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音之殇
来自地心的古土,被磨了一遍又一遍,筛了一茬又一茬,揉了一回又一回,反反复复开开合合,揉累了壮汉的身肢,空乏了匠人的意志,捏泥成卵,钻孔成俑,烈火淬型,最终诞生了色如古铜,光滑如玉,质地瓷实,音域宽广,音质饱满平和,音色古朴醇厚、低沉悲壮的陶埙。所以贾平凹先生在其《吹土为声》中说:“我喜欢埙,牠是泥捏的东西,发的是土声、是地气。”人本身就是在世间行走的一条虫,不管有多么伟大和没落,都是起先从娘胎里来,最终都要回到泥土里去。短短的百年左右,连一棵老树树龄的零头都不到,人和这世间的一块砖,一片瓦,一棵树,一条河,伴生伴长,到头来存世最久的仍是这世间的万物。既然是条虫,必然与土有关。与土有关,就与埙有关。
最初和埙的结缘,来自贾平凹先生的小说《废都》。书中有个落拓的文人周敏,苦闷的时候常在西京城里的城墙根下吹埙。每次读到周敏吹埙的情节,我就禁不住要流泪,我同情弱者,更同情落拓的文人。但我当时就想不明白:既然是“解闷”、“消愁”咋还用乐器?就是与乐器有关也应该是用二胡和唢呐,我当时仅认为,世间乐感中悲情色彩最浓的唯有二胡和唢呐。因为在小时候,我们村方圆几十里埋死人请来的“吹手”都是用这种乐器。起丧时,孝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唢呐的幽怨、二胡的悲壮和在一起,形成了浓浓酽酽的悲情氛围,将后辈的伤心、不舍以及逝者在世时的所有苦难和留恋演绎得淋漓尽致,让傍观者也不禁为之动容。埙,到底是何物,竟有如此大的能量,竟让世间最为悲催的东西如此须眉?!
经查阅有关资料得知,“埙是汉族特有的闭口吹奏乐器,音色朴拙抱素独为地籁,乃是乐器中最接近道家天籁的。在世界原始艺术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埙的起源于汉族先民的劳动生产活动有关,最初可能是先民们模仿鸟兽叫声而制作,用以诱捕猎物。后随社会进步而演化为乐器,它的音色悲壮低沉,哀婉幽怨……”原来如此!
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有机会,我总是往埙店里疯跑,往吹埙者队伍里硬挤。听到埙音,就感觉地心在动,水心旋涌,风轻雪紧,月满空夜,人禅绝顶,真能体会到贾平凹先生说的那种感觉:“风竹(埙与古筝):风以竹显形。四面来风中,竹潇洒、竹得意、竹尴尬、竹惊恐。适应於不适应中终归不适应,有为於无为中而终无为;坐望(埙与乐队):水月、幽钟、苦茶、禅人,静观蝼蚁争斗你死我活,坐望青山明月两相忘。云在山头,爬上山头云更远,月在水面,拨开水面月还深。山色遥看近却无,残墙破处月初缺;夜行(埙与乐队):苦闷中的自省,沉沦中的挣扎,失落中的不屈。孤独的夜行人。远山的招魂声。泥泞中的脚步。崖畔上的孤灯。如莲(埙与古筝):五色荷花,四色豪光,白鹤远去,暗香幽来。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每次听着听着眼泪就成行成行的爬满了脸颊,痒痒的,咸咸的,苦苦的,心却静得像冬天夜晚晴空悬挂的一轮圆月。 每次看到埙,总是怀疑它就是用自己先人的骨土做的。每次听见埙音,总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远古的时代,赤身裸体正与先人们一起手足舞蹈。
埙音之美,埙音之旷,埙音之悲,埙音之殇,全在心中荡漾。