不知道有何根据,但真的是每个孩子都有一个“老家”,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庄。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但是我老家既无人又无地,老宅子现在的所有权归了谁我也不清楚,只是知道老家了无牵挂,除了祖坟。小的时候,祭祖之类的活动我是没有参加过的,因此从来没有去过老家。长大后,老家那片代表着家族谱系的祖坟便成了我对自己家族根系的全部认识。奶奶去世后,那种激烈的疼痛、长久的悲伤让我越来越牵挂这块土地,我知道这里埋着的是我的先祖,我的根便在这里。当我看见墓碑上的孝子贤孙里赫然刻着我的名字时,我更加深刻地依恋这块养育了我先祖的土地、依恋我的根系。
然而,对于那个美丽的村庄,我的记忆里并没有缺失,那便是“外婆家”,一个叫阳台的美丽村落。闻其名便知这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在陕北的山峦中,少有的平坦河川,有着上天赐予的肥沃土地,养育了生活在这里的祖祖辈辈。由于平坦,这里从日出到日落享受了整个阳光的沐浴,我总是在想,这便是阳台其名的来由吧。
阳台是我整个童年的世外桃源, 那里不仅有疼爱我的外婆,还有一望无际的果园、菜地、麦田,满眼的翠绿和憨厚朴实的笑脸,一条清澈的小溪是我们天然的水上乐园。每年寒暑假是我最期待的时光,那意味着快乐和自由。
时光残酷,当我还徜徉在那时那地的幸福中时,爱我的、我爱的人都离我而去了。我人生中第一次见证至亲的生离死别还不到三岁,是外公离世。都说那么小没有多少记忆,但是我亲眼看见了妈妈的撕心裂肺,至今还记得那场旷日持久的哀嚎。所有人都趴在地上哭,没人抱我。我站在妈妈旁边刚好看见每个嚎啕大哭的脸,妈妈哭、整个世界在哭,我也用尽力气的哭、每根肠子都用足了力气。妈妈偶尔停下来,转向我,哄哄说不哭,我得救了一样马上停下来,可是妈妈又哭了,还是那样撕心裂肺,腰都直不起来,我接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旷日持久。我不记得怎么停下来的,只觉得每寸肠子都哭碎了,轻轻一抖就能掉出来。
关于外公生前的记忆我只有一个片段:高高的茶几,我仰头看见上面漂亮的大杏,不知道我闹没闹,反正外公给了我一颗。那杏异常鲜艳美丽,我双手抱在胸前,味道怎么样已经模糊,但那硕大的果实带给我满满的幸福感以后再也无法超越了。以至于以后再吃大杏的时候总是很失望,再也没见过那么诱人的大杏了,所以,模糊的记忆中保留了那一抹深深的爱。
至于大人们津津乐道的外公给我买裙子的故事,我却一点都不记得,但那个裙子是我童年的最爱,后来长高了穿不成还难过了好久。据说,外公抱着我玩,路过商店,我指着一条五六岁孩子穿的大裙子兴奋地非要买,还说外公有钱。于是,外公就乐呵呵地花六块钱还是十二块钱买下了那条我穿不成的裙子(那时候好像很贵的样子)。后来,在外公去世、我长高了以后,那裙子果然是我的最爱,于是我就一遍一遍地听这个故事。每次挨揍的时候,奶奶都会说:外公那么疼我,要是还在,一定视我为如掌上明珠。所以,我偷偷对着外公的遗像缅怀了很多次我那掌上明珠的童年。
妈妈在多年后跟我说,父亲去世后,整个村庄都灰暗了。我听得懂妈妈的哀伤,但是却体会不到那种痛。因为,那个村庄正是我最美好、最幸福的所在。后来,外婆去世,我有好多年再也不想去阳台,舅舅回到了老家,废弃了祖屋,迁了新居,熟悉的村庄,不熟悉的家,爱的人已经不在,那种冷冷的哀伤想想就难以面对。
陕北的女人是异常坚强的,外婆更是坚强的让人唏嘘。少年丧父,那是遥远的记忆,我不知道外婆作为没有父亲的孩子承受了什么。但是,嫁到阳台以后,生了三个孩子都半路夭折,祥林嫂失去一个孩子便精神恍惚,外婆承受了那样的打击,依然撑起了这个家。好在,那个时候有外公一起承担。然而,就在孩子们都长大、社会环境也要好一些了,外公的突然离世,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外婆,又一次坚强地撑起了这片天。很多年,外婆坚守着这个“家”,不愿意离开,为孩子们守住了美丽的家乡,给了我们童话般的童年。这一切在外婆去世以后都没有了,正如妈妈所说,整个村庄都灰暗了。
如今,我熟悉的院子早已长满荒草,并且变成了两个院子。院子原本一半是外婆的房子、一半是六奶奶的房子。六奶奶住的那一半虽然没有住过,但是因为跟外婆是一个院子,一砖一瓦也是了如指掌,现在也已经废弃,陷在茂盛的斌草中,但那古老的门窗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很亲切。外婆的窑洞,我已经认不出来了,废弃之前被修整过,换上了不伦不类的门窗,院子也被粗糙的翻过,似乎是想种点什么。我很委屈,甚至很心疼,他们动了我的回忆、动了我的童年。只有放柴草的小窑洞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一根柴草也看不到了。这个狭小的窑洞曾经放满了柴草,窑洞的最里面有个木制的古老笼屉在这里挂了几十年,从来没有人动过,这个窑洞没变,笼屉居然也在,我开心的想拥抱它们。
陕北的窑洞是个天然的空调,无论夏天怎么热,窑洞里都是凉快的,越大的窑洞越凉快。所以外婆那个大一点的窑洞就成了各种水果的保鲜柜,所有需要储藏一段时间的水果都会放在这里,比如大杏、比如品种比较少的苹果,还有整筐整筐的小杏堆满了窑洞,吃不完的就都摆在院子里晒成干果,作为我们冬天的零食。
院子里碎石堆砌的鸡窝是童年时的样子,面目全非的院子,当年没有正眼瞧过的鸡窝在此时轻轻的扣响了我的心扉。村子里的鸡好像都不用刻意去喂养,印象中都是早上跑出去晚上回来睡,它们应该是吃着各种野草、各种虫子、喝着山泉水的幸福的鸡。最欢乐的是收鸡蛋的时刻,不过我从来没有收过,因为碎石堆砌的鸡窝里面黑洞洞的,有点害怕,但总是看到外婆伸手就捡到一颗鲜亮的鸡蛋。
院子的角落有外婆的仓库,里面很冷,前辈们的智慧总是让我们惊叹,这个充满阳光的村庄,居然能够通过寻找方位等一些建筑技巧,盖出一个天然的冷库。这里是冬天冻肉的地方,梁上挂的、地上堆的、桌子椅子上都是各种各样的美食,是平时吃不到的新奇食材。外婆从这里出来,就是为餐桌上的美味去取食材了。
我努力的寻找着熟悉的痕迹,废弃院落里碎石堆砌的鸡窝、古老大门上的条石,还有那不变的石磨盘。我虽然没有用过石磨盘,但是,它伫立在路边一直默默地陪着我玩耍,站成我童年里的风景。
现在,整个村庄只有村口的那棵百年老树和村子里那条百年老路没有变。路的这头是外婆家,那头是姨奶奶家,家里有我喜欢的哥哥姐姐。这条路是我在阳台走的最多的一条路。他们的奶奶跟我奶奶是亲姐妹,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姨奶奶的遗像,我惊讶的问道:为啥把我奶奶的照片挂在这里?由于我每次都是寒暑假来,那时候又太小,时间久了便又忘了,所以这个问题反复问了好多次,直到长大一点、直到记住、直到奶奶老过了相片里的姨奶奶,不再相像。无论那张相片是不是奶奶的,这里都天然地跟我有着亲近感,就像另一个奶奶家一样。家里的女主人是姨妈,姨妈是我在这个村子里的另一个美好而亲切的回忆。
整个村庄最美好的院落,便是姨奶奶家了。一百多年了,这个院落依然生机勃勃,女主人的贡献是伟大的。陕北的女人就是这样,丈夫在银行上班,女人便是守护家园的女神,为孩子们守住这精神的家园,直到今天,这里依然是孩子们最依恋的家。包括我,也深深地思念这个院落。其他院落,留给我们的则是淡淡的伤感。就连那无边的果园现在也已面目全非,我喜欢的大伞一样的秋子树已经不见了,漫山的杏树、梨树好像在,但又好像不在了。
这个院落成为我现在仅存的安慰。在阳台,除了外婆家,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家。哥哥姐姐们有城里孩子有的一切、有城里孩子没有的一切。他们热爱音乐,拥抱大自然,有着天然的艺术气质和大地的淳朴,健康而有活力。暑假是收麦子的季节,哥哥们打开连着高音喇叭的录音机,放着郑钧的《赤裸裸》、《回到拉萨》,声音响彻整个村庄,哥哥姐姐们踏着音乐的节拍挥汗如雨。我则盼望着休息的时间跟哥哥姐姐玩。
姨妈家的路阳哥哥经常来外婆家,院子里的六奶奶养着一条狗, 跟他是死对头,每次哥哥都是拿着树枝跟狗大战一番才能进院。他是外婆家的常客,管外婆叫大奶奶,大奶奶则爱溺的叫他阳子。路阳哥哥是我在阳台的玩伴,大我几岁,小孩子对大孩子的那种羡慕和追随的欲望大概是人之共性,我喜欢追着哥哥姐姐们玩,但是大孩子们又不屑于和小孩子们玩,路阳哥哥则是我能追得上的哥哥,还有那个大我很多的楠姐,我在阳台的时光几乎都是和他们一起度过的。
大多时候,我是楠姐的跟屁虫,我们从早到晚腻在一起,在被外婆抓差捡完杏以后,我们一起在家吃各种水果,然后就是有聊无聊的神谝和各种斗嘴。要是来个男孩子,我们就一定会被拉郎配,我也不知道我在外婆家遇到过多少个小女婿,总之,这是我最烦恼的玩笑。有时候,斗不过姐姐,我就耍横,要是我把姐姐也惹急了,那我就赢了,因为大人们总是偏向小一点的孩子。其实,姐姐也是跟我逗着玩,认真的只是我,所以很可能记着的也只是我。不管怎样,过几分钟我们又腻腻歪歪的开始各种笑闹。那时候外婆家没有电视,我们到了晚上就在姨妈家看电视,看完电视不是我把姐姐带走,就是姐姐把我留下了。
大哥哥晓东,所有弟弟妹妹们的领袖,是我害怕了整个童年的哥哥,每次玩都是躲着晓东哥哥的。我喜欢缠着这个家里的所有哥哥姐姐,唯独大哥哥我从第一次见到就害怕。那是姨妈第一次带我去家里玩,刚进大门,哥哥就在窗户里看到了,哥哥隔着窗户吓唬我:“哪里来的娃娃?”我撒腿就跑,外婆还直纳闷我咋那么快就回来了,我也不敢说遇到一个很吓人的哥哥。直到这次见到,我才发现那种害怕的感觉不见了,一时间竟有些恍惚,难道我害怕的不是这个哥哥?
晓东哥哥喜欢摇滚乐,那响彻整个村庄的音乐都是源于哥哥的对于摇滚的痴迷。据说其他哥哥们对于摇滚乐的喜爱都是受晓东哥哥的影响。总之,在我印象中,这是一个充满了艺术气息的家庭。不仅有热爱音乐的哥哥们,还有一个画家哥哥,曾给我画过肖像。三姨大是个拉小提琴、弹钢琴的行家,但却穿着传统的中式棉袄,站在陕北的家门口,背后是苍凉的山峦。超哥哥没有画画、也没有弹琴,但是对艺术的独特体会和那诗一般的特立独行都深深地吸引着我。超哥哥是学校里的佼佼者,但是却又不同于其他学霸,在那个年代,他会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和中式的平绒上衣,这种中西文化的碰撞显示了哥哥独特的气质,我还记得哥哥就那样坐在楼道的扶手上,仰望着天空,思考着什么,我深深地好奇着哥哥的精神世界。姐姐们则都继承了陕北女人的特质,淳朴善良,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工作岗位上都是踏踏实实的好姑娘,无论她们走多远,无论她们在社会上承担什么样的角色,她们永远都是守护家庭的女神,一如在这乡村里的女神。
阳台村口的百年老树,是我辨认外婆家的路标,车子开到可以看到这棵树的地方我就知道外婆家到了。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整个村庄的大门就在这里,大门早已不在,但是这棵树见证了这个大家族的风风雨雨。村子里的老路,百年,甚至更久,在路的这头曾经有这个大家族的“头道门”,路的那头便是“二道门”,两道门连接着我最喜欢的两个家。现在虽然铺了砖,但是厚厚的黄土基本掩盖了砖头的颜色,所以看起来跟原来还是一样的。到了黄昏,大人们从地里回来,晚饭过后,女人们在家里收拾,男人们则趁着这难得的空闲,在路边的条石上或坐着或站着聊天。总之,各院的男人们都会聚在这里,谈论最近发生的“大事”。我们穿梭在大人中间嬉闹着,有喜欢小孩子的舅舅或者其他爷爷们会蹲在地上,拉着我们的手问这问那。小孩子则像是上了发条一样,拽也拽不住,即使拉着手,脚底下也是不停地在动着、跳着,或者借力往后一仰拉扯着大人。
有一天夜里,外婆家的小猪被狼叼走了,这是我在阳台遇到的最惊心动魄的事情。虽然我只是在睡梦中被惊慌出门追狼的大人吵醒,然后看到他们神色惊恐地谈论这件事,但是我依然能够感受到那种恐惧,狼来了本来就是童年最惊悚的故事,不需要亲见什么。因为是冬天,地里已经没有活了,这条百年老路便从一早就聚集了很多人,大家谈论着关于狼的各种话题,包括狗与狼的较量。有一个爷爷说,曾有一只狼在羊群里吃了羊,后来是被抓住了还是自己冻死了,总之是变成了狼标本的样子,好好的站着,但是已经死了,狗冲上去咬了一口,发现自己用尽全力的攻击,人家根本就纹丝不动,也是害怕的发抖。这情景,被描述的绘声绘色,我至今居然能想象得出当时的场景。
在这里,没有外人,都是自己家人,所以那种安全感是让人惊叹的,狼来了的事情虽然发生了,但是丝毫不影响那天然的安全感。小孩子虽然不懂事,但是也知道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用害怕。有一次和姐姐玩疯了,外婆要出门去另一个村子,但是哪里都找不到我们。外婆索性就自己走了,只是给同院的六奶奶交代了下,告诉我她要过几天才回来。我听了之后也没有丝毫的恐慌,这要是在奶奶家或者我自己家,发生大人出门把我丢下的事情,那我简直就等同于流浪儿了,且不说不安全几率有多高,就是什么也不发生我都会哭死的。但是在阳台,我一点都不害怕,于是那天我就自己找地方住了。当然,我还是黏着姐姐了。城市无论大小,但凡叫做“城”,那么,“家”就意味着是一个房子,但是在阳台,整个村庄就是家。
这是我的村庄,我的童年。我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那轻轻起伏的山坡是我曾经的乐园,山坡上无边的果园有着各种各样的水果,我在这里摘过大杏、捡过满地的小杏、等待过李子的成熟、看见过梨子挂满了枝头,还有那棵巨伞一样的秋子树,夏天在那巨大的伞下和蝴蝶嬉戏,凉爽而香甜。无论我选择了什么样的姓氏,无论我的家在哪里,我另一半的根系在这里,我的村庄在这里,这里是我不能割舍的精神家园。
今年清明,阳台的祖坟要立碑,居住在这里的家族是当地的大户人家,这次要立四块碑,算是大事,这其中包括我的外公外婆。
清明节前,天气呜呜咽咽下了很久,我从西安到陕北,似乎整个世界都是雨水,就像我们对逝去亲人的哀思一样,没有尽头。这样的天气对于祭奠活动和立碑都是很不利的,但是,到了清明节当天居然万里晴空,我想这就是先祖的护佑。
我一大早在自家的祖坟祭奠过之后,就赶到了阳台。让我感慨的情节就这样发生了:自家的祖坟我完全不知道怎样去,如果没有家族人的带领,我一个人是不可能去给奶奶扫墓的,就连回程,再心急火燎也还是无法自己离开,依然要耐着性子等待“大人们”处理完扫尾工作我才能跟着一起走。但是,到了外婆家,车子把我送到马路边上就走了,我一个人进了村庄,看到小朋友,问一下今天立碑的大概方向,就是一指,我便准确的找到了地方。要知道,我是路痴,对我来说,生命中大概也只有阳台我能够这么行动自如。
果园的尽头便是山坡的尽头,翻过这个尽头,我远远的看到了坟苑。我是迟到的,但是我一个人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目的地,并且刚刚好赶上为外公外婆立碑。我心里默默地感激上天的安排,我生怕会错过一点,那将又是我的遗憾,就像奶奶的过世一样,我已经再遗憾不起了。
清明节气的陕北还是一片荒凉,我在陕北那苍凉的山坡上,看到陕北的汉子们在先祖的庇佑下为祖坟立碑,沉重的石碑是这块土地的厚重,汉子们安置好石碑之后开始了一系列的仪式。漫山的枯草、简陋的工具、满身的泥土,我们跪在墓碑前行礼并听诵碑文,还有阴阳先生的唱诵,古老仪式带来的神圣和灵魂的归属感在此刻让所有天南海北回来的孩子们听到了来自根系的呼唤。
山上下来,一碗黄葱葱的小米稀饭是陕北先祖为后代留下的粮食。然后,以先祖的名义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